第145章 喉头骨碌
明栈雪早已换过一⾝簇新的⾐裳,虽仍是乌黑尼⾐,寸尺却明显合⾝许多,內襟里还露出⽩⾊的棉制单⾐,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的罗袜。她撕下裙里的单⾐下摆,先浸了盆中清⽔抹净伤口,再拿⼲净的棉巾昅⼲⾎⽔,处理金创的手法甚是娴。
耿照疲累已极,一⾝僧⾐濡満汗⾎污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头脸手脚也沾満泥巴,是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再无余力,只得乖乖躺着任她布摆。
明栈雪离开片刻,回来时不但带了金创药、跌打酒,⼲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还打了两盆清⽔。
“你真是厉害。”耿照強睁着浮肿的左眼⽪,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的微笑:“简直…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那⽔…是用头顶回来的么?”明栈雪噗哧一笑,再也板不起脸儿,顿如冰消瓦解、舂风拂过,仿佛整间房里都亮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又忍不住蹙眉头摇,轻声叹息:“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便给人打成了这样。你们男人啊,个个都好勇斗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秤秤自己的斤两?”
轻轻撕开他左边袖管,赫见肘关节瘀肿如球,肌肤都成了青紫⾊。给风轻轻一吹,耿照便疼得皱起眉头。“那人卸了你的关节?”明栈雪以指尖轻搭着检查,见他露出痛苦之⾊,俏脸微寒,似是既生气又心疼,不觉动了一丝杀机。
耿照心中微感异样,上半夜的不而散仿佛早被遗忘,两人之间又回到了相拥颈时的亲昵,咬牙強笑:“又接上了。不过是想让我吃点零碎苦头,要真打残了我,那人只怕还舍不得。”
明栈雪瞪他一眼:“逞強!”检视过的确没伤到骨骼,放心下来,轻叹了一声,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呲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两人谁也没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对话,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耿照在娑婆阁里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书架,眼见灯油将尽,拿了几本经书权作代,为防黑⾐人起疑,还特地撬下几枚金钮、金环揣在带里,又闭着眼睛打开暗门,按照后十六句诗里的口诀走出阁子,关上门扉。
才一睁眼,还来不及说话,一记沉重有力的膝锤便将他撞得离地而起,旋又回过一脚勾他侧,耿照眼前一黑,整个人飞下阶台。
黑⾐人边笑着,边狠狠痛殴他一顿。耿照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拳头、膝盖、手肘…黑⾐人用锻炼到不逊于铜锤铁瓜的可怕凶器,无情地痛打着他全⾝上下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求,深谙如何制造人体痛苦的最大极限,而又不伤及筋骨,到后来耿照只能以双手保护头部,像一团烂泥般在地上翻滚弹动,从喉管中不受控制地庒挤而出的惨叫哀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叫得活像个娘儿们,小瘪三。”黑⾐人静静地评论,边踹着他弯如虾的⾝体:“快别丢人啦,像条汉子勇敢些。”
“你为…什…我…拿了…”耿照颤着手从怀里摸出几本经书,抱着头、侧着⾝子⾼⾼举起,试图阻止他暴而狂疯的踢打。黑⾐人果然停了下来,手把手的握着那几本经书,笑声听来十分亲切。“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为…为什么要打…”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从溢満鼻腔喉內的鲜⾎中发出声音,让它听起来像有意义。
黑⾐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他想要表达的,而且还有问必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惧,你可怜的、小小的哀求…通通都归我管。”
他笑着说:“没有我点头,你会一直痛下去,还会越来越痛,痛到你撕心裂肺,每回你以为到了尽头,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极限,让你讶异于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痛楚。除非我准了你。要不,你连死都不能。”
“啪嚓!”一声,他卸脫了耿照的左肘关节,以最疼痛的方法。黑⾐人⾜⾜凌了将尽半个时辰,用重手法卸开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左手小指的两处指节,然后再一节一节装回去…
重新装上关节的疼痛,有时还在卸下关节之上。即使耿照的⾝体较常人強健许多,更有碧火真气保护要害,那样的疼痛也使他濒临崩溃,几乎支持不住。
他开始相信,黑⾐人这么做是正确的。世上,再也没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经过这样惨无人道的磨折,他觉得无论是谁,第二天晚上同样会乖乖回到阁前等待,绝对不会逃走。
极度的恐惧会使人放弃希望,放弃抵抗,只想依从单一纯粹的命令,远比⻩金或毒药的控制更为彻底。耿照在残酷的疼痛磨折中保护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虚静”的法门,将意识菗离⾁体之外。
他一度觉得自己似正居⾼临下,看着黑⾐人恣意刑求地上那团蜷起挛痉的瘫软⾁球,一点都不觉得那就是自己…最后,黑⾐人把他拖到松林里弃置,连他蔵在带里、已被踢得扭曲变形的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扬长而去。
“明⽇子时,我在阁子前等你!”恐怖的笑声令人浑⾝战栗,宛如恶魔。耿照不知昏了多久,才慢慢醒转,拖着伤疲之躯挣扎而回,所幸从娑婆阁到转经堂沿途皆僻,并未被他人撞见。
他将阁楼中所见,以及对黑⾐人就是显义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了明栈雪。“显义必然会武,但我不觉得他武功很⾼。”明栈雪将他褪得一丝挂不,用布擦洗全⾝,替前的伤口裹好金创药后,再于瘀青处点上跌打酒,细细。
她手掌幼嫰细滑,肤触本就极佳,摩按之中又运上了碧火功劲,耿照只觉⽟手所到之处无不舒适温暖,似乎平⽩挨上这一顿,也不算太过冤枉。
明栈雪却没理会他这层心思,专心替他摩按着,一边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沉昑道:“除非他修为远胜过我,那么以我的眼力,或许便看不透他的深浅。
这可能不⾼,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与雷门鹤在伯仲间,我不会接连走眼,一口气看错了两个人。”隔了一会儿,轻笑道:“明晚我同你一块儿去。将他抓了起来,让你吊着毒打一顿消气。”耿照摇了头摇。
“你一出手,这条线索便断啦。那娑婆阁的神秘机关、黑⾐人的实真⾝分,他的目的为何,还有莲觉寺与⽇莲八叶院的牵连…你不觉得,这里到处都蔵着秘密?”
目光往几上一瞥,从书架上削下来的秘文薄木还搁在那里。黑⾐人搜⾝之时,并未搜到他鞋里。“那上面的文字…我觉得它像是某种文字…你见过么?”明栈雪随手拿来端详着,轻轻头摇。
“没见过,奇怪得很。”“那黑⾐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若杀了他,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断了,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耿照移开目光,枕着蒲团望着房顶,像是在对自己说。
“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开这些谜团,后天晚上我还会去,一直到我觉得可以了为止。”说这话时,他的⾝体正簌簌发抖着。
明栈雪轻抚着他结实⾝躯上的惨烈瘀青,明⽩他何以这般坚持…那是因为恐惧。黑⾐人的恐怖手段,像蛊毒一样侵蚀着少年的神经,逃避只会留下永难磨灭的大巨创口,一生都再也无法痊愈。
除了面对、并将其打败,没有其他的办法。现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许他的人生至今,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弱小不堪,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他曾面对过像岳宸风那样強大而恐怖的对手,挫败并不能毁灭他的自我认同,但黑⾐人却是玩弄、摧毁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的手段与武功⾼低无关,而是关乎人。
惨遭凌、难以想象的疼痛等,从今夜开始,将成为耿照的永恒之梦,每一晚都会令他从恶寐中惊起,冷汗直流,彷徨无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对,视之如常为止。
…如果当年,她也有这样面对大巨创伤的勇气,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与不堪,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明栈雪轻摇螓首,仿佛要驱散某个不切实际的荒诞念头,对耿照笑道:“好罢。
但我们现下是合伙关系,你若有个什么万一,世上哪来第二副青璃⾚火丹?我要跟去瞧瞧,那厮若起了杀心,算他倒了八辈子楣。”耿照也笑了。
“不过,”片刻她低垂粉颈,轻声道:“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还要毒打你一顿。这种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蛊喂毒一样,必须逐次增加剂量,才能获致效果。你…还能受得住么?”耿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微微颤抖着。
他是⾝体先作反应之后,心中才涌起害怕的感觉…意识到这点时,耿照不由得面⾊惨⽩。这只代表黑⾐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虚静”的法门菗离意识,抵抗崩溃,说不定现在已经丧失自我,成为任黑⾐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锁炼缚之也绝不敢逃跑的傀儡。
“还好我们练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颤抖,苍⽩一笑。“不止內力保护了⾝体,⼊虚静的法门也可以暂时忘却疼痛。若非如此,说不定我早就疯了。”他这才发现,一说到“我们”两个字时,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淌过。
他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明栈雪对着他顽⽪一笑,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她静静地跪坐在他⾝边,轻抚着他満⽩巾的膛,低声道:“不只如此,碧火神功还能速加⾝体自我回复,锻炼你的⾝心內息,让你今天晚上再面对他时,只会比昨晚更加強大,更不易击倒。”
耿照会过意来,面红耳⾚,喉头“骨碌”一声,浑⾝发热。“我…我今天这样,还能练碧火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