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7章 冲一指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能理解他的困惑。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
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边的,则通通不在记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神君,褚星烈彷佛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
他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
“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也死了么?”“是。”秋霜⾊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
其余三少没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沐云⾊则不噤红了眼眶。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聂雨⾊忍无可忍,愀然⾊变:“你说什么!”
⾝前韩雪⾊横臂一拦,沉道:“褚师叔,我敬你是尊长,原不该如此冲撞。但先师在众师兄弟心中比天还大,望师叔看在丧期未満的份上,勿出暴言。”
不卑不亢,置于膝上的左拳却捏得格格作响,怒气显而易见。褚星烈怔了片刻才会意,微微颔首。
“是我的错。我同你师父说话,一向是这般口气,言语怕还更难听些,他也没好到哪儿去。每回见面总打架,师兄给打烦了,才准许我破门出教,免得风云峡屋舍遭殃。”
定了定神,喃喃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他真走了。”低垂眼帘,半晌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沐云⾊感其情挚,又复思念师尊,忍不住低头拭泪。聂、韩相顾愕然,见秋霜⾊点了点头,知他非是遁词。
风云四奇中,秋大是唯一在圣战前便见过琴、刀二魔的,浮鼎山庄內匆匆一会,当时两人吵架斗嘴的样子即使相隔多年,仍教人印象深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褚星烈缓缓抬头,定定望向秋霜⾊。“是杜妆怜杀了他?”秋霜⾊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杜妆怜,头摇道:“师尊之死,乃出自一伙自称‘姑射’的恶党设计。师叔容禀。”
坐于床侧,将魏无音如何被引至灵官殿,平安符一方又是如何将三师弟炮制成刀尸、偷袭得手等娓娓道来,说得条理分明,即使褚星烈有着三十多年的记忆断层,也不致有理解上的困难。
褚星烈始终面无表情,剑眉微蹙,乌发覆额、垂至胸前的模样说不出的清秀疏朗,是会令少女不由得⺟爱横溢,大生怜惜,想像须历多少星霜,方能淬出这等安静沉郁。难怪那位姑娘会说师叔“很有趣”沐云⾊心想。
不管他说话是不是真有趣,光瞧着就揪心啊。“…殷横野是‘权舆’?”褚星烈忽问。“是。”
秋霜⾊不疾不徐,容⾊沉静。“小侄等与那厮数度交手,幸得耿兄弟之助,始能脫逃。从他喜昑诗句的口癖与武功特性,我等有十成把握,此人便是幕后的阴谋家。”褚星烈点头。
“敢把主意动到我风云峡的头上,这厮须有相当觉悟。”聂雨⾊本想吐槽他“谁跟你风云峡”然而这句听来委实解气,直是通体舒畅,就不与他计较了。
岂料褚星烈又接着说:“但除他之外,龙庭山上肯定有其他人,始终对付着你师父。”四少闻言一凛,不由得交换眼⾊,最终还是由秋霜⾊代表开口。
“师叔何出此言?”“当年赴天雷砦之前,我和你师父在‘合六名剑’之中,分别代表意见相左的两派。”
褚星烈平静说道:“我认为没有妖魂作祟这等事,一切不可解处,不过是尚未揭穿的阴谋布计,解决刀尸、乃至毁灭妖刀只是治标,揪出幕后的黑手才能治本。”
这几已是眼前第三次妖刀之乱的应对共识,然而在三十多年前,恐怕仍是太过离经叛道的主张,虽符合刀魔破门出教的形象,却未必能广获支持。
“秋拭水迷信宿命之论,以为我的说法有标新立异之嫌,并不支持。但在六人之中,我说服了其余三人,只杜妆怜站在魏无音那边,力主以剿灭刀尸、毁去妖刀为先,阴谋云云太过虚渺。
名剑之外,唐兄弟…我是说湖阳唐十七和狐异门胤丹书夫妇,皆以为此非无端,值得探究。”
屈咸亨与唐十七都是巧匠,他们的思路习惯贴着事实走,信阴谋多过鬼神。胤丹书精于岐⻩,望、闻、问、切乃医道根本,也是相当务实的性格。
无奈在当时的气氛之下,他们都无法给予更多的支持,甚至有人直指褚星烈教唆生事,别有所图云云,还有诬攀什么私情纠葛的。
褚星烈一怒之下,本想脫离团队,独自调查,但他本不信杜妆怜,留她在合六名剑中而余人皆未提防,怎么想都放心不下,最后便一起去了天雷砦。
“此事里我觉得最蹊跷的,是七大派的态度。它们坚决否定了阴谋之说,一意催促我们前往天雷砦斩杀蛊王,以避免五毒合一,终不可挡。我当时就问:”五刀既未合一,何来蛊王之说?‘只是没人能回答我。
“秋霜⾊点头道:“避祸趋吉,此亦人情之常。师叔觉得何处有蹊跷?”“你师父没那么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更聪明的那个,笨的是我。”男子嘴角微扬,似是笑了,只是僵硬了三十多年的肌⾁尚未复原,无法传达一霎掠过心头的怀缅。
“连我都察觉有异,他不可能颟顸若此。对照七大派的态度,我猜龙庭山上必有知情者,始终瞒着你师父,巧妙使用各种⼲扰误导,避免他接近真相。你师父在灵官殿误判形势,以致⾝死,亦是根源于此。”
四少面面相觑。要是“权舆”在奇宮之內埋有暗桩,问题可就严重了。当年龙方飓⾊掀起的叛乱,几乎颠覆奇宮正统,魏无音和残存的无字辈长老不惜血洗龙庭,也不让阴谋得遂…
这样的力度都翻不出殷横野的同党,以眼下风云峡处境艰难,岂能拮抗?最后居然是褚星烈那低缓中隐带一丝尖亢的瘖哑喉音,抚平了众人的躁动。
“未必是那人同谋。若能一举渗透七大派,搞捞什子妖刀?直接⼲事便了。按我说,兴许是七大派在妖刀乱中见了什么好处,不思平乱,遮着掩着鬻以自肥,刻意欺瞒前线厮杀的蠢才,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这也符合他们一贯的无聇龌龊。”
男子的尖刻言语不知从何时起,听来渐不觉刺耳,颇有几分亲切,魏无音在世时也爱这么说话,出口无不是呵佛骂祖,愤世嫉俗,聂雨⾊尤得真传,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经常惹得师父动手教训。
秋霜⾊淡淡一笑,接口道:“师叔所言甚是。若依师叔之见,此人最有可能是谁?”“我不知道。”褚星烈淡然道:“之前并无怀疑的对象,若有,我定与你师父辩个分明,打也要打到他脑子清醒。
这么多年来,你师父从未起过疑心,此人必定蔵得极深,可惜奇宮这三十多年来,于我是一片空白。”秋霜⾊笑道:“师叔若不嫌家常细琐,我等可将这些年来山上所闻,一一说与师叔知晓。”
苍白男子的眼瞳微微瞠大,益显幽深,然后才像刻意庒抑情感也似,垂落视线缓缓转头,淡淡说道:“我最不怕浪费的,就是时间。都白耗三十年了,还有什么可惜的?”
四少大喜过望,由秋霜⾊开始,从圣战方歇魏无音退隐说起,乃至韩雪⾊上龙庭山、如何被不肖派系虐待荼毒,魏无音又怎么研制“奇鲮丹”到六姓逼宮,血洗龙庭…等。
起初余人很自制地不敢揷口,约莫是聂雨⾊起的头,揷科打诨远交近攻,末了房內笑声骂声接连不断,其间掺杂鼓掌赞好、拌嘴叫骂,此起彼落,恩怨相连,竟无片刻歇止,连送茶点晚膳前来的谷中少女们都吓了一跳。
苍白不似活物的瘦削男子安静倚坐,被兀自热情吵闹的师侄包围着,除偶尔提问一二、应个几声,其实并无太多交流,但谁都看得出他心情很好,微微扬起的嘴角渐不再频繁垂落。
直到月上中天,秋霜⾊才率师弟们起⾝告辞,说要让师叔好好休息。聂雨⾊踅出房门,见耿照立于廊檐柱下,冲他一指,哼道:“小耿子你不错啊,有前途。”回见沐云⾊还在里头叨叨絮絮罗唆个没完,踢他臋后拎出门外:“走啦,罗哩巴唆什么?”
与韩雪⾊等相偕而去。耿照本欲相送,却被秋霜⾊拦住,飘逸如谪仙的湖衫青年低道:“我们在噤道口暂等,典卫大人慢来不妨。师叔他老人家心情很好。”
聂、沐、韩三少的斗嘴吵闹,直到廊庑数转之外仍能听见,其间还传出女子惊叫,肯定是聂雨⾊又⼲了什么,然而终有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