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4章 灵光
灰袍刺客的人数本就少于穷山,兼有伤折,这一下战意顿消,纷纷退至软轿周围,虽有不惜一战、強力突围之势,其气已馁。
长孙⽇九几曾受过这等拥戴?连当⽇驿馆中仓促登位,都是呼延宗卫给的,陡被战呼分了神,少女闪⾝欺⼊臂围,收在肘后的双刃错,迳取咽喉的一记愣被⽇九避开,只划断披风的系结。
第二下劈开口⾐衫,満拟一刀破心,刃尖却像斩上了鱼⽪,滑溜溜浑不受力,赫见袒露的膛上,盘着一道蜈蚣也似、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黥纹。
少女一愕,片刻猛然回神,咬牙切齿:“原来是你…兀那蟊贼,还我狱龙!”征王御驾一拥而上,刀盾齐出,团团环护国主。
少女怒极反笑,一刀反持、一刀指地,姣美的杏眼狞光闪烁,准备大开杀戒。另一头,对峙不动的耿照与落拓汉子,倏忽齐退了一步。耿照仿佛自沉思中清醒,诧异之⾊乍现倏隐,旋即尽复如常,依旧是无可乘之机。
一名昂蔵的兽盔男子分开穷山征卫,策马而出,就着鞍上对长孙旭一欠⾝,朝树下喊道:“公主殿下!敝国既明主,请求册封的文书业已送⼊上国朝廷,此后再不劳公主费心。
昔⽇种种权作误会,⽇后盟议上相见,贵我仍有旧谊,我主雍容大度,愿与公主携手,共谋两国福祉。今⽇,便请公主先回罢。”
段慧奴神⾊木然,目光迳投阵中,与耿照对峙的落拓汉子冲她微微头摇。段慧奴仍是面无表清,低头朝⾝畔说了几句。那文士装扮的代言之人扬声道:“呼延宗卫!你等包庇上国钦犯,就不怕给新王惹祸么?”
一⾝戎装严整,连老态都异常威武的兽盔武弁冷哼:“钦犯?吴卿才,我虽非上国之人,也是识字的。哪来的钦犯?你倒是给张红榜文书瞧瞧。”那被名唤“吴卿才”的文士为之语塞。
呼延宗卫一扬手,街角转出一辆四乘马车,喀哒喀哒止于阵外。兽盔老将对长孙旭拱手:“请陛下与耿大人登车。”
耿照望向⽇九,见他点了点头,两人才一前一后上去。少女还上前,香肩陡沉,回见是那落拓汉子,垮着脸道:“柳见残,你还要手不?让开!”
用力一甩,倏地没⼊刺客群中。远处的树冠下,容颜清秀、丝毫不称其虎威的段慧奴眯着眼,望着远去的穷山国一行,良久都没说话。
侍奉段家两代的吴卿才指挥左右,一边布置起遮护公主的阵形,一边收拾现场的打斗藉狼…央土不比南陵,对段家人来说,出了南陵便是敌境,不好轻易授人以柄。
公主乘轿已毁,他派人就近取一顶来,以尽快离开此间。能立即启程南返是最好。姐小不比东家…⾝为段慧奴的旧⽇西席,吴卿才总是这样喊他们⽗女俩,到现在私底下都还这般称呼。段慧奴也不以为意,人前人后都管叫吴老师。姐小不比东家。姐小比东家更冷静也更冷酷,不像东家那样,很多时候热⾎一冲,就去管不平事了,也没想过自己管不管得了。姐小不做这种事。或许她动过念头,说不定曾经做过…即便有,那样的段慧奴也早死在峄国的宮噤深处,没人知道她经历过什么,但绝不是活着成为胜利者的这一个。
段慧奴此番北来,为的就是截住战王的遗腹子,让自己支持的人选继位,以便掌握穷山一国。此子可杀亦可留,只消能制长孙王室,怎么方便怎么办。此际看来,任务虽已失败,但战略未必不能成功。
对惯见风浪的段慧奴来说,一次失手本算不了什么,多的是心计筹码,与狙杀未成的新君化敌为友,延续峄与穷山两国的紧密合作,而不是冒着抛头露面的危险,去抓一个与南陵毫无瓜葛的“上国钦犯”
…这图的是什么?领赏?对央土朝廷的某些人来说,没有比“段慧奴在国境內且无南陵大军保护”更丰硕的战果。
独孤容那厮虽已下得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但他卑怯无聇的魂尚在间,宿于某些半死尸殭之上,如慕容柔就是一个。
耿照或许奇货可居,但对段慧奴、对南陵毫无价值,说到底,姐小还是看他与那长孙少年的关系并非一般,才行此引蛇出洞的险棋。
吴卿才简直快疯了,深悔让另一位家臣舟楚客留在代巡府,在这个危急关头少一位能说得上话的耆老,止不住姐小这一连串倒行逆施的举措。
潜⼊东海固然冒险,为掌握穷山一国,冒此大险还算值得。况且姐小带来⾝边精锐的“丹心灰”卫士,更有最顶尖的⾼手护持,万不得已时,可保她平安归国,并非无谋。
虽仍发生⽇前那般憾事,即使考虑到姐小或受惊吓,一时思虑不清,仍无法解释现时有贸然暴露行蔵、引出长孙旭予以狙杀的必要。段慧奴怔望车马远去,吴卿才发现她苗条的⾝子微颤,⽟靥透红,如犯热病一般。
正探问,段慧奴倏尔回神,幽幽吐了口长息,似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出他最不想听到的四个字:“…有请觉尊。”再⼊车厢,耿照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但比起翩联浮想,更多的是疑惑。谁知⽇九关好了门,便掀起窗帘一角,凝眸远望,表情惊疑不定,时而傻笑,时而蹙眉,打从耿照认识他以来,从不知这张胖墩似的大圆脸上能做出忒多表情,看来⽇九浑⾝上下哪处最为灵活,答案已呼之出。
“你这是在…思舂哪,啧啧。”典卫大人在这方面也算是学有专精了,看女子固是奇准,殊不料在男子⾝上一般的有效,忍不住尾音上扬。车外诸人就只听见了“思舂”二字,不由一凛。
“你不晓得,不是思舂,我还真…”长孙旭猛然回神,摇着槌似的圆浑食指一阵点晃,痛心疾首。“好嘛,走了趟江湖,学得这么坏,套我话是不是有点不够意思?”耿照冷笑。
“是谁让我别揷手妖刀事来?说什么‘大人的事自有大人管去’,你自个儿倒好,直接混成了国主这么威啊。”⽇九手嘿嘿几声,活像朱城山下开了三间娼寮的黑心老鸨。
“好说好说,没见我也是给的么?我瞧你在越浦…不,在央土快混不下去了,不如收拾细软,随我回南陵,包管你美滋滋…”
叩叩两声,盾牌自外敲击车厢。长孙旭掀起吊帘,与马车并行的“征王御驾”统军使、人称穷山国第一勇士的呼延宗卫摘下了青铜兽盔,面⾊严峻,垂眸避看车內,強抑尴尬的模样,令二少尴尬得浑飞起:“咳咳…陛下…光天化⽇,大街之上,还请自重!咳咳,要不…再小声一点?”
耿照与⽇九面面相觑。聊天怎就不自重了?这南陵的风俗也真是。怪就怪车马相隔,兼有蹄声蝉鸣、街市熙攘,呼延宗卫虽以耳力自负,只听见“思舂”、“套我”、“别揷”云云,旋即笑推搪好不亲热,背脊一寒,没想到新君和那少年是这种关系!
南陵风俗大异于央土,⺟系部族比比皆是,娈男互好、乃至男女通吃,人不以为怪。穷山国人质朴刚健,不兴这等异俗,男子晓事起即以跻⾝勇士为念,男女老幼皆能持刀杀敌,极尊武勇。
穷山无主多年,征王御驾此番北上,明面上是做为南陵僧团的护卫。众御卫在论法会上目睹耿照连打三场擂台,对这名少年英雄十分心折,见国主与典卫大人相,无不收起轻视之心。
待⽇九战退见从,更对他大为改观。呼延纯为体面,担心国主⾎气方刚,当街动起来,吓坏了上国百姓。
若教上国逮住口实,于册封一事上多所刁难,不免节外生枝。左右御卫心思各异:如统军者有之,恶寒者有之,也有以为新君不愧为战王嫡子,⼲女人算甚好汉?真汉子专⼲男人!震惊之余油然起敬、一心效死者,亦不在少数。
***二少不知众人心思,多少顾及呼延之劝,刻意庒低嗓音,扼要叙过别后种种。耿照说到古渡头五帝窟好手设伏、宝宝锦儿偕“如意⾝”茶铺狙杀,⽇九啧啧有声:“这就让你吃了个绝⾊妇少啊,小畜生。”说到破庙与明姑娘一同烤火,而后方有莲觉寺传功时,⽇九更是一脸鄙夷:“连师⽗都吃得下嘴…你是一点都不怕报应啊,典卫大人。”
待听他是被任宜紫锁出了朱雀大宅,面如死灰,不住拿头轻撞车厢,笑容既惨淡又疲惫:“怪了,明明是来炫耀我当上国主的,怎么现在只对自己感到好心疼?”
耿照満脸尴尬,又有点不甘心,拽着他的后领把那颗胖大脑袋拖离厢壁,免得外头生出什么误会。“喂,我什么都没说,是规规矩矩同你讲述下山后诸事,你从哪儿听出了这些?”⽇九没好气的乜他一眼。
“你同染二掌院被埋⼊九转莲台,脫险后,是不是便⼲了一炮?”耿照瞠目结⾆,一下接不上话,支吾半天。
⽇九乘胜追击:“两炮?三炮?四炮?”直数到双十,端详少年片刻,捶了他肩膀一记,咂嘴咋⾆:“混蛋,你小子当真福不浅。就你那副相,不用出口都能知道。”
耿照自未数过困居三奇⾕之时,同红儿好的次数,以二人情热,又无旁人⼲扰,且明⽇生死未知,染红霞格外奔放,往往一⽇数度,如胶似漆,像小孩子要糖吃似的,媚妩得令人难以招架。
一算⾕中时⽇,确是二十没错,恍然大悟,看来⽇九靠的还是察言观⾊,挠头道:“…有这么明显么?”
想起适才对战那名女刀客时,好友倏忽而来的神思不属,还有掀帘回顾的神气,分明有事,灵光一闪,抚着下巴斜乜着眼,笑得不怀好意:“你呢,又吃了哪个?从实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