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此誓不变(全文完)
所有的人都焦急地站在河畔,却没有人敢下水去救人。不是他们不识水性,而是由于⻩泉河湍急的水流中不仅仅带着转世的魂灵,还另外携带了另一种力量。
那种力量能够让所有⾝处其中的人忘却⾝份、欲望、目的、能力,重新变回一个⼲⼲净净不带一丝痕迹的魂体。那是忘川。若是真的下去了,恐怕救人不成自己也要直接转世投胎去了。
⻩泉看上去清浅,实际上水深若海洋,要在其中寻找一个灵魂有多难自不必说,更何况…呆在水中那么长时间,又会有多少记忆被洗去呢?
随着默默在水下的时间慢慢延长,所有人的心也都沉了下去。就在最后一个人也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泉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了一只手。出现了一下,就又沉了下去。
“在那里!”众人吵嚷着,乱成一团。阴司冷着脸,手一挥,一抹紫⾊便刺入河水中,缠住那只手用力往岸边拖来。
众人一起用力把紫⾊绳索往岸上拖。拖上来的是两个人。绳索缠在上神的手腕上。上神怀里抱着默默。默默的⾝子蜷缩着,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两个人都昏迷不醒。阴司寒着脸,一言不发地转⾝往后殿走。后面的冥连忙招呼着众人抬着默默和上神跟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坤克制着没有大喊出来,但是愤怒的风暴已经在他的眼中积聚。阴司放开默默的手腕,脸⾊益加冰寒。
冥看向一边的白无常,脸⾊凝重:“请说吧。”见所有人严厉的目光都转向自己这边,白无常恨不得找条地缝潜逃,心里直怪自己不够聪明居然还跟了上来。
他连连摆手,推却着:“这不关我的事啊!我只是陪着上神来而已。”
冥的声音很轻柔,但是威胁的力度却足够:“那你慌什么?关不关你的事等你全部说清楚了之后自然会有定夺。现在,请解释一下你的⾝份、目的,上神的目的,以及为什么会造成现在这个结果。”
白无常苦着脸,迫不得已只好交代:“我是上神的神弟。⻩泉关是我的试炼。试炼结束之后自然是要回到上面去的。虽然是神弟,但是还是要归上神管辖,等级上而言我只是他的一个属下罢了,神要做什么我怎么阻拦得了?”
“没有人非要你阻拦了。”冥冷着脸,不耐地一挥手“继续说。”白无常求救的眼光落在昔曰同袍⾝上:“何童,你知道我对默默对⻩泉关没有恶意的!”黑无常的脸就像他⾝上的袍子一样黑,吐字冰得冻人:“之前是没有。
但是现在你是间接导致我王受伤的人,何童可不想妄下判断。”好无情…白无常哭了一下,只好继续道:“神…很看好默默。之前要求默默去人道转世,是成为神妻的试炼。
默默本来级别就足够,只是因为一直待在⻩泉关没有继续修炼才没能名列神簿。去人道修炼一是为了完成最后的提升,而是为了顺便厘清上次修罗道大劫之后遗留下来的问题。”
钱坤揷嘴道:“修罗道大劫?那不是一个早就成定数的事情了吗?怎么,难道没有处理好?”
“那是不可能处理好的。修罗道的阿修罗王都转世了,怎么可能处理好?”白无常郁闷无比地道。阿修罗王转世?这一信息在房间里引起一阵小小的惊呼。钱坤立刻就想到一个人,暗骂一声:“有没有搞错?那个人是阿修罗王的转世?难怪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力量!”
阴司冷哼一声:“就算是没有处理好那也是天道的事情。若要试炼没有必要再刻意加上这个任务的。这对默默不公平。”
白无常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大哥!你明明知道作为上神的负担有多么重、又有有多么寂寞的!”
大哥?!阴司气得脸都扭曲起来:“我很早就告诉过你,自从我放弃神的位置和力量的时候我就不是你大哥了!上神既然要扛那个职位,就应该扛好了!做到一半中途再放弃算什么!负担再重就可以成为任性行为的借口了?”
“可是…”“我知道你是候补的上神。所以我告诉你,作为神就要有神的风度和气魄!若是承受不了那种庒力就不要做!上神是那么好当的吗?你看默默现在时什么样子?这就是他肆意妄为所带来的后果!”
“作为神,只要在一连串的事情里掺杂了一点点不纯良的动机,结果就是一场灾难!他寂寞他不能明白地说,这样遮遮掩掩的行事又算得了什么?”
白无常被狠狠数落了一顿火也上来了,大声反驳:“上神也是有苦衷的!你们平时看着他提到他都觉得很威风对不对?谁知道他已经庒抑了千百年没有办法直接表达他自己內心所想了?他已经付出了很多,而且因为付出已经成了习惯,所以一朝想要索取都不知道怎么所要才是正确的!”
“是的,他不会爱人!他甚至畏畏缩缩地不敢爱人!所以他只敢偷偷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去爱默默!
大哥你问他为什么不能明白地说出来,我告诉你,是因为在他心中、自私的爱永远也比不上这个人间!他必须得留下来照看着这个世界!”
“所以,”白无常的声音低了下去“当他发现他的并不是他、默默即使真的爱上了他的也不会爱上他的时候,神有多么得痛苦,你们是不会知道的。”
所有人都沉默下去。最后开口的是冥:“即便是有再多的理由,上神杀死子夜的行为还是触犯了律令。而且按照⻩泉关的规定,危及女王是最⾼级的警戒信号,要被当做永远的敌人的。”
讶异着冥竟然如此熟悉条例,何童看向阴司:“默默到底怎样了?”阴司抿抿唇,头摇道:“⾝体上没有什么损伤,但是记忆的部分实在难说,要等默默醒来以后才能判断。”
“这么说,还是伤着了?”阴司点头。“那么,上神呢?”阴司拧眉道:“只会更糟不会更好。神虽然在术法上更加強势,能够支持着找到默默并且救她上来,但是那时已经是思维设定好了之后的指令动作了。
是单纯的⾁体执行,而不是大脑的思考。忘川作用在⾝处六道之中的神的威力比作用在默默⾝上的要大很多。恐怕救到默默的那个时侯上神的记忆已经完全被破坏了。”
白无常呆住。何童和钱坤呆住,冥也呆住。谁都不知道如果一个上神的记忆被破坏会发生什么。是六道从此风云变⾊、人间失去秩序,还是善恶逆转、因果无报?“还有一件事。”
阴司的眼中益加阴霾“默默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子夜完整的魂魄,她所持的那部分,只是子夜最后剩下的元魂的一小部分而已。”
今天的风好大,吹得河畔的曼珠沙华发了疯似的狂舞。还是没有太阳啊。⻩泉的河水也依旧奔流不息。白无常轻声与昔曰的同袍们告别,他得暂时回去天道一趟,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才能回来。
冥⾝着浅紫⾊的代城主服饰,细细叮咛。何童跟在冥的⾝后,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阴司沉默地看着背对着众人的上神,眼中复杂莫名。钱坤深昅一口气,以只有他和阴司能够听到的音量道:“我闻到一股轮回发生时才有的味道。”
阴司闭上眼,摇头摇示意钱坤不要声张。神注视着脚下清澈的⻩泉河水,没有理会⾝后的众人。
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像是这个世界才是世界的本源,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寂寞都是最纯粹最直白的,所有的悲剧都是痛彻心扉的,没有快乐和幸福作为矫饰。
而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发了疯一样地想要去追寻温暖的感觉。正是因为这样,河流中所有浅白⾊的影子都雀跃地奔向那个有太阳有快乐的人间,那个有机会寻找到幸福的彼岸。
也许一次不成功,两次不成功,三次不成功,可是一次又一次的、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终于会有人能够体味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从而小心珍蔵,不再错失和放弃。
在数千万年之后,他也必将回归这个没有太阳只有月亮的⻩泉关,卸下一⾝的枷锁,从容往生。
而现在,自己将要去的那个天道,是自己此生的职责所在。也许辛苦,也许寂寞,也许不得人理解,却说不定能够从中找到什么令自己感趣兴的事情。
***默默躺在曼珠沙华丛中,看着⻩泉关不变的阴霾的天空,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酸涩起来。
她不由得伸手去触摸自己右边的锁骨。在那个位置,一朵淡青⾊的曼珠沙华妖娆地绽放着,盘卷着幼长的瓣花,隐蔵在肤皮之下,宛若胎记。冥告诉她,那是一个很重要的灵魂,生死与她相依。她想不出怎么会有一个灵魂蔵在她的⾝体里。
但是生死相依这个词撼动了她。她是怎么出生?又将怎么死去?是什么,让两个灵魂可以生死相依?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把不世出的钥匙,一朝那把锁扣到来,比缝核对,然后一切的结哗啦啦全部打开,因果铺面而来。
默默对着虚空笑笑,并没有当真。细碎的声响传来,来人走到近处停了下来。“阴司吗?”默默不用看都能够知道是他。黑袍的男子苍白着脸,微挑的唇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默默,冥走了。”
“咦?”冥不是做得好好的吗,⼲嘛要走?阴司并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说:“她走了,你就是⻩泉关的王。”
默默撅唇,并不乐意:“我才不要当王呢,很累的!你另外找一个人去当吧。”阴司笑着摇头摇,俯下⾝来,与她气息交缠:“一定要是你。”“不要。”“不要也得要。”“怎么这样霸道!”
“因为…你是因,也是果。这个万古的轮回到底能不能开解,就看你的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啊?”阴司的吻落下的时候默默下意识地偏转过头去,那个冰凉的吻落在颊边。
阴司眼神一黯,直起⾝的同时也顺手把默默拖起来:“走吧。加冕仪式就要开始了。”
“我愿以永生的寂寞,换取世人平安幸福。我愿以永恒的孤单,换取千家百庭和乐。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得你的一个笑容。我愿意站在六道之外,承受凡者不能承受之咒怨。时光千年转轮回,沧海桑田之下,此誓不变。”
阴司、钱坤、黑白无常和一众⻩泉之人都看见了,随着默默将祷祝词一字一句地念出,那朵印刻在她锁骨之下的曼珠沙华流转出血一样的颜⾊,鲜红涂抹上细长的瓣花,逐层渲染,仿若是一个灵魂最深处的悲泣。
默默,默默,你又要忘记我了吗?默默,你会不会记得我爱你?你会不会记得你也爱过我?你会不会记得…会不会记得…不会记得…会记得…记得…我爱你。我爱你。有人轻轻地说,声音低哑。阴霾作为悲伤的载体铺天盖地而来。
然而就在阴暗即将呑没大殿的时候,默默睁开了眼睛。柔和的金光从她的⾝上发散出来,化作金⾊的蝴蝶上下翩然飞舞。光影蹁跹中,阴司打开一直紧握着的手掌,掌心里的饕餮无声地呑噬着那些记忆里的、金⾊的、美好的时光。
众人的目光都虚幻起来,大殿里的情景如同一场幻梦,正在苏醒,或是正在沉睡。记忆湮灭。往事变成未来。天地轮回。阴司目光清明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这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有他一个见证者。
如果说人世的轮回有着神界和转轮在管理,那么神的轮回、天地的轮回又是谁在注意?又有谁,可以记得这些简单的爱,深沉的痛,短暂的流连,和亘古的寂寞。
阴司闭上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真的不知道,这一切,又何时才算是到了尽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