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南山北(四上)
这是一个月来,张松龄第二次听到有关共产的话题。还是出于一个隐居乡下,平素连最近的县城都很少去的前清老秀才之口。“这老疯子不是真的共产吧!”联想到驼背老军师在铁血会的种种作为,张松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善于鼓动人心,善于钱,在不知不觉间就会惑你下地狱…这都是山东官办报纸对共产人的描述。而驼背老军师魏丁,似乎与其中任何一条都能搭上关系。
“不行,我清楚点儿,别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在惊慌中恢复过来之后,张松龄第一反应是尽快探明老军师的底细。还没等他琢磨好该如何开口,却见老驼背军师魏丁倒背着手,撅着股,一步三摇地出门去看魏占奎跟赵二子等人摔跤去了,仿佛对刚才摆了张松龄一道的举动非常得意。
“老东西!”张松龄将账本捡起来,在桌子沿上用力摔打。可气恼归气恼,老军师魏丁对他的好,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还真狠不下心来,立刻跟对方割席断。
事实上,即便张松龄想跟老军师划清界限,也没那么容易。才来了魏家庄短短二十几天,村民们已经开始谣传,他是魏丁魏老秀才的嫡亲外孙。原本住在大北平,为了躲避兵灾,才特地到乡下来投奔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亲姥爷。
要不然,你见老秀才对村子里的哪个年青后生,像对待张副官那么好过?!非但跟他同吃同住,还把账本和仓库钥匙,都交给他一个外来户掌管。要知道,那可是几千块现大洋和数万斤米粮的大仓房,进进出出时随便用手抹两把,都够吃上好几天。
“不会吧,他那天不是被赵二子拿绳子绑回来的么?”当然也有人不信谣言,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那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赵二子又不知道老秀才家里有亲戚过来,当然见到谁可疑都要拿绳子去捆了!你没见戏文里边,都那么唱么?好心老汉在街头捡回来一个被冻僵了的书生,却发现对方是自己没见过面儿的亲外孙…”
“那这小子的命可就太好了。旁的不说,老秀才名下可有两百多亩水浇地,十好几头大牲口呢!”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一直没儿子。唯一的丫头嫁给肖二当家,生得还是俩姑娘。这外孙虽然不是孙子,可毕竟也是带把的啊…”如是种种,越传越有鼻子有眼儿。到后来,连驼背老军师的亲女婿,铁血会的肖二当家都将信将疑了。特地寻了个吃晚饭的时间,跑来拐弯抹角地套问老军师当年到魏庄隐居之前,是否真的在北平城里有过室。气的老军师捡起笤帚疙瘩,就往肖二当家脑门子上搂。从炕头一直追到大门口,两脚的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张松龄在炕上目睹了老军师和肖二当家翁婿两个反目的全过程,忍不住乐得直打跌。大部分时间,在他眼里,老军师就像自己邻居家的那些无聊老汉。老伴儿早就撒手归西了,一个人生活非常空虚寂寞。所以就有些老来疯,整天些不着调的事情吸引别人关注。
“又让你捡到乐了是不?小心别被馍馍噎着!”老军师着气从外边走回,恰看到张松龄在自己自己的小肚子,没好气地诅咒。
“您说,您老这是何苦呢?!早一点儿放我走,哪有这麻烦事儿!”张松龄一边数落,一边用筷子将菜里的瘦块挑出来往老军师的饭碗里头夹。作为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经常吃到。虽然份量不多,但隔三差五,总能见到点儿荤腥。
“我不吃!没事儿献殷勤,非即盗!”老军师抄起筷子,将饭碗里的重新扔回菜盘子里“杜工部当年,就是吃吃死的。我不上你的当!”(注1)
张松龄摇摇头,不跟老小孩计较,风卷残云一般继续对付桌上的饭菜。老军师气呼呼地咬了几口馍馍,又发着狠干掉了小半碗玉米粥,眼珠一转,脸上瞬间又绽放出愉快的笑容“小胖子,跟你说个事儿呗?!”
“您老说!”张松龄头也不抬,顺口答应。反正老军师跟自己说的事,十件中有九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犯不着浪费太多注意力。
“仔细看,你长得还真跟我有几分相像。特别咱们爷俩儿这眼睛,都是黑白分明…”老军师看着张松龄的小胖脸儿,目光里充了慈祥。
“我哪能跟您比啊。您那是目光如炬,我这是大眼无神!”张松龄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没大没小地跟老人家耍贫嘴。
“一样,一样,我年青时候,眼神也很亮,后来一直替我堂兄管账本,硬把眼睛看得没神了!”老军师一点儿都不知道谦虚,瞪着双已经发黄的老眼,自吹自擂。“还有咱俩额头上这棱角,这肩膀,这耳垂,像的地方真太多了。越仔细看越多!”
“嗯!”张松龄懒得反驳,随口敷衍。
“你说,你不会真的是我外孙子吧!”老军师立刻打蛇随儿上,腆着脸说道。
张松龄白了对方一眼,非常不给面子地驳斥“我娘和我爹,都是地道的山东鲁城人。您老是北平城的黄带子,我可高攀不起!”
“说不定你是捡回来的呢。你小时候调皮,你娘没跟你说,你是捡回来的么?”老军师毫不气馁,继续搜寻有利根据。
凡是北方孩子,小时候几乎就没有人没被父母说过,他是捡回来的!张松龄根本无法否认老军师的话,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我吃了,您老慢慢吃。还有一堆帐没算清楚呢,我今晚可不想再熬夜!”
“别急,别急啊。你小年青的,怎么子比我老人家还急?我老人家跟你开玩笑的,还不行么!”见到张松龄好像真的发了火,老军师赶紧跳下炕,张开双臂拦阻。“坐,坐,再陪我坐会儿。别急着干活!就那么点儿破事儿,今天干,明天干都一样!”
张松龄突围不得,只好鼓着腮帮子坐下。老军师小心翼翼地察言观,看了一会儿,推测出张松龄已经气儿消了。又笑了笑,死皮赖脸地试探:“要不,咱俩认个干亲得了。你这年龄,跟我孙子差不多。认我当个干爷爷,省得别人再胡乱猜疑!”
“我才跟您老认识一个多月!”张松龄瞪了老军师一眼,非常愤怒地回应。“这村子里,想认您老当干爷爷的人多了去。您老别总盯着我一个陌生人人好不好,算我求您了!”
“我不是觉得你顺眼么?”老军师闹了个大没脸,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名下有房子有地,又不图你养老送终。”
“跟您老说过多少遍了,我要去北平,去北平投军!您老也曾经说过,哪天一颗子弹打我身上,我就代了。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不想体验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吧!以后别拿这事儿来烦我。最好,其他事儿也别来烦我。送我走除外!”张松龄大怒,推开老人的拦阻,摔门而去。
“不知道好歹!没我老人家护着,你早就被魏占奎给卖了”老人追了几步,恼火地抬起腿来踹门“不烦你就不烦你,别人求着我烦,我懒得烦呢!”
气归气,老军师魏丁却真狠不下心来,任由张松龄在村子里自生自灭。才说了不会再理睬张松龄没几天儿,就又拿着张不知道从哪儿淘到的旧报纸,兴冲冲地找上了门“机会来了,机会来了。小胖子,你快看。咱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正在百无聊赖地翻看古卷手抄本儿的张松龄坐直身体,带着几分迷茫追问。跟老人家嚷了一顿之后,他也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有些过度了。所以想尽量找机会安抚一下老人受伤的小心灵。
“打起来了,日本人跟二十九军打起来了!”驼背老军师兴高采烈,好像对这一天早已盼望多时似的。
“啊!”张松龄吓了一跳,抢过旧报纸,摊在桌案上观看。只见旧报纸第一页用很很的大标题写着“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下面则是具体内容“日本鬼子昨借口寻找失踪士兵,向我卢沟桥守军发起猛攻。二十九军将士奋起抵抗,宁死不退…”
再急切地寻找期,才发现报纸是公历七月八号发行的,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日本人马上就打到家门口了!”张松龄急得直跺脚,真恨不得跳起来,给老疯子两巴掌,促其清醒。
“你再往下看看么?”老军师也意识到自己此时脸上的表情好像不太合适,收起笑容,讪讪地提醒“下边,第一页,右侧偏下位置…”
强住着了火一般的心情,张松龄捡起报纸重新细看。除了报头处那篇檄文般的稿子之外,下面还有这个时代各个大人物们的讲话。有怒斥寇卑鄙无的,有感慨国家多灾多难的,还有忧心忡忡地分析中实力对比的。而军队方面,态度则非常强硬。来自中央军的关麟征将军,在保定当着一众采访记者的面发誓,要与日本鬼子血战到底。二十九军的宋哲元总指挥,也委托心腹幕僚,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慷慨昂的谈话。声明自己的态度,不退缩,不投降,以最大努力争取和平。如果和平实在无法指望,则将带领二十九军将士共赴国难。在讲话的末尾,宋哲元还大声呼吁,所有华北军民,团结起来,宁可战斗至最后一人,也不要让日本鬼子的并华北的图谋得逞。
“这些都是套话,早就说过无数遍了!”张松龄没有在报纸的右侧偏下位置,看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来,又扫了兴奋过度的老军师一眼,带着几分怨恨说道。
二十九军已经跟寇拼命了,自己却被扣在这个小山村里,寸步难离。都怪这老疯子,要不是他盯得紧,自己早就…
驼背老军师却丝毫没感觉到张松龄眼睛里的怨恨,敲了敲报纸,有些恨铁不成钢“亏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么好的机会,居然视而不见!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关麟征将军、孙连仲将军,宋哲元将军,都号召华北百姓站起来,与寇血战到底。既然是号召咱们血战,总不能让咱们空着手跟寇拼命吧?你想想,如果这个时候,咱们把铁血会的大旗挑起来,朝他们要要子弹,他们就是糊,也总得糊得像一回事情吧!”
“嘶——”张松龄倒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形势的严峻,而是因为老军师的想法与常人迥然相异。从铁血会自身发展角度来看,此刻向二十九军或者中央军讨要武器,乃为最佳时机。如果他们拒绝,就等同于说明,他们动员华北百姓全民抗的话,是信口胡诌。非但会让抗战支持者们寒心,也会让寇找到分化瓦解华北军民的借口。
“写,你读的书多,你来执笔写。写两封信,不,写三封。一封给宋哲元,一封给关麟征,一封给孙连仲。我就不信,他们三个都在对记者说谎。多下几个夹子,总有肯上套的兔子!”
“信我可以帮您写,但咱们也不能空手上门!”知道即便自己不奉命,老疯子自己也能把寻求支持的信给鼓捣出来,张松龄想了想,郑重提出一个附加条件。“咱们也得给军队提供一些支持。粮食、猪、布,仗打起来了,这些东西,他们总能用得到!”
“依你,依你。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只要比买合算就行!”老军师兴高采烈,没口子答应。随即不顾自己腿脚不利落,小跑着四下寻找纸笔。待把纸张笔准备停当,又想了想,低声道:“也不用送那么多犒军物资出去,好像咱们很有钱一般。最好先找一支距离咱们最近的队伍探探路!信也不必送到三位长官手里,即便送到了,他们也没时间看!咱们先在附近找个能做得了主儿的将军,让他知道咱们的意思就成。你别动手,我替你磨墨,尽量把口气写得大一些,要义正辞严,要…”
张松龄挥挥手,打断了老人的啰嗦。然后皱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待老人已经把墨研得差不多了,抄起笔,一挥而就:“宋哲元司令长官钧鉴:自寇肆,蹂躏东北,复侵京冀,疆土迭陷,敷天共痛,国祸民之行令人不胜发指。鄙人等虽为乡野匹夫,岂不知天下兴亡之义?今以御侮为心,兴北方义旅以从王师,鞑伐寇,申讨外贼。惟恨器械欠乏、名分未定,特恳将军予定番号,并资军械粮草,以振士心。方今四海横,国亡无,惟有同仇敌忾,共御外侮,庶可见封土获全,谋消阻之…”(注2)
注1:杜工部,即杜甫,工部是官名。据说他老年时总是断炊,偶然得到一县令周济,吃了过多,暴卒。
注2:酒徒古文水平一般,这篇文言文信稿是托小阿菩兄弟捉刀,特使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