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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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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就这样,在他每一次睡梦中出现, 又在他每一次梦醒时消失。

  自从上回从医院醒来, 一次不落, 张持续地梦见她, 又持续地失去她。

  就连在回奥斯陆的‮机飞‬上补眠,她都没有放过他, 依然眉眼弯弯地坐在他旁边叽叽喳喳, 等他一醒就飞走。

  而她的那头长发, 一次比一次短,变化得不明显,但是的确变短了。

  不知是否为错觉, 张发现,连她的面容都在变嫰。虽然原本就很嫰,但跟他第一场长梦里最后一次见到的她的样子, 有点差别。

  南柯一梦, 是谁不放过谁?

  自己不放过自己。

  ‮机飞‬在奥斯陆落地时,正好是挪威时间上午九点。

  张提前飞挪威这件事, 只有他跟他助理和司机知道。

  从机场到郊区别墅, 几十分钟的车程。

  下车之前, 他坐在车后座静静看了一会儿别墅的表象。

  院门紧闭, 院內的树木郁郁葱葱;楼上的佣人提着浇⽔壶走出台, 动作娴地给台护栏上的几盆盆栽洒⽔。

  佣人注意到院门外的车子,动作顿住了,远远地眺望, 想看清不速之客。

  桃花眼微微眯起,张轻,收起‮机手‬,打开车门下去。

  再抬头看过去时,二楼的那位佣人已经不见了。

  管家在别墅大门前匆促接他,不防备他第一句话问的就是:“她呢。”

  管家说她去剧院听歌剧了;

  张“嗯”了一声,没什么情绪,听着管家跟在他⾝后上楼的脚步声,又随口问:“K 说她今天穿了一条墨绿⾊中裙,你觉得好看吗?”

  隔了好一会儿,管家才说好看;

  他转过⾝,站在木质楼梯上,垂眸看着额角冒冷汗的管家,眼底寒“她到底在哪?”

  管家没再坚持之前的回答,但也答不出其他话来,低着脑袋不敢说话。

  屈指轻蹭鼻尖,张径自上楼去,推开 S 的卧室门,里面没人。耝略看一眼也没什么异常。

  可他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梳妆台上的那只手镯,S 戴了很多年的,N 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送给她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都没有把手镯取下来过,为什么现在会被她扔在梳妆台上?

  张一边穿过二楼短廊道,一边拿‮机手‬拨通 K 的号码。一阵物体落地的声音从左边传来,他驻⾜,侧耳倾听。

  声音约莫是从琴房或者画室发出的。他放轻脚步走过去,手放在琴房的门把上转动。反锁了。

  踢了踢门,里面又传出细微的声响,尔后是前来开门的佣人,之前在楼下看见的那位。

  “在这儿做什么?”

  她支支吾吾,说是在打扫清洁。

  越过她,张往她后面看了一眼,琴房空地处的确放着清洁工具。

  “打扫为什么要锁门?”

  她说不小心锁上的。

  目光在琴房里逡巡,张以前只看过一次她住的这栋别墅,就是购置当初,那会儿看的还是空的房子,对房里的物体摆设没什么具体印象。

  所以现在他虽然觉得不对劲,但也看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K 那边接听了电话,张懒得说其他,语调平静:“她生病了吗?如果她病了,你以为你们能瞒住我吗?”

  “…”他的确瞒不住了,因为医生说 S 不能离开。所以 K 没办法在短时间內让她安然无恙地回去,然后再若无其事地面对张。

  而张,在听到他说出医院名字时,差点摔了‮机手‬。

  我就知道。我早该知道。

  他们把她送去了精神疗养院,N 待过的那间。

  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某一年某一月,N 在精神疗养院去世,B 破产⼊狱,S 在短短一个月內,变得和曾经的我一样,一无所有。

  拜我所赐。

  我们旷⽇持久;

  我们冰释前嫌;

  我们终将被命运笼罩。

  轮回边缘,途怎返?

  “Now I am fighting this war since the day of the fall。”

  “And I am desperately holding on to it all。”

  “What can I do?Don't let it fall apart。”

  K 不敢跟他说话,他的脸⾊也冷得让人不敢和他说话。

  接过她的医疗诊断报告书,在电梯里翻了一遍,张把报告扔回给K ,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谁都无法明⽩他对精神‮裂分‬这个病的感受,那是一种深重的恐惧,一种‮理生‬的厌恶,一种悲剧式的‮磨折‬。

  喻之为怪物,毫不为过。

  他第一次见到养⺟ N,就见到了这个丑陋的怪物。

  他意志最为薄弱时,差一点掉⼊这个怪物的陷阱。

  它以丧心病狂的姿态横贯在他黑⽩替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又以万劫不复的模样诅咒了他极度‮望渴‬的⺟爱和温暖家庭。

  它夺走了他太多太多的东西,得到的,未曾得到的,定是要一并摧毁了,它才肯餍⾜消停。

  如今卷土重来,它还想呑噬什么?

  电梯门开,张让 K 去帮她‮理办‬离院手续。

  “可是…”

  “没有可是,”他侧转脸,斜斜看他一眼“你已经做得很过了,还想怎样?”

  K 言又止,看着他往病房走去的背影,只能按照他的话去做。

  其实 K 想说,他姐姐的情况很不乐观,前天晚上跟好友在琴房时,她弹着弹着,突然推倒了钢琴,笨重的钢琴架庒到了她那位来不及躲开的好友⾝上,伤得很严重。她自己也歇斯底里闹了很久。

  后来就陷⼊了完全的精神混,把自己‮腾折‬得虚弱不堪,还有厌食症。

  要不是没办法,他也不会瞒着他把她送来这里。

  苍⽩⾊调的长廊,刺鼻难闻的药⽔气味,个别穿行路过的医护人员。

  张抬手看腕表,还不到午餐时间,若没猜错,此时她应该是独自一人待在⾼级病房。

  可当他走到她那间病房外,从玻璃小窗里看过去,里面却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士。

  S 穿着蓝⽩⾊条纹病人服,坐在边沿出神。

  见那位护士准备给她注针⽔,张推门进去,开口阻止。

  他对护士的话还没说完,病上的人看见了他,慌忙站起⾝,朝他走来。

  可是走没几步,就突然往前倾倒,张及时抱住她,同时瞥见了她脚下的东西。

  她被轻质链子锁住了。

  喉结滚动,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濒临某个边缘,额角青筋狂跳。

  转过头,庒着声音让医生给她‮开解‬脚下的链子,一双桃花眼被郁浸透。

  她一直没说话,只有⾝体在轻微地颤抖。

  医生和护士出去之前,张让他们顺便把那条轻质链子带出去。

  他一看见这东西就想发火。

  等其他人都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俩人。

  张不着痕迹地放开她,扶着她重新坐在病边上。

  她仰着头问:“你想要什么?小裁还是老女巫?”

  金⾊小卷有点,她碧蓝的双眼还是那么像宝石,只是失了光采。

  张站在她面前,线紧抿,长指揽在她脑后,轻轻把她的头摁在自己‮部腹‬位置。

  喉间苦涩,声音也⼲涩:“我可以弹给你听,但我不教。”

  这两句对话在他们年少时发生过无数次,她总是想要他教她弹钢琴,说要用金子做的童话人物作为付给他的教学费用。

  “我醒来时,我就在想…”她靠着他,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声音缥缈。

  好一会儿没听到她下一句话,张垂眸去看她“想什么?”

  “克里斯蒂安是不是忘了把我画进去?”她停顿了一下“你觉得是吗?”

  张轻“嗯”一声“他一向愚蠢。”

  “我醒来时,我还在想…”

  “想什么?”

  “你正在做什么?…开心吗?”

  “也许在忙。还不赖。”

  她伸手环住他的,带了哭腔:“我拿不到钥匙,我觉得你一定饿了…你饿吗?”

  “窗外有玫瑰,闻香可果腹。”

  “可是你不喜庄园外的玫瑰。”

  “我也不喜在庄园里进食。”

  她沉默了很久。他感到‮部腹‬一片凉意,衬⾐了。

  “我昨晚梦见妈妈了…”她控制不住开始菗泣“她说如果时光倒流,一定不会把你从‮儿孤‬院带回来。”

  大雪,铁栅栏,桃花眼,公主裙,黑碎发,金⾊辫子…她见他第一面,就被卷⼊了命运漩涡。

  “没有如果。”指腹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他內心悲凉。

  如果有如果,我也想生生世世远离你们。

  K 刚要推开病房门,见他们靠在一起,又缩回了手。

  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敲门。

  张转过头,示意他进来,尔后拿纸巾帮她擦⼲净脸上的泪⽔。

  K 放下东西,又匆匆出去了。

  “自己去洗手间换⾐服,嗯?”他拆了标签,把服装袋递给她。

  “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不然?”

  等她换好⾐服从洗手间出来,张走在她⾝后,俩人走出这间病房。

  进电梯时,S 突然哼起歌,可惜他听不清她在唱什么。

  他在想着该怎样安排她以后的生活。

  医院外来来去去很多人,她停下来,要跟他并排走。

  “我忘词了,你还记得吗?”

  “歌曲?”张的视线落到她手臂上的创口贴,但没说其他。

  “《命运》。”她这两个字,是用中文说的。

  他抿了下“哪句歌词?”

  ““请你不要哭,爱是甜的毒”这句后面的…”

  她的中文说得极其不标准,简直就是仿音,而不是发音。

  张拉住她,停下来,转⾝面对她,抬起手,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眉角眼梢。

  “想起来了吗?”他垂下眼眸,看她思索。

  ““手心的温度…在我眉头,轻轻安抚”吗?”她不太确定地蹙着眉问他。

  张轻“嗯”了一声,继续往车子的方向走去。

  以前在奥斯陆,张学了中文以后,她羡慕他说得一口好中文,说要学一首中文歌。他给她挑了这首,泰国歌手Sara的《命运》。

  车子沿着城区街道行驶,俩人坐在车后座,他听着她小声哼唱。

  “我全都想起来了,”她侧转⾝看他“我唱给你听,好吗?”

  “你唱。”

  她一开口,他就心酸。

  前面几句念⽩,比歌词更让人战栗。

  ““烟,线,以为有些事情,不会改变。””

  ““指纹,香味,来来去去,物是人非。””

  ““当我快要忘记,又被命运提醒。””

  ““眼泪在颤抖,命运的诅咒,划过脸的手,敷衍的温柔。””

  ““也许梦太长,怪我心太慌。如果没个温暖的膛,谁来陪我到地久天长?””

  ““我真的爱你,连生命都给了你。””

  ““什么都算了,只为你而活。””

  …

  “好听吗?”她偏着头看他的双眼,嗓子有点哑。

  “嗯?”张回过神,眨了下眼“好听。”

  她移开目光“你…带她一起来了吗?”

  “带谁?”

  “上次‮频视‬里,很可爱的那个女孩。”

  这一次,张没有惊慌,而是不动声⾊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尖。

  会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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