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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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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曼真父亲苏钦德是邹城康复医院的副院长,因此苏家在邹城算得上是有头有脸。邹城地方小,平常哪家丢了狗,都能在地方晚报上占个豆腐块,如今出了淹死人的大新闻,当然迅速成了大家饭桌上嚼了又嚼的谈资。

  小报记者来门口堵了几回,都被平态度温和谦恭的苏钦德轰出去了。这些记者吃了闭门羹,转头就去报纸上添油加醋一通写,不过一桩普通的意外溺水事故,却被人杜撰成了罗生门。

  “你陈阿姨身体平常本来就不好,现在又要听这些编排。苏家就曼真这么一个孩子,走了,现在连个主心骨都没有…”王丽梅说一句,抹一把眼泪“你说,这些人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孟遥没说话,手里一把韭菜,快要被她掐得七零八落。

  吃过晚饭,苏家亲戚商量好了治丧事宜,到深夜,灵堂就布置起来了。

  家里只有外婆一人,孟瑜吃过晚饭就回去了。孟遥和王丽梅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

  只睡了三小时,孟遥就起了,和王丽梅简单洗漱,赶去苏家。

  连的雨,温度降了许多,吹来的风带着清寒。

  五点天还是暗的,只有路灯亮着,未褪尽的黑暗伴着微雨,沿途石榴花落了,一地的残红。

  这路,孟遥和曼真以前常走。

  苏家灯火通明,灵堂里已有人守着。

  孟遥一踏进去,就看见立在灯下的丁卓。

  他似乎还穿着昨天那件衣服,一手袋,背得笔直。

  孟遥将目光投向前方。

  灵堂正中立了幅苏曼真的大幅照片,照片中的她仍是巧笑倩兮。

  那是幅艺术照,挂在曼真的卧室里,也是她生前最喜欢的照片。以曼真的性格,大约也不希望死后供人瞻仰的最后一面,是死板呆滞的登记照。

  孟遥凝望着照片,心中隐痛立时水一样漫上来。

  天亮,苏曼真初中、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和老师,陆陆续续的前来吊唁。

  雨时下时停,天一直没见放晴。

  到中午,孟遥正在帮忙汇总吊唁的名单,丁卓走过来。

  孟遥抬头看他。

  “我出去一趟,”丁卓沉声说“如果曼真同学来了,麻烦你接待一下。”

  孟遥点头。

  丁卓走到门口,拿了两柄伞,着小雨出去了。

  约莫半个小时,丁卓连同另外一人回来了。

  来者是苏曼真的恩师,姓冯,在旦城美术学院油画系任教,他腿脚不便,听闻爱徒讣告,还是立即赶了过来。

  丁卓收起伞,搀着冯老师,迈上台阶。

  冯老师费力拄着拐杖,跨出一步,缓缓拖着另一条使不上力的腿。

  一旁曼真的妈妈陈素月看见了,赶紧上去。

  她手里攥着条手帕,眼睛红肿,这会儿上去握住了冯老师的手,只说出两字就又开始哽咽。

  冯老师拍了拍她的手背,长叹一声“苏夫人,节哀…”

  苏钦德也上来同冯老师握了握手“天气不好,您过来费心了。”

  冯老师叹气“怎能不来见曼真最后一面。前阵子她还说,同小丁订婚了,回头要请我吃饭,转眼…”

  陈素月一声呜咽,将头抵靠在丈夫肩上。

  丁卓扶着冯老师,往曼真的棺前放了一束白菊。

  冯老师两手使劲撑在拐杖上,凝望着曼真的照片,良久无言。

  陈素月手里一张手帕已经透,这会儿见此情景,又忍不住拭泪,时而掩嘴咳嗽。

  “阿姨,”孟遥走上前去,伸手虚虚地去扶陈素月的手臂“您要是累了就先进去休息一会儿吧。”

  陈素月没说话,帕子遮着嘴,手臂轻轻一扭,躲开了。

  孟遥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半晌,她收回手。

  苏钦德倒是冲她很淡地笑了一下“这几天也是辛苦你了。”

  孟遥垂着目光“应该的。”

  “小孟呢?没看见她。”

  “和我妈在一起。”

  便又沉默下去。

  过了一会儿,孟瑜过来喊孟遥帮忙,孟遥向苏钦德点一点头,跟孟瑜去后面。

  这晚,直到忙到凌晨一点,孟遥才跟王丽梅回到自己家里。

  累,却没有一点睡意。

  孟遥冲了个澡,坐在椅上,呆坐着,也不知道自己在看着哪儿,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头发还滴着水,身前背后衣服洇一大片。

  许久,孟遥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三个硬壳的笔记本。高中时候,曼真提议两人写记,这一写就写了三大本。

  翻开一本,只读了两行,眼前一片模糊。

  门外响起脚步声。

  孟遥赶紧放了笔记本,手指在纸上晕开的水渍上使劲擦了两下,合上本子起身打开门。

  是外婆起夜。

  外婆睡眼惺忪,看她一眼“遥遥,还没睡啊?”

  孟遥摇了摇头“您睡吧,我头发干了就睡。”

  外婆叹了声气。

  等外婆上完厕所,孟遥在客厅沙发上闷头坐下。

  身后的窗上,雨水滴答滴答,敲出单调的节奏。

  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方才一瞥之下,曼真在记里写的话:遥遥,我总相信,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们还能化好妆一块儿出去喝下午茶。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盲目地笃定着,可能是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吧。

  ——当个约定,你要践诺,我也必不违约。

  ·

  两天后出殡,天终于放晴。

  孟遥坐在车上,被地上积水反的晴光晃得眼睛发疼。心脏像是被人剜掉了,只剩下一个敲着便有回音的,空腔。

  车队将遗体送去殡仪馆,告别之后,便要送入火化。

  这是曼真出事以后,孟遥第一次看见她的遗体。

  陈素月扶着棺材哭得气声断,耳旁哀恸之声此起彼伏。

  孟遥眼里噙泪,呆望着棺材中已然两隔的挚友,想哭而不敢,怕一落泪,这事就真成了定局。

  时间到,盖棺。

  已快要哭得休克的陈素月被丈夫抱在怀里,细瘦手指攥着衣襟,一声一声凄喊:“曼真…”

  棺盖合上。

  心里像是被人放了一记冷,孟遥泪面——

  曼真,你说的,我践诺,你也必不违约。

  骨灰安葬后的第二天,烈当头,前几天的雨恍如一场梦。

  苏家灵堂撤了,打扫干净。

  有人搭了梯子去摘檐下的灯笼,孟遥立在台阶下,抬头去看。

  那人摘下灯笼,便直接往地上一扔。

  纸糊的灯笼,一下便摔破了,出里面竹篾的骨架。

  孟遥站了片刻,上前将灯笼捡起来。

  “没用了,扔了吧。”

  孟遥低头,往手里的灯笼看了一眼“还是留着吧。”

  孟遥提着摔破的灯笼回家,经过三道桥的时候,在桥上停下脚步。

  桥下河水缓,映着光,波光潋滟。

  曼真水性很好,孟遥的游泳还是曼真教的。

  以前夏天热,在河边纳凉,曼真一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游到视野尽头,又游回来,见她还坐在岸边犹犹豫豫,忍不住嘲笑:遥遥,水里没鳄鱼!

  然而,善骑者坠于马,善泳者溺于水。

  “孟遥。”前方忽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孟遥抬头,桥那头站着丁卓。他穿着白衣黑,手里提着一只行李袋。

  孟遥也没往前,就站在原地“要走了?”

  丁卓点头。

  “冯教授走了吗?”

  “上午送走了。”

  丁卓目光在她手里提着的灯笼上扫了一眼。

  “听我妈说,你要回来考公务员?”

  “孟瑜明年要高考了,外婆身体差,离不开人。”

  丁卓顿了一下,把行李袋搁在地上“陈阿姨那儿,能不能拜托你多照看。科室忙,我实在再请不出更多假了。”

  孟遥点头。

  “冯老师说准备给曼真办一个画展,筹备好了,如果你有时间,可以过去看看。”

  “好。”

  虽有曼真这一层关系,但两人也没有太多的情,站了一会儿,实在无话可说,丁卓提起行李袋“赶火车,我先走了。”

  孟遥点一点头。

  丁卓沿着河岸走了,孟遥收回目光,仍旧看着桥下。

  站了一会儿,头晒得人眼花,孟遥过桥往家走。

  走出去约莫五百米,忽见丁卓正站在河岸的护栏边上。

  他略微弓着,手肘撑着栏杆,嘴里衔着烟,目光落在岸下的河面上。

  行人来来往往,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身后略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叮铃“声。

  风吹起,白色衬衫背后鼓起来,又一下贴上去。

  他就维持着动作,一动不动,仿佛有一堵墙,把他与世界隔开。

  孟遥也站着没动,手里灯笼被微风吹着晃了一下,七零八落的白色油纸哗哗作响。

  她转过头,将目光投向静静淌的河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她觉得,同样也有一堵墙,砌在她的四周。

  她出不去,也不会有人进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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