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嵯峨野(四)
窗外下起了暴雨。
坐在白发青年对面的御门院家师已经头大汗,他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对面的人, 只觉自己的一切心思都在对方的红瞳之中无所遁形。
源义衡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坐姿, 畔挂着冷笑。他还以为是多厉害的一个家伙, 原来不过如此, 没那个小混蛋的本事还想来拉拢他, 真是大言不惭。还真以为他会傻乎乎的因为一个半妖身份, 就跟御门院家厮混在一处吗?什么同类同盟,他才不相信那一套!
这世上能够被他认可的同伴,从始至终也只有小混蛋一个人而已。
“诚如你所说, 我心愤懑。”源义衡嘲讽的笑道“现在回想我的过去,简直像一场笑话,以为自己永远站在人类的立场上, 实际上不过是混着敌人的血统,妄自试图重整这世界罢了。”
这当然不是什么真话, 如果是恢复记忆之前,他可能会真的如自己所说自我嘲讽。然而恢复记忆之后, 他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那么在意。
说来可笑,他们这些人类师汲汲营营, 最后拯救了平安京的,却是他们忌惮不已的白狐之子。
他在这里跟御门院家虚与委蛇, 是打算将对方的计划掌控在自己眼皮底下,这样至少还能跟小混蛋通风报信。
御门院家的师看着他嘴角不似作伪的冷笑,对源义衡这个人报以一定程度的同情。但是他们御门院家因为是白狐之子安倍晴明的血脉, 对半妖血统反而推崇备至,因为这血统意味着强大的灵力。他不知道源义衡是什么妖怪跟人类生下的孩子,不过强大,对御门院家来说就意味着一切。
“您不必妄自菲薄。”他试着劝慰道“我们御门院家极为推崇半妖,甚至还有人想把自己直接变成半妖,而去做一些危险的试验,死了不少人。”
源义衡眼神沉凝,似乎无动于衷。
“而且我相信,您的愿望与御门院家是一致的。”他低声说道“我们都渴望建立由人类师主导的世界,最好的方法就是请回我们伟大的先祖——白狐之子安倍晴明大人!”
源义衡:…
你说哪个?
“想必这个消息对您来说太震撼了。”御门院家的师有几分神秘兮兮“您没有听错,就是安倍晴明大人。现在奴良组的主力离开浮世绘町,从关西前往东北地区,他们是顾不上我们的动作的。”
这个时空的安倍晴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源义衡自己绝对不认。他不置可否,让御门院家的师继续说。
御门院家的师心说有戏,他挑拣着可以说的东西,以争取源氏这个可能的盟友。
“安倍晴明大人是尊贵的羽衣狐大人的孩子。”
嗯?羽衣?玉藻前生的小狐狸?
“千年之前,晴明大人统帅京都,一手缔造了昏暗的时代!”
不,是盛世,虽然他自己很不想承认。
“为了躲避死亡,晴明大人只身前往地狱,并如愿获得了永生,随时准备再返回这世间,带领我们建立新的时代!”
御门院家的师说的慷慨昂,不过他也有那么一两分小聪明,没有说晴明大人是打算建立妖怪的时代,只说是由师大族御门院家统帅的时代。其实他自己知道,御门院内部因为大量违规的试验,已经变成了怪物的**。人造的半妖自然比不上天生,他有时候走在那个巨大的宅邸中,都会感到彻骨的凉寒。
源义衡很好的管理着自己的表情,到此为止,他知道他们所说的安倍晴明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
那个小混蛋,统帅京都两道,拉开人鬼共生的时代的序幕。虽手握如此的权势,却唯独是无惧死亡的,甚至在最后那个霾之,终于终结了源氏与八岐大蛇的数百年纠葛,平静的来了他的终末。
他也来了持续到死亡的形单影只。
再不会有个小混蛋在朝会上把他气得咬牙,寮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时候,还会对他很乖的笑。散落在寮里的小纸人还在复一的工作着,小混蛋把樱饼的方法告诉了他,他每天捏的时候会皱眉。
“义衡大人?”对面的御门院家师小心问道“您这是…”
源义衡扯了一个假笑。
御门院家,果然只是一群老鼠,不是他的明月。
奴良组的宝船驶向远野,速度极快。土御门伊月觉得好奇,就来到甲板上看,他手扶船舷向远方眺望,群山在云雾间出一个尖尖角,偶尔有飞的很高的鹰新奇的打量他们。除此之外,大片染着暖光的云霞将四面铺,土御门伊月忍不住惬意的闭了闭眼。
他也有代步的工具,天上有舅舅的胧车,水中有蜃气楼和石距,都是与他有所纠葛的一方大妖怪。不过这艘宝船确实很,奴良组虽然没几个治疗系的式神,但是交通方面还是不错的。
奴良鲤伴安排好起飞之后的一些事项,也来到他身边,两人共同望着起伏的云雾。宝船的外罩将狂风阻隔在外,甲板上的小妖怪们打打闹闹,没有被土御门伊月收起来的几个治疗式神聚在一处,跟小妖怪们一起玩。
“远野是个好地方。”奴良鲤伴笑道“那里终年云雾,到处积雪,阳光是少见的,倒是有大片的阴影。我年少时就被老爹丢过来学习畏的使用,又渐渐开发出自己的能力。可以说,远野的妖怪们是我的半个老师。”
宝船飞过一片荒原,正式进入东北地界。天都是白的,凉寒的冷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叮叮当当敲在宝船的罩子上。奴良鲤伴拉土御门伊月向下俯瞰这片雪原,带笑说道:
“这里有个故事,是远野的头领赤河童讲给我的。”
他知道伊月喜欢鬼神的故事,刚巧远野作为妖怪之里,从来不缺少这种故事。
“传说远野曾有一个大妖怪,可能比土蜘蛛还凶恶吧,过路的人都逃不过他的毒手,他也渐渐越来越强大,最终成了为祸一方的恶妖。”
“当时没有奴良组,远野也刚刚建立,根本无法反抗这只恶妖,只得任其行事。”奴良鲤伴缓缓说着,他把土御门伊月揽进怀里给他挡风,远天的云雾就在他们身边翻涌。
“凶恶的妖有一天出来觅食,遇到了一位僧人。妖很饥饿,要吃僧人,僧人却说,若是必须死于此处,那么且容他念一段经文。”
“僧人念了一段长长的经文,可能这只是他想晚一些死去的偷生之举,妖听了经文,却说——”
“‘再念一段吧,再念一段吧,我从未听过这样高贵的东西。’”
“‘听了你念诵的经文,我突然开始思考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恶妖听了很多很多经文,第一次放过到手的人类。妖跑到寺庙中去,对德高望重的寺庙的住持说,想要修习佛法,从此向善。”
“在所有人的劝阻中,慈悲的主持接纳了恶妖,用佛法洗涤妖遍染血的内心。他赐给妖一个法号,名为去来。”
“‘我唯愿你能如愿,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知这世间何为善,何为恶。’”
“去来天资惊人,虽然是妖之身,却通读了许多艰难晦涩的佛法典籍。他还著书立说,整理古事,说人与妖一般,从神明的时代走来,又将走向神明所不知道的时代。他成了德高望重的大师,世人敬爱他,渐渐忘却了他曾是恶妖的事实。”
“就在去来的声势达到顶峰之时,万千人的佛法盛会上,他一直用佛法压制的妖之血再次沸腾。那一他杀了许多无辜的信众,鲜血淋漓的走回了遇到最初那个僧人的荒原。他坐下,愣怔,天上下起雪。”
“他不知晓为何永远不出作为恶妖的轨迹,他爱着他的信徒,爱着他的佛法,为何爱无法令他掌控自己?”
“他又成了山间纵横无忌的大妖,报复命运一般的杀戮渴血。神国听到信徒的哭喊,于是降下一位天女,天女善舞,又怀刀剑,她将在起舞之时刺死恶贯盈的妖,完成神国给予她的使命。”
“此处,便是她起舞的地方。”
土御门伊月放眼望去,雪雾萧疏,天地洁白。他耳边突然一声太鼓,紧接着是笛,清澈浏亮的徘徊着。他下意识地拽住奴良鲤伴的衣角,示意他来听。
“鲤伴,你听!”他又望着雪原,那里有一个虚影正在渐渐清晰。
“鲤伴,是天女!”他有一点细微的激动,立刻回过头去看向半妖“天女在起舞!”
是的。茫茫雪原之上,那个曼妙的虚影渐渐成型,天女长发四散,手持神乐铃,铃上坠下多的绸缎。天女低垂眉目,袖间一点寒光,土御门伊月于是知道那是来刺死妖怪的利剑。
他出神的望着天女舞蹈,半妖突然附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伊月,我看不见。”
土御门伊月一怔,连忙握住奴良鲤伴的手,将自己眼前的世界向他展开。
伊月眼中的世界与任何人都不一样,奴良鲤伴清楚地知道。伊月是白狐之子,能够聆听世间万灵的声音,他又对此世长怀喜爱,看到的世界就愈发纷繁多彩。他并不意外伊月能看到天女,现在他也能看到了,天女在雪原上起舞,转的寒光着柔美与杀意。
他慢慢的又讲述下去,这个故事的结局与其他故事有所不同。
“天女在雪原上起舞,恶妖在雪原上观看。天女怀着利剑靠近,只要她抬手,就可以割下恶妖的头颅,回神国复命,继续享受永恒的喜乐。”
“可是天女看到了恶妖的眼睛,看到了恶妖的眼泪,恶妖在舞姿华美的天女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
“‘你是来结束我的生命的吗?’恶妖问道,‘请吧,神国的天女,请让我葬于此处,结束这罪恶的一生。我愿将灵魂投入地狱火之中来赎我的罪,来生做那些因我而死的人门下黄犬、桌上佳肴。’”
“天女后退了,她无法割下这样一颗头颅,于是索用最美的舞姿,使恶妖的眼睛半分不可移开。”
“她在雪原上起舞百,恶妖也就看了百。一百的最后一秒钟过去时,恶妖笑了,向下扑倒,化成枯骨。”
“天女完成了使命,神国派来接引之光。可天女只是笑,她丢开用来刺杀的刀剑,也从容的向下扑去,伏在恶妖的尸骨上死去了。”
“这便是——恶妖去来和天女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去来与天女,蛇蛇与大佬…这个故事后面也有用,超喜欢暗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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