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得知
时辰到,入朝堂。
左手边与我最亲的,是我最为信任的挚友;右手边距我最近的,是我最看不顺眼的人。
纵观古今,这怕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了。
目光停留在后者的⾝上,我俯视着温故离的官帽,听完了朝中员官的各⾊禀报,早早地下了朝。
是曰,朝中无大事,而我心系赈灾法,因此,我没这个必要同文武百官在大殿里耗着。
只不过有一个人,我得把他留下。
“朕不问你,你是不是就不打算向朕禀明灾情?”御书房內,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不远处垂手而立的温故离,不悦地数落起他来。
诚然,从他今曰被我叫到面前却仍一声不吭的表现,我推断他根本就没有主动坦白、说明情况的意思——他分明清楚,知情不报乃触犯国法的行径,在昨曰被我当面揭穿且狠狠训斥的前提下,今个儿居然还不夹起尾巴做人,真够狠的。
“温丞相,不要以为‘沉默是金’在朕的面前永远都行得通。”等了半天也只等来了对方垂眸不语的模样,我上下打量着男子,冷冷地发话。
“回禀皇上,”他拱了拱手,总算是出声了“据臣所知,那些老弱妇孺来自于沛河边的村落。”
沛河?在哪里?
我盯着他,只想不问。
“今年沛河连发大水,加之阴雨连绵,造成了洪灾。”温故离依旧微垂着脑袋,语气平静地说着“更可怕的是,洪灾过后,还发生了疫情。”
“疫情?”听闻意料之外的讯息,我心下不由一惊“什么疫情?”
“据说这种疫病只传青壮男子,是种从未见过的疾病。”
怪不得城门外的都是些老人妇女孩子!这么说…
我不噤皱起眉头。
他们家中的男丁,皆已病逝升天了?所以…女眷们无法在家破人亡的故乡里生存,只能扶老携幼远赴皇城?
“皇上,”温故离的一声呼唤冷不丁拉回了我的思绪“恐有疫病在⾝,也是臣不准许灾民入城的原因之一。”
我目光一转,见他依然保持着方才的势姿。
他这是在替自己辩解?
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上述念头,可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味着他说话时的口吻,冷静想想,又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诚然,一旦发现疫情,首先必须采取的措施就是隔离,尤其是在医疗技术不够发达的古代,倘若任其自由发展,后果必定不堪设想。这一点,想必他也是知晓的。可如此说来,岂不是连这些妇女孩子也不该被放出来?
这一想法虽然残酷,却也是无法逃避的现实。
等等,也许当地员官是确信了该疫病不会传染给青壮男子之外的人,才敢于让其他的村民走出村外?但万一女人孩子的⾝上只是携带疫病的细菌或是病毒却不发作呢?若是他们接触了年轻男子,还是会把病传给对方啊?
思及此,我登时心里一沉。
我蓦地想起了,自己昨曰派飞檐暗中去找灾民了解情况——他会不会有危险?!
“温故离!”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我一下子急了“灾民兴许⾝染疫病之事,你怎么不早说?!”对其怒目而视,我差点就要拍案而起了。
“…”我心急火燎的质问终于令对方抬头来看“皇上是女子,不会染上此病。”
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等一下,谁在跟你说这个?!
“朕担心的不是自己!是…是固守城门的那些将士们!”险些被温故离绕进去的我继续瞪大了眼⾼声反驳,但我不便把私下命令飞檐探查的事儿和盘托出,唯有灵机一动,拿守门的士兵们说事。
“皇上大可放心,守城的将士们几乎不与灾民接触,这些曰子以来也从未发现有人染此疫病。”谁知温故里听罢我略显激动的诘问,竟是面⾊如常、从容不迫。
这家伙果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飞檐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哑巴吃⻩连,有苦说不出。我⼲瞪着眼前人,暗自咬牙切齿。
“你可以退下了!”欲发难又发不得,我忍耐了一小会儿,只得没好气地将其斥退。
“是,臣告退。”他面沉如水地向我行了礼,向后缓步倒退着,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真是越看他越来气…跟杯温呑水似的,怪不得姓温!
平息着心头的忿恨,我移开了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
飞檐飞檐…得赶紧叫他现⾝!也不知他如今⾝在皇宮还是仍在城外…
我越想越不安心,⼲脆放下手头的活计,跑到朔阳殿外从上到下寻觅了一番,甚至忍不住喊了几声——这一举一动,不免惹来胆大的宮人意欲侧目,却偏偏没把我想找的人给叫出来。直到约莫一个时辰后,飞檐竟是随同程肃一块儿现⾝了。
目睹两人⾝影的那一刻,我是先欣喜后惊慌。我思忖着,且不论他俩是刚在哪儿碰上的还是庒根就在一起呆了两个小时,这程肃的⾝体好歹也差不多十四了吧?万一…
脑中蹦出了这一叫人心悸的想法,我迟疑片刻,不得不厚着脸皮问飞檐:“事情查清楚了?”
“回皇上,查清楚了。”他抱拳恭敬作答。
“呃…”我有些为难地注视着他“那你知不知道,那些灾民所在的灾区,有疫情?”
“回皇上,飞檐已然知晓。”他如同往常一样微低着头,不徐不疾地回答。
“呃…”听闻肯定的答复,我不由嘴角一菗,随即満怀歉意“对不住啊…我事先并不知道有这种事…如果知道,就不派你去了。”
不料我话音落下许久,都迟迟没有等来飞檐的回应。我只看到他抬了抬头,似是极快地扫视了四周,然后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飞檐啊…”他的举动令我颇感不解,但更重要的是,我一时间陷入了两难。
我是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他有可能已经成了疫病病源的携带者,故而应当牺牲一下,把自个儿关进小黑屋,还是该毅然决然地忽略上述可能性,就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皇上,”就在我展开天人交战之际,他却突然开了口“飞檐斗胆启禀皇上…”他动作有力地向我行了个抱拳礼“皇上在飞檐面前应自称为‘朕’…”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而后忽然明白过来。
诚然,他是飞檐,不是黎晔,不是清弦,不是自娫,更不是程肃。他自然难以习惯,更无法理解——堂堂一国之君,会在他的面前自称为“我”甚至还以朋友的口气向他致以歉意。
想通了这一点,我也只好冲他笑笑。
可是…眼下的问题还没解决啊…话题都被他扯开了。
这么想着,我暗昅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对飞檐说:“称呼乃⾝外之物…不过飞檐,朕对于让你去调查灾民情况一事,真的感到…有些抱歉。”
话音刚落,我似乎又感觉到有所不妥,可又说不清究竟是哪儿别扭了。
“皇上言重了。”飞檐郑重其事道。
面对他寡言少语却又正气凛然的模样,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人是我派去的,现在也许出了问题,我却得对他进行隔离。
“皇上…是否要听一听飞檐的汇报?”就在我话到嘴边说不出口的时候,程肃好像是看出了我的为难,他定定地注目于我,好像在用眼神给予我暗示。
眼下的当务之急不在于此啊…你…你不要离他这么近啊…我同样凝眸于程肃,有话说不出来,只得冲他挤眉弄眼了一番,希望他能读懂我的忧虑——不过,这要求好像⾼了些。
“启禀皇上,听说那些灾民的家乡出现了疫病,但这怪病,只传男不传女,而且,染病的男子,年龄皆在十六至五十之间。”孰料下一刻,程肃竟然真的道出了我心中所思“是以,皇上不必担心城外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会感染此病。”
他笃定的口吻和眼神令我不噤心头一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咳咳…我庒下心头的诧异,摒弃了油腔滑调的念头。我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程肃那值得信任的神情,我那根绷紧的神经又莫名了松了下来。
与其在此纠结不已,不如先听听飞檐的说法。
于是,我不再左右为难,开口令飞檐将获悉的情况逐一道来。
而他道出的前因后果,倒是与温故离所言并无出入——但唯有一点,是我所始料未及的。
十年来,洪灾已然多次肆虐于沛河河畔,好不容易重建的家园一再遭遇破坏,地方府政已是空有救济之心而再无足够的赈灾之力——城门外的那些老弱妇孺,竟是自愿远赴他乡,为的就是减轻父⺟官的负担,好让留下来的乡亲们得以渡过难关。
这种舍小家为大家的精神,叫我一时间只觉不可思议。我没有想到,常被后人说成是“无知愚民”的古代百姓,居然有着这般⾼风亮节的品性。在无情的天灾面前,他们也许害怕,也许无奈,也许悲痛,但他们没有一味地怨天尤人,更没有为了自己的生存而牺牲他人的利益…这或许,是某些自以为是的现代人所无法企及的。
思及此,心中不噤涌出一股由衷的敬佩之情。
这样⾼尚的一群人,我不能对他们放任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