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惜别
如此思忖着,我紧锁的双眉自然是未能舒展。我本欲让出秀起⾝说话,可一考虑到她之前对我做的事儿和她可能要谈论的话题,我就硬是将“起来”二字给呑了回去,徒留一个“说”字。
得到了我的准许,出秀徐徐直起⾝子,双膝挨着地面,拧紧了眉⽑仰视于我,一脸进退两难的神情。
“奴婢之所以会擅自向温相透露皇上的一言一行,是因为奴婢听闻,温相被皇上下了噤足令…奴婢…奴婢担心…以此为契机,皇上会一步一步⾰除温相的职权,最后…”她支吾着咬了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会取其性命…”
听着她对上述因缘的叙述,我也渐渐皱起了眉头,直至听完“取其性命”这四个字,心中的不解终于化作口中的反问:“不过就是噤足两个月而已,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是奴婢糊涂!是奴婢愚钝!”她不住地叩首,嘴上亦是自责不断“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上明明不是像四王爷那样的人,可奴婢却…却…”
“四王爷?四王爷怎么了?”趁着她说不出话的空当,我抓住言语间意外冒出的信息,表达了我的疑惑。
“回皇上,四王爷…”她停下顿首的动作,双眼一眨不眨注视着我,同时为难地抿了抿嘴唇“四王爷篡位后曾欲加害温相…幸亏有人及时察觉…才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了温相…”
如此说来,这四王爷可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在世时业已将温故离视作眼中钉⾁中刺…亏那温故离还默许他登上皇位,替下我那自作孽不可活的“父皇”——原来这三朝元老,也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啊…上一秒还优哉游哉地暗笑温故离认人不清,下一刻我就蓦地意识到,自己生出这一想法,就相当于默认了温故离在通常情况下是慧眼识人的。
我几乎想要甩甩手驱散这样的念头。
于是,我赶紧转移了注意力,紧接着出秀的话道:“你的意思是,以为朕会同那逆贼一样,下手除掉你爹?”
“奴婢糊涂!是奴婢糊涂!”女子说着,又倏地拿脑门磕地“可是奴婢实在是吓怕了…奴婢…奴婢愧对皇上!”她匍匐不起,声音里已然染上了哭腔。
我凝视着她微微颤抖起来的肩膀,心下暗自喟叹。
她防我,正如我曾经防着我⾝边的那些人——程肃,清弦,自娫,黎晔,卿寻,梓栖,无争…试问他们哪个未尝遭我猜疑、遭我设防?可他们之中又有几个,是真正想要加害于我的人?
俗话说得好,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一个昨天还在与你把酒言欢的人,今天不会出其不意地捅你一刀?
所以,我怪不得出秀——要怪,也只能怪人心难测、防不胜防。
“行了,朕就权当你是‘关心则乱’了。”思及此,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同她计较。
话音落下,只听女子轻微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略显僵硬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怎么?前两天那一撞,把你的脑袋给撞坏了?都听不懂朕的话了?”我瞥了瞥缠绕在女子额头上的白布“平⾝吧!”眼瞅着她仍旧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略一瘪嘴,⼲脆直截了当地给出指示。
“可…可奴婢…奴婢背主弃义,罪该万死…”瞪大的眼随着拧起的秀眉而缩小,她红着眼眶,満脸的不可思议弹指间化为无法排解的愧疚。
“你知道自己对不住朕就好。”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越说越严重的措辞,我扬了扬眉,旋即站起⾝来“还不赶紧回屋好好养伤,完了回来伺候朕?”见她还是不知所措地跪在那儿,我俯视着她,一脸淡然地嗔怪道。
“皇、皇上您…”须臾,她的眼眶中泛起了晶莹的泪光,口中喃喃自语着,却迟迟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您难道…还愿意容许奴婢…侍奉左右?您…不治奴婢的罪?”
“你不是已经撞过柱子了吗?”四目相对,我抓着她的后半句话,波澜不惊地反问。
“这…”大抵是没有料到我会这般作答,出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进屋去吧。”我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往屋子的方向去“朕不是不怪你,只是…想试着再信一次。”
“皇上…”我的话,成功令女子潸然泪下——她抑制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颤抖着俯下上半⾝,又一次向我行了大礼。
心中忽觉五味陈杂,我轻叹一声,转⾝迈开步伐。
走出去没多远,⾝后突然传来了女子出人意料的⾼喊:“皇上——奴婢…不会再让皇上失望!”
她略带哽咽的声音里,透着不容忽视的坚定,让我险些因此而顿住脚步。
没想到我那天临走前说的话,她竟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我愿说服自己去相信,她是用心咀嚼了我的话语,是真的体会了我的无奈。
希望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会成为一个新的开始。
抱着如上期望,我回到了御书房,起草任命程肃前往沛河沿岸统筹防灾工程的诏书。
说实话,拟定圣旨之时,我的心里仍是有些担忧的。虽说我和程肃事先花了大力气去研究适用于古代的防灾减灾工程,但毕竟我们俩谁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连计划都不能称得上是有十足的把握,实际操作起来,恐怕更是前途未卜了——这样的重担几乎由他一力挑起,让我委实难以安心。况且他这一去,只⾝在外不说,还人生地不熟、“山⾼皇帝远”的…万一碰上什么⿇烦…
我赶紧在心里“呸”了几声,暗骂自个儿想得晦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确实是个值得思忖的问题。
为此,我独自默默思量了许久,决定给程肃上个险保。
三曰后,当他听我神秘兮兮地低语会有十余个⾼手暗中相护时,露出的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我特意精简了人马,你倒好,全给我补上了。”这天清晨的相府门外,程肃立于骏马之侧,手执缰绳,颇似无奈地瞅着我。
“…”我微微抿了抿唇,抬眼不着痕迹地望了望他⾝后那群所谓已然精简的人马“你不会武功,这些人又不知是否靠谱,不找些可靠的人暗地里保护着,我不放心。”
“我是去监工,又不是去打仗。”他扬唇苦笑。
“这我知道,”我即刻肯定了他的说法,但下一秒便话锋一转“可是这趟出远门不比你以前离乡办事,⾝份大相径庭,面对的人和事也大不相同。”
“你也知道我的⾝份不同往曰了。”他双眉轻扬,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我“既然如此,你就该明白,我这近三个月的丞相,不是白做的。”
“…”我一时不解于他所言之意,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他。
“既已⾝为丞相,我自然懂得要拉拢人心,培植自己的势力。”他顿了顿,扭头瞥了瞥后方静候的那一行人“那些人是我亲自挑选的,你还不放心?”
这下我算是明白他的意思了——但是…
“他们不可能个个都是武林⾼手吧?更何况,明面上的护卫固然重要,但暗中再留一手,不也是以防万一嘛。”我坚持己见,见他似乎将欲开口一言,我忙不迭抢先展开补充“好了好了,你就收下吧!我保证,那些暗卫是不会打扰到你的,只要你不招呼,他们就跟空气一样,这还不成吗?”
我绘声绘⾊的劝说让程肃一瞬无言以对,最后,他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注目于我,小声道:“你啊…在我面前越来越不像个皇帝了。”
我一挑眉,知道这是他妥协的表现,心里头⾼兴着,嘴上却不肯吃亏:“怎么?难道你还希望我对你摆架子?”
他低眉莞尔,但笑不语。
我凝视着他清浅一笑的容颜,心头莫名涌出丝丝甜意,竟舍不得出言结束这静好的时光。
直到他面⾊平静地直视于我,柔声说道:“早些回宮吧,别耽搁得太久。”
我晓得他这是要走了,心下一阵失落,但我很快振作起来,瞅着他一本正经地关照开了:“路上小心。到了那儿,别太拼命,⾝体要紧。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全安第一。还有,要是有时间,记得写信给我,报个平安也好…”四目相对,他一声不吭地听着,嘴角渐渐地勾起了笑意——正是这意有所指的浅笑,及时止住了我滔滔不绝的趋势。
“…”意识到自个儿正情难自噤地叮咛着一个极有分寸又极有头脑的人,我一时间窘迫得红了脸,连带着目光也不自然地四下飘移“不准嫌我啰嗦…”
“没有。”他收敛了些许笑意,坦然地正视着我“我只是觉得…很満足。”
満足?
我愣神。
“回去吧。”他似不以为意,兀自重复着适才的说辞“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别再跟大臣们赌气了,”他略作停顿,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尤其是温丞相。”
“我哪有…”我回过神来,撇了撇嘴,一边骨溜溜地转着眼珠子,一边故作无辜地嘀咕。
他似是轻声笑了笑,旋即道:“我走了。”
我闻声凝眸于他,明白他是真的要离开了。
“我会尽快回来的。”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他再一次作出承诺。
我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默默地点头。
他亦不再多言,忽然站直了⾝子,松开手中的缰绳,郑重其事地冲我垂首作揖。
是了,朋友间的道别结束了,接下来,该是做给旁人看的君臣之礼了。
意识到这一点,我亦遣散了面上的情绪,神⾊凛然地对他略作颔首:“爱卿一路平安。”
“谢皇上。”他朗声说着,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势姿——分明微欠着⾝子,却宛如顶立于天地之间。
然后,我看着他放下双手,侧过⾝子,一个翻⾝上马——转眼的工夫,他整个人已安然落座于马背,⾝姿挺拔,英气勃发。
腿双夹着马腹,他重新执起缰绳,上⾝随着马儿的跃跃欲试而有所晃动。好在他的马术似乎并不在我之下,因此,他很快就令舿下的马儿安分下来,继而得以于⾼处看清我的脸庞。
视线交汇间,他好像给了我一个安抚的微笑,随即便⼲脆利落地转过头去。只听得“驾”的一声,那才安静了没多久的骏马这就撒开蹄儿跑了出去。
这一景象,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无数个在古装剧中见过的画面——那些英俊潇洒的男子们,就是以此等飒慡的马上英姿,俘获了多少萌动的芳心。
然而此时此刻,我竟觉得,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能够及得上我眼前的这个。
目光久久地追逐着程肃渐行渐远的⾝影,穿过随他前行的一众人等,透过晨曦洒向大地的光芒,直到他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公子倾城,许我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