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宫宴
皇上驾到,百官跪拜。在一片恭维声与朝贺声中,气宇轩昂的男子位于⾼处,至尊立独,俯瞰众生。只见他双臂徐徐扬起,似手执万里河山,他朗声宣道“平⾝”如贵为造物之主——举手投足,一言一行,仿佛确有令人不由折服的魔力。
不愧是天之骄子——也许有些人,生来便是王者之相。
梁尊帝不紧不慢地说着场面话,大抵是众位爱卿如何如何,朕又如何如何云云。同方才的人声鼎沸截然相反,他的臣民恭恭敬敬地聆听着,整个广场上几乎鸦雀无声。直到梁尊帝最后宣布夜宴开席,文武百官才携其家属拜谢隆恩,举杯齐向主上敬酒,而后纷纷落座开动。
我借了傅卿寻这个皇帝外甥女的光,得以随她一起坐在梁尊帝左手边的前排。而在他的右手一侧也就是我们的对面,我先是从最前排的一桌里认出了莫无争的那张银⾊面具,再是目睹了良梓栖被几个员官团团围住敬酒,剩下的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我眼里就是一片萝卜地了——毕竟整个场子里,除了他们仨,我认得的也只有主座上的天子,以及天子左右两侧紧挨着的四妃了。
不过认人多少并无关紧要,关键的是,我认得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所以,当同座的那些皇亲国戚府里的姐小们对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进行冷嘲热讽之际,我也只是充耳不闻低头吃菜——倒是傅卿寻几次反唇相讥,可苦于寡不敌众,不免愤恨不平。
“公主,你看那边的舞跳得多好。”听不下去的我若无其事地抬眼往广场央中望去“比桌上的这些好看多了。”
“你…”几个比较聪明的大家闺秀显然听出了我的言下之意,可碍于种种原因又不好肆意发作。
“是啊,有时候,对人不如对舞。”傅卿寻冷笑一声,心照不宣地转动脖子,与我一同观舞。
至此,一场在我看来相当无聊的明争暗斗告一段落。
不久,一曲舞毕,悦耳的丝竹忽然被隆隆的鼓声取代,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吉时到——”一个银⾊的人影就冷不防从天而降。
“殿下?”认出此人乃良梓栖是也,我不由心生疑惑:这除夕群宴上,连皇帝的儿子也得出来表演?
正这么奇怪着,手持一柄亮剑的良梓栖已然将手中利器⾼举过头,似乎是摆开了架势。电光石火间,手起剑落,隽影舞动,银光四溢,剑气凌厉,我再也没能看清他的动作,只知道这⾝手是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望尘莫及的。
“殿下当真武功⾼強,除了人和剑的影子,我什么也看不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讳莫⾼深的剑术,我情不自噤地对⾝旁的傅卿寻低声赞叹。
“这是北梁皇室独一无二的秘传剑法——流萤剑,一般只有在除夕之夜驱魔祈福时才看得到。”傅卿寻旋即轻声向我解释着,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骄傲和欢喜。
“哦…诶等等,你说‘秘传’,那殿下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舞剑,岂不是被会武的人都偷学了去?”
“此事绝不可能发生,因为未流有皇家正统血脉的人,就算看上一千遍,也无法学会。”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暗叹神奇。
“你看,挥剑至⾼嘲时,是不是他的周⾝好似有无数流萤起舞?”傅卿寻小声惊叹着。
“难怪名为‘流萤剑’。”我望着男子四周忽隐忽现的银⾊光点,不由再度感慨于世间万物的奇妙。
尽管就武术剑道而言,我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但这并不妨碍我欣赏⾼手那淋漓畅快一气呵成的精彩表演。正聚精会神地观赏着,良梓栖忽然一个纵⾝飞跃,在夜幕下划出了一道昙花一现的银河,随即落地收势。
“好!”不知台下是谁噤不住脫口而出,登时,掌声雷动,排山倒海。而众人关注的焦点,此刻正在不绝于耳的赞叹中抱拳垂首,⼲脆利落地向他的父皇行礼,收到的,则是梁尊帝从容不迫的一颔首。
我下意识地扭头,向傅卿寻看去,见她一双盈盈似水的眼眸仍注目于台上之人,我不由忍笑道:“看呆了啊?”
她闻言,猛地回过神来,微瞪了我一眼道:“你才看呆了。”
我抿嘴“噗嗤”一笑。
窈窕俊男,女子好逑。
宴席的氛围随着良梓栖博得众彩的剑法演绎而渐入佳境。谈笑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倒平添了几分大户人家团圆过年的味道。约莫半个时辰后,皇帝先行离席,众人酒足饭饱。一场晚宴落下帷幕,那些大叔大婶姐小公子相继寒暄着告辞了。我本也考虑着该不该出宮回府了,可刚一开口就被傅卿寻拦下了:“不成,你得留下来陪我守岁。”
“这会不会不合规矩啊?”颇有自知之明的我如是问。
“不会,除夕之夜,皇亲贵族乃至朝廷重臣,本就可以留在宮里守岁的。”
我又不是皇亲贵族或者朝廷重臣…
我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道出上述心理活动,已经被自说自话的傅卿寻拉走了。
“我们去看烟火。”她笑得明艳动人。
“好吧…”我应得无可奈何。
三炷香的工夫后,我们站在一处庭院內,捂着耳朵仰望五颜六⾊的烟花绚丽夺目。⾝后的丫鬟很是奋兴,俨然忘了⾝前还有她们的主子在,只顾两人在那儿“你看你看”或者“好漂亮”地嚷嚷着——这感觉,倒也不坏。
“云儿。”一阵喧嚣姑且消停,我似乎听到了莫无争的声音,环顾四周,果然在后方不远处目睹了他的⾝影。
只见他风度翩翩踱步而至,对着随后察觉到有人前来的傅卿寻拱手道:“公主。”
傅卿寻似是愣了一愣,旋即笑逐颜开,微微一福:“将军。”
他们认识?啊,对了,傅卿寻曾经出席过为莫无争接风的晚宴,至少有过一面之缘吧。
“将军没有回府?”傅卿寻彬彬有礼地问了一个看似不言而喻的问题。
“回府也是独自一人,不如留在宮中,图个热闹。”莫无争微笑作答。
“将军府中…”傅卿寻转了转眼珠子,随即莞尔“不是应该有好几名侍妾吗?”
话音刚落,莫无争原本温文尔雅的笑脸似有一僵,他迅速地瞅了我一眼,随后面⾊如常回道:“公主是打哪儿听来的消息?莫某府上,并无女眷。”
“哦?是吗?可我确实记得,那次将军班师回朝,皇上设宴为将军洗尘,确实是赏了将军好几个美人啊?”傅卿寻笑昑昑地说着,莫名其妙地朝我看了看。
“那几名女子,莫某早已…替她们安排了人家。”莫无争不慌不忙道。
“卿寻明白了,失礼。”傅卿寻依旧笑得诡异——特别是当她面向我的那一刻。
⼲吗笑得这么不怀好意?简直就像是我刚才笑她的…呃,难不成…
心中不噤生出一种猜测,我默默地嘴角一菗。
“无妨。”莫无争颇为君子地摆了摆手,保持着笑容,忽而话锋一转“公主,方才来的路上,莫某似乎看见,王爷正在寻你。”
呵…打趣别人不成,反被调侃了吧?
“哦…是吗?”傅卿寻不免一噎,但她很快恢复笑意“王爷找我必是有事,那我就把云儿留在这里了,劳烦将军替我招呼着。”
云儿?她什么时候这么称呼我了?还故意咬重了音?
我忽觉茅塞顿开,想来定是莫无争适才的那个“云儿”引起了傅卿寻的注意。
这丫头,报复心挺重的啊。
“告辞。”傅卿寻仍旧笑靥如花,临走前还不忘抛给我一个暧昧的眼神。
呵,有了男人忘了友人,还走得那么冠冕堂皇。
目送着女子的背影,我理直气壮地瘪了瘪嘴。
“你是故意先叫我的吧?”人尚未走远,心里得出这一推论的我已迫不及待地兴师问罪“好让她主动识趣离开。”
“什么都逃不过云儿的法眼。”莫无争笑呵呵地回答。
“你不怕她起疑心吗?”我侧首看他,展开了客观分析“在她眼里,我们才认识几个月而已,哪能亲密到直呼闺名?”
“别说几个月,有时几曰同甘共苦,便足以定终生。”他泰然自若地说着,笑眼相对。
“…”好吧,古代确有诸如此类的事例,而且貌似还不少“那你直接借着梓栖殿下将她支走不就好了…”我不依不饶地嘀咕,换来的是他的笑而不语。
“冷吗?”片刻,他冷不防握住我的一只手。
“这是在皇宮!”我慌忙菗出那只被他握在掌心的手,一边低声制止,一边四下环顾。
等等!我⼲吗一副像是小情侣背着父⺟媒妁搞地下恋情的模样!?
“言下之意,在宮外就不碍事了?”我这边正因为自个儿突如其来的念头而脖子一僵,他那边却依然笑如舂风。
“当然碍事,有伤风化。”我隐去少许慌乱之⾊,抬头一本正经道。
“呵…”他哑然失笑,仰面望天“看来我得早些把你娶进门才是。”
话音未落,我脑袋“嗡”的一声响——他就这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种话了?
“进了门,就怎么也伤不到风化了。”他仍扬着唇角俊美的弧度,兀自发表着叫人无言以对的论调。
“嘭——”“啪——”夜幕下猝然绽放出又一轮烟花,好巧不巧地化解了我的愣怔和尴尬。
他这话不是对你说的。
我蓦然侧⾝仰首,任由夜空下的刹那芳华在我眸中闪过耀眼的光芒。
“我们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相对无言中,我淡漠开口。
“对…”沉默须臾,他想必是明白了我所指何事“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听闻他意义不明的寥寥数字,我本欲扭头看去,然而脖子转过小半,我终是默默地把头转了回来。
有些事情,早已结束。
有些事情,才刚开始。
不该忘的,切莫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