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天⾊初明, 临安城从沉睡中苏醒, 开始了一天的热闹。燕家的驴车混在各种上衙上工的车马中,吱呀呀穿过熙熙攘攘的御街, 停在皇城的东华门外。
昨⽇宮里派了人来,临时教了瑟瑟一些规矩, 宣召瑟瑟今⽇⼊宮。燕家意外之极,然而皇命难违,纵然担心, 也只得一大早就叫要去噤军上衙的燕骥顺路将瑟瑟送了过来。
燕骥从车夫位跳下, 伸手将瑟瑟扶下了车。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个子青年, 子和游广阔的燕骏全然不同,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对妹妹说什么, 只道了句:“一切小心。”露出几分担忧之⾊。他只能送她到这里, 宮门深深,剩下的只有靠妹妹自己了。
抱月抱着一个小包袱, 自己跳下车, 紧张地跟在瑟瑟⾝后。
瑟瑟抬头望向前方铜瓦金钉,光耀夺目的宮门, 微微恍惚。记得上一世, 她第一次⼊宮时已将近端午,也是大哥将她送到了东华门外, 彼时忐忑不安的心情至今记忆犹新。这一世,由于她没有在淮安郡王府的别院养病,似乎一切都提前了。
显殿的小內侍已经在等着她们, 见到人到了,笑着打了个千,叫人抬了一顶软轿过来:“娘娘知道燕小娘子膝盖有伤,特意命小的带了轿子过来接人。”
瑟瑟俯⾝谢过皇后恩典:萧皇后从来都是这样体贴⼊微,人人称道。
燕骥不动声⾊地塞了个荷包过去,拱手道:“舍妹第一次⼊宮,还请公公多多照应。”
小內侍掂了掂荷包的份量,笑得更热情了:“燕教头只管放心,娘娘召见,是有好事呢。”
燕骥不解,小內侍却不肯多说了。
瑟瑟笑着宽慰了焦虑的大哥几句,又和他约定了来接她的时间,这才道别。她倒是知道萧皇后召见她的目的:为了替陈括物⾊皇子妃的人选。
萧皇后乃是当今继后,老镇北侯和乔太夫人的嫡女,出⾝尊贵,深受圣宠,然而命运不济,至今膝下无一子半女。半年前,先后留下的太子不幸病亡,太子之位空悬,萧皇后不免动了心思,将生⺟卑微的皇七子陈括与丧⺟的皇十二子陈拾一道,暂时养在了膝下。
明眼人都知道,萧皇后是打算从这两个皇子中择其一记在名下,争太子之位。
陈括年长,行事端方,温雅有君子之风,素得众人口称赞,被萧皇后选中的可能更大。
正因为陈括很可能会成为太子,他的皇子妃的人选便显得举⾜轻重。
前世,瑟瑟其实也一直没弄明⽩,燕家无权无势,她的⽗亲不过是一个即将调回京城的小官,无无基,萧皇后怎么就看中了她,还对她格外优容?
当然,最后她⾝份所限,并没有能成为陈括的正妃。
萧皇后的说辞是看在娘亲是同族的份上关照她几分,然而,瑟瑟直到死前才知道,萧皇后是恨她的,恨她⼊骨,祸及全家的那种。可是,她始终不明⽩,自己到底哪里招惹到了对方?
瑟瑟眼睫微垂:这一次⼊宮,也不知能不能探知真相一二。
软轿沿着宮道晃晃悠悠,从雄伟壮丽的太极十二殿旁经过,停在了显殿⾼⾼的阶陛下。
小內侍打了帘子,瑟瑟扶着抱月的手下了轿,抬头看去,望见了悉的铺着蓝⾊琉璃瓦的屋顶。这座囚噤了她整整三年的宮殿一如记忆中巍峨富丽,屋顶的天马和凤凰华美而庄严,⾼⾼的汉⽩⽟台阶在光下反出耀眼的光芒。
瑟瑟深昅一口气,控制住一瞬间反想要发抖的⾝躯,任抱月搀扶着,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沿着台阶转了个弯,前面忽然传来风声。她下意识地一避,就听“啪嗒”一声,一颗石子落在她脚下,随即弹跳向一旁。若不是她闪避得快,这个石子就该砸到她脚了。
瑟瑟愕然向上看去,就见汉⽩⽟栏杆后露出一个留着鹁角儿发式的小脑袋,赫然是一个小小孩童。
那孩童穿一件大红缂丝领短⾐,胖嘟嘟的,七八岁左右的模样,颈上挂着一个华丽的大金锁,看着她笑嘻嘻地道:“哪里来的瘸子?”
瑟瑟:“…”她认得这孩童,正是养在萧皇后宮中的十二皇子陈执。十二皇子生⺟早亡,自幼养在先前的谢皇后宮中,谢皇后亡故后,他依旧住在显殿,由萧皇后抚养。他是当今天成帝最小的儿子,颇受帝后宠爱,被惯得调⽪捣蛋,无法无天。
十二皇子伸手让小內侍将他抱上栏杆坐好,晃着脚丫子,绣着奔鹿图的小小丝履上两颗明珠熠熠生辉:“长得倒还差強人意。”
瑟瑟知道这是个小霸王,不招惹他,屈⾝行了一礼道:“见过殿下。”抱月原本还在生气顽童不知轻重,听到瑟瑟称呼吓了一跳,忙跟在瑟瑟⾝后行礼。
十二皇子偏着头看她:“你怎么知道我的⾝份?”
瑟瑟微笑,随口吹捧他:“殿下龙章凤姿,气势非凡,又出现在皇后娘娘宮前,想也知道不是一般人。”
十二皇子的嘴角不由翘了翘。
正在这时,他⾝后传来一道傲慢的声音:“巧言令⾊。”
然后,瑟瑟就看到了十二皇子⾝后,抱着双臂,抬着下巴沉沉地看着她的晋城长公主。
瑟瑟继续微笑:“见过长公主殿下。”心中隐约猜到十二皇子大概是受了这位的挑唆,特意等在这里找她的⿇烦的。否则这两位金尊⽟贵的龙子凤孙,没事等在太底下做什么?
晋城长公主哼了一声:“没想到你还真是他的外甥女。不过我还是讨厌你,看你不顺眼。”萧思睿抱着瑟瑟的一幕时时在她眼前摇晃,令她心头如被火烧针刺。就算是舅舅和外甥女,也太过了。
十二皇子也帮腔道:“虽然你长得好看,可是个瘸子,皇姑姑不喜你,我也不喜你。”
瑟瑟真想说一声:“谢谢,谁需要你们的喜?”然后想到这句话说出的后果,她终究还是忍下了,笑了笑道:“哦。”
陈执“咦”了一声,在小內侍们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三两步跑到瑟瑟面前,一边绕着她打转,一边打量她:“你怎么不生气?”
瑟瑟奇怪:“我为什么要生气?”
十二皇子道:“谁要敢当着我的面说不喜我,我肯定要揍他一顿。”
瑟瑟道:“我又揍不过你。”
十二皇子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是不是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
瑟瑟一怔,蓦地起了不好的预感。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十二皇子忽地伸出手用力一推,哈哈笑道:“这样你也不生气吗?”
瑟瑟猝不及防,猛地向后栽去,心中不由又惊又怒。慌忙之间,她想去抓抱月的手,十二皇子格格笑着,又发力推了她一把。
瑟瑟彻底失去了平衡,暗叫不好。她现在是在台阶上,这样倒栽葱摔下去,只怕命都要去掉半条。
抱月惊呼一声,想来拉她,却被十二皇子两手一张,挡住了去路。
瑟瑟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难道重生一回,她竟要葬送在此?
千钧一发之际,⾝后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将她轻轻往前一扶。
两股力道对冲,瑟瑟终于稳住了⾝形,抱月也绕过十二皇子扑了过来,一把将她抱住,浑⾝发抖。
瑟瑟犹有余悸,就见刚刚做了坏事的十二皇子眼珠子转了转,脚步向后退去,试图脚底抹油。
她正奇怪这欠收拾的混蛋孩子怎么忽然胆怯了,就听到⾝后传来一道柔和的声音:“小十二,做了错事不道歉吗?”
十二皇子的动作僵住,灰溜溜地叫了声“七哥”
瑟瑟也僵住了,双拳紧紧攥住,缓缓回过头去。
清晨的光照在来人⾝上,也照亮了少年莹润如⽟的姣美面容。刚刚扶住她肩的手已收了回去,他袖手而立,宽袖飘摇,精致的眉眼间蔵着忧郁,也带着温柔。
陈括!
竟然这么快就再见了!
瑟瑟脑中一片混,往事纷呈,相处时的温情,最后的狠心,曾经的欺骗…一起涌上她的心头。她感他在燕家危难之际对她伸出援手,温柔以待,因此愿意尽自己所能报答他,可到了最后,他却在算计她,利用她,和萧太后一起,将燕家満门送到了萧思睿的屠刀之下。
种种情绪织,她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流露出憎恨之⾊。
此刻,他温柔地看着她,一如当年,温言问道:“你还好吧?”
瑟瑟垂下眼,双手相扣,俯⾝屈膝道:“多谢七殿下。民女无事。”
清甜的声音⼊耳,陈括目光不由落到她面上,看得有些发怔。
瑟瑟察觉到他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上一世也是这样,他第一次见到她,就移不开目光,此后一直都待她很好很好,好到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一直在欺骗她。
陈括回过神来:“是小十二不好,让小娘子受惊了。”他看向十二皇子,又说了一遍“小十二,道歉。”声音虽然温柔如故,却隐隐带着庒迫。
十二皇子撇了撇嘴,不甘不愿地对瑟瑟说了声:“对不起。”眼眶中已经有了泪,委屈地看向陈括“这样可以了吧?”
瑟瑟看着他简直要气笑了:被推的是她,这位居然还委屈上了?她这个受害者还没委屈呢!刚刚若不是陈括,她大概不死也得重伤了。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堵得慌:她不愿欠萧思睿的人情,可更不愿欠陈括的,却偏偏差错,还是欠上了。
陈括秀致的眉一皱即松,走到十二皇子面前,半蹲下来,耐心地对他道:“小十二,你刚刚差点伤了人,知不知道?”
十二皇子含着泪:“不过是一介草民,伤就伤了,有什么要紧的?”
陈括的脸⾊沉了下来:“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十二皇子有些发怯,指着台阶上道:“是皇姑姑。”他愣住,台阶之上,哪里还有晋城长公主的人影。饶是他无法无天惯了,心里也不由闪过一丝慌张,隐约想到:如果他的做法没问题的话,皇姑姑为什么要跑?要知道皇姑姑可是长辈,总不至于和他一样害怕七哥吧?
瑟瑟已经忍无可忍了,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十二殿下,你的太傅没教过你一句话吗?”
十二皇子不想理她,却又忍不住好奇,心中纠结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什么话?”
瑟瑟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死了不打紧,殿下这样尊贵的人,却要因此赔我一条命,岂不是可惜?”
十二皇子吓了一跳,驳斥道:“你胡说什么,不过就推一下罢了,怎么会死?”
瑟瑟冷笑:“后脑着地,我又自幼体弱,你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
十二皇子眼珠子心虚地飘,声音低了下去:“那,那也不至于要我赔命吧。她明明说不碍事的。”
“是吗?”瑟瑟反问他“既然有人告诉你不碍事,她为什么自己不做,要让你来?”
十二皇子说不出话了。
瑟瑟道:“她还是你姑姑呢,⾝为长辈,自己不喜我,却让小辈的你做这种事,明明就是故意害你。”
十二皇子彻底呆住了。
当着陈括的面吓唬完十二皇子,又挑拨了一番十二皇子和晋城长公主的关系,瑟瑟心里的那口恶气算是出了一小半。她也不管陈括怎么想,又行了一礼道:“两位殿下,皇后娘娘还等着召见我,我先告退了。”
十二皇子叫道:“等一等。”却又不说话了。
瑟瑟看向他,眼中隐约透出了不耐烦。
半晌,他郁郁道:“我还是不喜你。”
瑟瑟道:“没关系,就算是金银,也不见得人人都喜。”反正她也不喜这个小霸王。只不过如今两人⾝份悬殊,她就算再气恼,除了吓唬他一番外,也没法把对方怎么样。
十二皇子的神情显得更郁闷了,伸⾜胡踢了几下台阶,脸憋得通红,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去宮门接瑟瑟的小內侍赔笑开口道:“两位殿下,娘娘还等着燕小娘子呢。”
陈括拍了拍闷闷不乐的弟弟,闻言道:“燕小娘子只管去。”
瑟瑟微微俯⾝致意,依旧叫抱月搀扶着,向上走去。
⾝后仿佛有一道视线追随着她。她回头,恰与陈括的目光对上。他翩翩而立,凝望着她,眉目间郁⾊犹在,却渐渐透出一点明朗的笑意。
天⾼云淡,光渐炽,太极殿中朝会已散,头戴幞头,⾝穿紫、绯各⾊圆领官袍,手执象笏的员官三三两两地从太极殿走出,原本冷清的殿前顿时热闹起来。
蔵弓候在一边,见到萧思睿走出,立刻上,动作练地将手中的羽纱斗篷抖开帮他披上,顺便低声禀道:“皇后娘娘宣了燕小娘子今⽇⼊宮。”
萧思睿正在绑系带的手微微一顿。
蔵弓又道:“娘娘还宣了镇北侯的次女,顾太师的孙女,荀相公的幼女。”
萧思睿一下子就明⽩了是怎么回事。这三位都是陈括皇子妃的人选,这一世,大概是由于他认了瑟瑟为外甥女,萧皇后帮陈括选妃,提前将她加⼊了候选人的名单?
斗篷上的结怎么也打不好,他心浮气躁,⼲脆给了蔵弓。
⾝后有人笑道:“萧大人,今⽇张大人在太平楼设宴,邀诸位同僚一聚,听说萧大人也要去,不如一道同行?”
他稳住心神,不动声⾊地道:“冯大人先去吧,我还有些事,会晚些到。”
作者有话要说:睿舅舅:mmp,才认的外甥女就有狼崽子惦记。老子一大龄青年还没娶媳妇呢,你小子急什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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