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夜晚(下)
“事实情况比你想象的还要糟糕。”
微妙的沉默之后,代号白熊的中年男人率先打破了僵局,他将视线投向伊文,平静的娓娓道来:
“并不是我们相互厮杀,而是我们单方面的遭受屠杀。那些通过先发优势,率先强大起来的资深者,早就划分好了各自的势力范围。他们将势力范围称为牧区,每个牧区都有一位收割者,他和他的队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一轮收割。我们这些人,算是运气比较好的漏网之鱼,既不属于收割者,也不属于放养的牲口——所以更加讨人嫌。”
“…”伊文听到这里,也是一阵不寒而栗,下意识的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收割者积累了足够的力量之后,就会进行博物馆挑战,无论是死亡还是通关,留下的牧区都会被新的收割者取代,代代更替、反复循环…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套制度已经成为了规则。”
“海豹”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懒洋洋的说着,声音冷漠的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一样。
“这样的话…我们能活多久?”
伊文话说一半,发现似乎有歧义,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死于意外,一直活下去,我们能活多久?”
“三百天。”
“食人花”神色黯淡的低下头,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超过三百天,希洛克赋予我们的这具身体,就会失去活。”
“那你们还在犹豫什么!?”伊文听到自己只有三百天时间后,整个人顿时不好了。
“你…你在说什么?”
白衣女人诧异的盯着他,眼神复杂,仿佛看着一个行为偏悖的神经病。
“掌握主动啊!既然收割者的屠刀迟早挥向我们,那么我们就要想办法杀掉他们!”
“然后呢?”
“当然是取代他们成为收割者啊!”伊文毫不犹豫的说道。
“你要成为收割者!?”
“食人花”顿时面色一沉,抿紧嘴,双膝并拢着撑起身体,右手闪电般拔出手指向对方,眼神冷漠的仿佛眼镜王蛇:
“现在从这里滚出去!”
“你忘了我们在组队模式么?”
伊文神色平静的坐在原地,无动于衷的看着她:“即便不是组队模式,在这么狭小的房间里,我杀你跟杀一个婴儿也没有区别。”
“冷静点冷静点,我觉得铁手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海豹”见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连忙站起来打圆场,虽然语气偏向伊文,但是身体却不着痕迹的靠向了“食人花”
“…”“白熊”依旧保持着沉默寡言的风格,视线注视着屏幕,坐姿一动不动,整个人仿佛沉网络沉到超然物外的境界一般。
“我们这里不收割者。”她握的姿势不变,冷冷的说道。
“为什么不?是道德感么?”
伊文瞥一眼她的口,然后将其当成空气,微笑着继续说道:“有规则好过没有规则,既然这一切已经成立,我们需要的是适应规则,而不是自暴自弃。”
“你也想成为杀人狂!?”
“食人花”眼神一凛,重重的吐出一段音节。
“我做一个最简单的比喻,两名角斗士在领主的命令下,不得不进行一次生死搏杀。规则是只有胜利者可以活下去,如果拒绝的话,两个人都会被处死。”
伊文瞳孔微缩,收敛起笑意,认真的问道:
“那么请问,如果其中一位角斗士不幸战死,你们能说有罪的是胜利者吗?”
“…”“食人花”目光微闪,没有回答。
“不能吧!有罪的人,明明是那个智障领主。”“海豹”喉结弹动了一下,迟疑的回答。
“你说的很对!”
伊文见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顿时出一副深表赞同的表情: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希洛克,适格者只不过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进化出了新的生存方式。如果不杀人就无法生存,那么杀人就不能为罪,有罪的是这套规则的制定者!”
“歪理说!”
白衣女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怒的雌豹。。
“好一个正义使者,你放任闪豹袭击我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正气凛然啊。这种暧昧的态度,真叫人分不清你是善良,还是胆怯。”
伊文出讥讽的神色,蓦地手臂轻伸,五指如勾,闪电般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捏,对方便情不自松开了握的手。
啪嗒——!
手轻轻落地。
“…”“食人花”握住刺痛的手腕,面色阴沉到了极限。
“我是新人,就算等死,时间也比各位充裕。”
伊文看也没看落地的武器,目光投向了“海豹”:
“在这里讨论道德,无异于在奴隶社会讨论自由民主,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各位如果不想变成殉道者,希望能好好考虑我的想法。”
“怎么办?我觉得他说的好有道理。”
“海豹”看了一眼“食人花”又望了一眼“白熊”出跃跃试的表情:
“之前束缚我的道德感,现在好像无影无踪了,既然不杀人就无法离开这里,那么杀人肯定不能算我们的错啊!”“别听他胡说,正因为保持人,我们才能算人类啊。”白衣女人见他动摇,一下子出了急切的表情。
“我这里有一句古老的谚语送给你——如果神想毁灭一个国家,就会把这个国家交给卫道士统治。”伊文看着她冥顽不灵的样子,心里愈来愈不耐烦。
“…”“食人花”深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紧咬着后槽牙问道:
“既然你坚持要蛊惑大家杀人,那么请问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感觉?”
伊文眯起眼睛,想到自己杀死奥兹曼迪斯的那一幕,如实的回答道:
“权利的滋味。”
“…”白衣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接着挑起眉毛,正反相讥,却被一阵从脚底传来的震动打断了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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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伴随着阵阵的嗡鸣,地震的幅度愈来愈大,天花板垂下的那枚灯泡左摇右摆,撞的砰砰作响。
“白熊”反应迅速,伸手一下子抱住了电脑,将其死死护在怀里。“食人花”、“海豹”、伊文此时也顾不得争执,一起跑到了百叶窗前,悄悄的向外望去。
外面的天色早就已经黑透了,顺着百叶窗的隙望下去,飞鼠镇只有很少的几个地方还透出微弱的灯光,并且大多都是路灯。
夜空中那抹淡淡的光月,在黑暗得有些压抑的天际线中显得格外清澈,恍如淡淡的银妆,倾泻洒落至不断震动的城镇上。与愈来愈喧嚣的城市不同,那一栋栋的建筑内没有任何灯光,唯一存在着的,只有一片近乎凝固般的黑暗。仿佛连同自己的影子混淆在一起,沉降在夜当中。
随着地面的晃动愈演愈烈,月光迅速被滚滚翻涌的乌云隔绝,没过几秒钟,随之而来的暴雨便像千万水那样扫向地面。
没有一点夸张,伊文活了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雨,每一条雨线,都有高水的力度。
哗啦啦——!
整耳聋的雨声中,水顺着城市的排水网汇集到河道里,河水顺势而涨迅速漫过了河岸,然后反过来淹没的城镇。
乌云愈来愈厚,渐渐贴近城市,当闪电划过天空,撕裂的乌云背后依稀可以看到天空的颜色。
闪电的光芒还将部分乌云笼罩住,一闪而过,椭圆形的乌云在黑暗中运动着,又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椭圆形的乌云变幻之间,仿佛一张发怒的面容。
轰隆隆——!
连续释放电闪的乌云发出阵阵雷鸣,雨水愈来愈大,城市深处也不断传出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一个干渴已久的巨人,正在痛饮甘一样。
“它醒了。”
“白熊”淡淡的说。
“海豹”凝视着窗外如同破抹布一样不断震动的地面,刻意低了的声音,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一次的规模前所未有…是发生什么了吗?”
“…”伊文知道他们口中的‘它’,是指飞鼠镇本身,因此没有追问什么。
呜呜呜——!
狂风怒号,零星的灯光时明时暗,宛若夜晚的孤魂野鬼,在无边无际的尘世中游走。
剧烈的震动从城镇的各个角落发出,大量迸裂的废墟碎石肆意飞溅着,偌大的城镇此刻就犹如正在承受地震的洗礼一般,不停躁起隆隆的灰土烟尘,然后迅速被雨水淹没。
而就在这地动山摇的过程中,一排排建筑的窗户里渗出红光,像是眼瞳一般睁开,门扉发出低沉的咆哮,身形笨拙而迟钝的拔地而起——像是从睡眠中苏醒的动物一般,一个个舒展着肢活了过来。
暴雨之前,飞鼠镇还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废弃城镇,暴雨之后,城市内部的所有建筑,都浸泡在雨水中活了过来。
这一切,仿佛一场荒诞而离奇的噩梦。
就连伊文等人所处的筒楼,都在剧烈的震动中拔地而起,互相碰撞、挤着慢慢移动,然后像是一个发福的中年大叔一样,悠哉悠哉的晃起来。
而藏匿在它身体内部的伊文等人,此时屏息静气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白熊”也关闭了电脑在内的所有电子设备,生怕被筒楼发现自己体内有异类寄居——在这种情况下暴,无疑会被遭受所有建筑的围殴。
…
根据筒楼移动的轨迹和动作,伊文赫然发现,这些建筑并非‘人人平等’,而是遵循着森严的等级观念。
体型越大,貌似就越有地位。
体育馆之类的巨型建筑是巨无霸,稳居建筑物等级的顶点,摩天大楼仅次于此,也是体格硕大的巨人。下个序列就是警局、医院、公园之类的公共建筑,私人别墅和高高瘦瘦的电塔排在第三序列。接下来是筒楼之类的民居,商业街的店面,以及最矮小的电话亭…
通过观察,就在伊文以为电话亭是等级最低的建筑时——他看到了一帮成群结队的电话亭正在欺负一间公共厕所,气得后者不断吐积累了不知道多久陈年粪便。
“…”看着眼前的情景,众人情不自的捂住了口鼻。
这场电话亭欺负公共厕所的闹剧,最后被一栋更大的公共厕所打断,众电话亭被泼了一身陈年粪便之后,纷纷做鸟兽散。
获救的小公厕依偎在大公厕旁,发出类似于小狗受欺负的呜咽,后者则是伸出它的侧墙,不断拍打安慰着对方的后墙。
观察到这一幕后,伊文心中泛起了轩然大波,原来这些建筑不光能活动,还有感情和社会。
不仅如此,通过仔细观察,他发现建筑彼此间也互有联系。比如体育馆之类巨无霸建筑,到哪儿都一群小弟追随,摩天大楼之间都是兄弟,同一块小区的别墅关系密切,筒楼跟筒楼更是形影不离、成群活动。
剩下零散分布的建筑,比如电话亭和公厕,在受大型建筑欺凌的同时,也会以最大的个体为首领结群,以此增强抗风险的能力。
唯一看上去不同的,就是警局、医院、政府大楼这些建筑。
它们这些类型、大小、乃至于用途完全不同的建筑经常凑在一起横行霸道,就连体育馆这种带着一帮小弟的巨无霸都要退避三舍。更别说筒楼这种接近底层的悲催建筑了,比如伊文他们所处这座“中年大叔”一碰到警局明显就开始两股打颤,怂的就连非法住户都觉得丢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雨水停止了,房檐上还有雨水滚。
雨水渐稀时西边天空就显现了光明。
天空明亮之后,建筑们一个个显出不适的姿态,像是狂了一夜后疲力竭的人群一样。懒洋洋的回到了各自的地基处,扎下去之后就没了声息。
没过多久,之前还喧嚣热闹的城镇,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荒芜,就连道路崩断的褶皱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