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
子虞目瞪口呆,惶惶然看着欣妃,心里涌上恐慌,就像黑夜一般,无处不在。
欣妃的神⾊却突然平缓下来,冷笑着说:“有些姿⾊和小聪明,就以为能在这里谋一席之地——我本来以为,你和穆雪的最大不同,是不会自作聪明,现在看来是⾼估你了。”
子虞呆呆站着不能动弹,忽然想起哥哥说过的话,被人看透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蓦地甩开欣妃的手,而欣妃笑着看着她,仿佛看着一只困兽的挣扎。
子虞只能落荒而逃。奔出殿外,寒风袭来,她狠狠呼昅了一口,并不觉得寒冷。有宮女前来询问,她按捺住不安,只说娘娘需要休息,让人不要去惊扰。
回到房间,脸上辣火辣地开始疼,子虞轻轻抚着脸,咬紧嘴,直到尝到⾎腥的味道,她才惊觉。
泪⽔已经涌到了眼眶里,子虞用手一抹,暗骂自己没出息,从南国到北国,这一巴掌不过把她最后一念的幻想打散了。
这没什么不好——宮廷并不是能让人幻想的地方。
子虞坐到整个⾝子发⿇,心才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窗棂渐渐泛⽩,她轻推开窗:
更深雾散,天⾊快亮了。
十一月的二十⽇注定是个多事的⽇子。
天⾊还未亮透,子虞的住所已经来了访客:当采颖神⾊焦急,眼圈微红地上门时,子虞就猜到她和自己一样达旦未眠。
两人坐了一会儿,采颖心不在焉地寒暄几句,眉间忧虑,想要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子虞心里疲倦,不愿和她绕下去,神⾊平静地说道:“说吧,大清早你不会就是来和我闲聊的吧。”
“女史,”采颖低低唤了一声,泪⽔就大颗大颗地滚落,哭着说“今天女史要是不救我,我的命就保不住了。”
子虞微惊,蹙起眉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采颖⾝子颤抖,低下头去一个劲地哭,直哭地气都不过来,她抹抹泪⽔,缓过了气才慢慢说道:“昨天娘娘累了,是我给娘娘送的茶⽔,之后…就出事了。”
子虞挑起眉,神⾊微变:“难道你在茶⽔里加了什么?”
“没有,没有。”采颖连忙摆手,哑着嗓子哭道“给个天做胆子,我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子虞劝解道:“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好怕的,绛萼虽然严厉,却不是不讲理的人。”
采颖摇了头摇,神情凄婉,依旧啜泣着。子虞见她一言不发,只是哭个不停,心里烦躁,说道:“你哭给我看有什么用,哭就能解决问题了?”
采颖被她少见的厉⾊惊了一下,哭声略止,她呑呑吐吐道:“女史不知,我和泰宮茞若宮的几个宮女好,前些⽇子她们送了些礼给我,又打听了宮里的情况,我就…”
子虞一听就明⽩了,冷眼看着她:“你收了礼,就把娘娘的情况全说了?”
采颖扑通一声跪倒在子虞面前:“我不过是一时口快,没有想过要对娘娘不利…女史,你是知道我的,我没有坏心,你在娘娘面前帮我求求情,救救我吧。”
子虞看着她的样子,心神不由恍惚,这样的场景,她似乎见过——是了,还在不久前,有个从池塘里爬出来的小宦官,也曾用哀求的表情看着她,求她救他。子虞的心似乎猛然被捆住了,有些不过起来,她无奈地看着采颖,缓缓地说道:“不是我不想帮你,我是没有能力…娘娘才经历丧子之痛,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就算娘娘现在清醒着,只怕也不会听我的劝了。”
采颖睁大眼睛,似乎本不信她的话,口中苦苦哀求:“女史,你一向在娘娘面前说话最有用的…⽇后,我一定记得女史对我的恩德…”
子虞头摇:“我自⾝难保,怎么救你。何况——”她话锋一转道“如果只是收了礼,说了几句闲话,你会这样担心丢了命?采颖,你没有说真话,刚才的那些说辞,并不是最主要的。事到临头,你连句真话都不肯讲,能让人放心帮你吗?”
采颖突兀地止住了哭,她定定地看着子虞,眼神陌生,仿佛第一次认识,脸⾊又是惊疑又是犹豫。子虞看到她的眼⾊,叹道:“你也不用多想,回去吧,我不想听你的真话…也没有能力听你的真话。跟你说实话: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也难以保全——这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趟。”
采颖闻言,眼神呆愣,犹如燃尽了所有火光的死灰,她踉跄地站起⾝,看着子虞的目光也渐渐变地冰冷,她忽然开口道:“这宮里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
子虞黯然道:“自然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人只有两条路,一个是变,一个是死。”
采颖浑⾝颤抖了一下,眼里的悲⾊更加浓郁了,哀声说道:“女史告诫过我,多嘴惹事,看来真是有先见之明。我管不住自己的嘴,终究要载在这张嘴上。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对不住女史…前些⽇子有一天,我路过歩寿宮,看到女史格外打扮过,心里好奇就跟了一路,看到圣上也去了那里。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回来忍不住多嘴说了出来——我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女史肯救我,我有办法为女史扭转形势。”
子虞心里一阵忿然,看她的眼神也由同情转变为惋惜:“你这么神通广大都救不了自己,我又有什么办法救你。”
采颖的眼眸骤然晦暗,神⾊复杂,她看了子虞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走了。
经此事后,子虞觉得头昏眼花,急休息,人才坐到边,又有人找上门来——瑞祥宮都监带着两个宦官宮女奉命前来查屋。子虞见这阵仗就知道欣妃是铁了心要清理一遍宮廷。瑞祥宮都监并不是南人,是欣妃初进宮时皇后指派的,平⽇里行事低调,和子虞等女官都素不来往。
他对子虞倒是客气,说明来意后还赔罪似的谈笑几句。子虞心知无法,任由他们在屋子里搜查一番。几人翻箱倒柜,找的仔细,一圈下来又没有找到什么避讳的东西。都监笑着连连说了几声“得罪”便带人走了。
子虞心里一松,倚着榻就歇起觉来,她并不知道,此刻在瑞祥宮的另一头正闹得翻天覆地。
穆雪将宦官宮女拦在门外,脸带厉⾊地训斥:“做事越来越没有分寸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能任由你们来。”
宮女先前被她拦下已是失了面子,现在又听她语气里颇多轻视,心里不舒服,⼲笑着说:“女史的地方,平⽇我们自然不敢闯,不过今⽇是娘娘下的命令…”穆雪抢⽩道:“娘娘现在大病未愈,连亲近的人都没有几个能进殿服侍,你们倒是从哪里得的命令?”
旁边的宦官见气氛紧张,出来打圆场:“女史说的是,可娘娘已经醒了,让都监在宮里好好清查。女史是娘娘⾝边亲近的人,自然是清⽩的,不妨就让我们进去看个明⽩。”
“我是不是清⽩,凭什么要给你们看个明⽩,”穆雪扫他一眼,寒声道“别以为你们今天领命就是得势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做主呢。”
眼见这话说地绝了,场面顿时僵持起来。幸好这时绛萼来了,她在很远就听见动静,走近一看这架势,顿时明⽩了几分。两个宮女低声对她诉苦,穆雪见状冷冷一哼。
绛萼温和地说道:“他们也是奉命行事,你为难他们有什么用?”穆雪道:“这事情古怪,我就怕有人在娘娘面前谗言,弄得合宮不宁。”绛萼柔声劝道:“娘娘现在⾝体有损,你总不能这时候再闹得娘娘不开心吧。”
她拉着穆雪说话,几个宮女宦官早就趁着机会走进房里搜查。刚才在门口都憋着闷气,现下搜起来更加用心,一寸寸一分分搜的格外仔细。箱柜,被褥,榻,没有放过一处。穆雪见了连连冷笑。这样仔细的找了一遍,没有任何发现,大抵是不甘心,一个宮女临走时看见镜奁旁摆着一个小香木匣子,随手打开。
穆雪皱眉:“哎…”眼见宮女从匣子里取出一个长颈细瓶时,她脸⾊骤然煞⽩,仿佛瞧见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宮女把⽟瓶给绛萼,她轻轻打开,当桂花似的香味浮散开,她神情变得凝重,偏过头来看着穆雪,眼露疑惑,希望得到解释。
“不是…”穆雪心下骇然,声音都颤抖起来“东西不是我的。”
绛萼看着她,仿佛已经看见了她的结局,惋惜道:“这里不是给你犯傻的地方。”
穆雪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是我犯傻…是有人蓄意要害我。”她脸⾊如冰,锐利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扫过,不少人低下头或者别开眼。只有绛萼神⾊不动地回望她,口气依旧温和:“不用Lang费心机和时间了,留着你该说的话给娘娘听吧。”
不消片刻,都监带着几个宦官来了,看到他们服⾊,是宮正司的人。穆雪周⾝冰凉,⾝子微微发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一条落网的鱼,竭力挣扎也避免不了垂死的命运。
子虞等到申时,內殿还没有传来讯息,心知欣妃今天不会要她服侍了,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担忧。她走到殿外,却发现宮內安静,往来的宮人面⾊过于肃穆,气氛十分古怪。
子虞拉住一个相的宮女,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宮女神⾊慌张,讷讷说道:“是穆女史房里搜出忌讳的东西了,宮正司查下来,把采颖和穆女史一起带走了。”子虞心下一惊,忙问缘由。宮女眼神躲闪道:“女史别再多问了,我一个卑微小人,又怎么知道那么多。”
子虞知道问不出个究竟,只好去找绛萼。
绛萼在房里做针线,娴静自如的样子叫子虞一愣。窗纱透进的光极为浅薄,细淡的一道道,映在她秀美的脸上,神⾊平静如⽔,唯有畔一点的微笑,似有似无。
子虞一阵心寒,怔怔看着她,轻声叹息。
绛萼转头来看她,了然地说道:“要是为了她来,就什么也不必说了,知道那匣子里放着什么吗——那种毒,南朝史上因此而死的有一后三妃,被宮中列为噤物,我没有手眼通天,救不了她。”
子虞轻轻头摇:“这毒肯定不是她的。”
“你怎么知道?”绛萼笑着反问。子虞道:“穆雪是那种用了毒还会摆在⾝边的蠢人吗?”绛萼放下针线,悠然道:“是聪明还是蠢还很难说。她要是真聪明,也不会落到这一步了。”
子虞定定看着她,恍然明⽩,这宮里除了她,所有的人都已经放弃了穆雪。她沉昑半晌,才叹道:“我以为,两年在一起总该有些情分在里面。”
绛萼不以为然地笑笑,不急不慢地说道:“瞧你说的。我们是什么⾝份,能有机会施展情分吗?”
听她这样讲,子虞虽觉得不忿,心里深处却知道是事实。
绛萼又道:“因为这情分,我也劝你一句,别在这里做傻事,我们救不了她,能救自己就该知⾜了。宮正司带两个人,据我所知,采颖一早还去找过你…”子虞皱起眉:“怎么?怀疑我?”
“宮正司也不是无理取闹的,”绛萼冷静地说道“不要多想多做——你不去想办法救她,没有人会说你不义,可你要是连自己都撘进去,只会有人笑你傻。”
翌⽇,宮正司的人请子虞前去问话。
领路的宦官神情古板严肃,让子虞心里暗暗打鼓。她对牢房的记忆深刻,虽时隔长久,一经想起就忍不住从⾝体深处感到战栗。幸好宮正司并不是想象中那么森可怕,倒也算得上是堂室宽敝,案明几静。
司正姜明在宮人们的心中地位特殊,那些进了宮正司再也没有出现的人为他蒙上一层影,以至于宮人们闻姜⾊变,视为噤忌。子虞心怀忐忑地进⼊宮正司,正是姜明当堂问话。他将欣妃落胎前后事无巨细地询问一遍,口气平板,没有丝毫起伏,子虞镇定地详细回答,也没有遗漏一分。
等全部问完,已经过了近一个时辰,子虞松了口气,目光稍一转,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小香木匣子——正是那⽇她带去泰宮的。
姜明似乎随意提起:“这个你可曾见过,听说是穆雪给谢绛萼,后来又经由你的手送回给她?”
子虞的心瞬时提起,扑通扑通地直跳。她早已知道蔵毒的药瓶是从这个匣子里被搜出,若她说出缘由便会牵涉其中,若她不说,穆雪将百口莫辩。来此之前,她曾设想过千百种模样,却唯独没有这样的抉择,让她左右为难。
子虞活了十五年,曾学过圣人教诲,读过史书女诫,可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应对眼前的抉择,她觉得⾝子一时冷一时热,如同在⽔深火热中煎熬。
姜明并不催促,仿佛见惯了这种场景。
子虞终于低下头,避开姜明并不锐利的眼神,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飘渺语气说:“我不知道,从没有见过。”
姜明点了点头,叹道:“看来的确如此,谢女史也说不曾见过,倒劳烦女史⽩跑了一趟。”
子虞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哀伤:讲什么情分,说到底她和绛萼一样,关键只选择保存自己,更可悲的是——她的心底隐隐觉得,这样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她感慨万千,姜明却在此时测测地一笑:“女史要不要见一见她?”
子虞错愕地抬起头,看着姜明刻板的面容,总感到他似乎看穿了一切,却又不点破,她没有多思考,只是匆忙地点了点头。
姜明带着她走⼊监房,穆雪靠墙而坐,纤细的⾝影几乎被埋蔵在影中。子虞轻唤:“穆雪?”
穆雪转过⾝,头发和⾐饰都还齐整,面容虽然苍⽩,眼
返回顶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