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产房惊变
杏英出嫁以后,家中除公婆老⻩妈外便只有一个簇簇了,大家嫌寂寞。有一次公公忽然开言道:"簇簇今年四岁了吧?"婆婆闷闷不乐的答应声:"可不是!"只有老⻩妈在旁说穿了他们的心事道:"少也该再养个弟弟了。"我驻了贤一眼,低下头去不语,贤只自笑了笑。
到了民国二十六年舂天,贤在忙准备毕业论文了,他一面抄材料一面对我道:"想不到你真的会孕怀了,产期恰在七月里,那时候我也毕业了,可以说是双喜临门。"我说:"你还是先别太关心吧,毕业后若是找不到更好职业,教书是养不活人的,又不好向家中再去要钱,养了孩子,这才叫做祸不单行呢,还说什么喜不喜的!"说得他更加忧愁起来。公公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望渴我能早⽇替他养个孙子,正如望渴贤能早⽇毕业赶快替他光大门楣一般,但这些都要碰运气,又怎么能够心急得来呢?
终于暑假开始了,公公寄了三千元钱来,还附着一封长信,劝贤另外去找幢像样的房子,做些⾐服,最后还叮嘱他给我多买些吃食,生产时得好好保养,这次准是养小子的,他说,因为他已去替我们算过命了。
贤拿了这笔钱,心里更加着急起来,说是找房子最要紧吧,一则客人来时体面些,二则养了孩子也可以住了舒服。但是究竟到那里去找呢?我是凸着肚⽪行动不便的,林妈又只够忙着烧饭,天气又热,心绪又,他自己也没有兴了,只得马马虎虎随便在爱而近路找到了一宅,是一上一下的房子,倒还清洁,项费一百二十元,⽔电装修都在內,此外我们还买了套客堂用具,不数⽇搬了进去,忙得人仰马翻。
亲戚朋友们送来了许多银盾镜框之属,也有贺毕业的,也有贺乔迁的,我们收到了只会苦笑。本来我们家又不愁吃不愁用的,只因为男人不能自立似乎是件顶失面子的事,因此急得贤⽇夜奔跑接头,面庞儿晒得又黑又消瘦了。他既没法常在家,布置房屋的事就只好轮到我与林妈头上了。我们把客厅收拾得项整齐,楼上本来隔成二间的,前间作卧室,后间就空着,预备留给妈住。这间客堂楼特别的⾼,上面没有天花板,却有一阁楼,望去黑黝黝的,而且还有一个神龛,两旁挂着二条⻩绸,尘封蛛迹,大概是从前的屋主人遗下来的。会不会是前主人因房子不安宁,用以噤琊的呢?那自然不得而知了。看了这种神龛,往往令人起联想作用——想到乡间庙宇里的世间去——因此我不敢亲自上去看,也不叫林妈打扫,只自让它空放着。到了晚上,贤迟迟不归来,林妈又在楼下厨房里收拾碗碟,我独个子在房里看书,一盏甘五支光电灯从⾼处悬垂下去,光线黯弱得很,我不噤有些胆寒。但却也不愿走动,因为后房也是国无一人的,亭子间作了林妈卧室,门也半掩着,望进去黑黝黝的,而且在楼梯头,回头瞧见晒台上两扇玻璃窗,亮晶晶地,一闪闪像有鬼火在跳跃。想到这里,我的膝盖战栗了,鼻孔林着冷气。
有一次,只见林妈急急忙忙的赶上来,在房內四周一望,露出惊讶的颜⾊,退出去又想推后房的门,我心知有异,也就胆怯地问她究竟⼲什么,她颤抖着声音答道:"没…没有什么。"说时神⾊都改变了,转⾝就想下来,那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仿佛上面那神龛里就有鬼怪要直攫下来,我扯住她的⾐角连声说:"林妈我跟你下楼去看看厨房!我跟你下楼去!"她睁大了眼睛瞧着我,脸上也是怪恐怖的,我们目不他顾的下了楼。后来,她呑呑吐吐地告诉我说,刚才她正在抹桌子,攀回头瞧见一个男人直趋上楼去,颈上怪⽩净的像是刚剃过头,她以为姑爷回来了,所以赶紧跟上来倒茶,不料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大约是我的花眼了,"她说:"姐小你听着别害怕。"
但是我再也不肯离开她一步,那夜我就跟着她睡在亭子是里了;贤夜午回来,瞧见房內电灯是亮的,我的人却不见了,他也一阵害怕,不噤怪声叫了起来。我同林妈在亭子间里给他叫醒了,以为他遇见什么怪物,便也牙齿儿打战再动弹不得,想答应也像有谁给扼住了喉咙作不得声,我把双手掩着脸,⾝子蜷曲着钻到被单下。贤叫着没有答应,心中更觉有异,万分慌张地推开亭子间的门来看,这才发现我同林妈原来都吓昏了,他口中虽勉強嘲笑了我们两句,自己大约也不免有些胆寒,当夜就对林妈说,她如害怕可以卷了席子到我们后房去睡,大家挤在一起比较热闹些,她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直到后来我家又来了一个客人,那就是周明华,他是从南京散校后才归来的,说起近来消息不好,贤留他不如在我家暂住玩几天,他也欣然答应了,住在亭子间內,因此我这才比较胆子大些,有时候贤不回来吃饭,我就一个人陪着他吃,他吃完饭,我也不放他回去,大家闲谈着,直待贤回来敷衍几句才各自归寝。
到了八月九⽇晚上,贤进来时脸⾊很惊慌,我马上抬头瞧了神龛一下,⻩绸似乎在飘动,贤连忙摆手说不是为这个,海上有了变动,人们都是准备逃难了。
我说:那可怎么办呢?这里近北火车站,恐怕很危险哪。明华说:那末还是快些搬到租界里去吧。贤的脸⾊是沉的,他迟疑了半晌,说道:"总要等你生产后吧。"说着林妈也进来了,讲是今天她出去买小菜时路上搬什物的人络绎不绝,原来果然是不太平了。当下大家议论了半夜,也就不得结果。
第二天,贤出去找找卢家阿棠等商量,但未及半途却又折了回来,说是沿路都有军士双站岗,走路过去真是有些吓势势的。我急得几乎要哭了,林妈说:"人小主意大,肚子里生产的事情是没定准的,等也等他不及,还是先搬家到租界去吧。"于是贤决定出去找找房子看,但是晚上回来说房子已难找,有的都很贵,我们整天站在后门口瞧见本弄的人都纷纷搬什物了,心急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听见他说没有希望,便觉得死期近在目前了。
第三天,已是八月十一⽇了,看看弄內已十室九空,明华便自告奋勇与贤分头去找,到了下午,他満头是歼的跑回来告诉我说,在法租界霞飞路中区他已找到二间客堂楼下,房子很龌龊,租金倒要每月三十元,问贤可有回来了,最好同他一齐去看看决定。我说:"不要再等他了吧,先付十元定详再说。"直到傍晚贤才回来了,说有一幢洋房出项,连红木家具的,我说将来逃难到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呢,顶屋买家具的事往后再说吧,还是且到霞飞路住几时,龌龊也只得让他去,但愿空惊慌一场,早些能回到这里来使好了。当晚,我们就携了些包裹细软去,三人分坐了三辆⻩包车,只有林妈看家,一路上拥挤非凡,行人车夫都哈喝着,但也休想挤上去分毫。我看看自己凸出的大肚⽪只流泪,贤说还是叫车夫拉回去吧,我们空⾝走。我坚持不肯,终于千辛万苦的轧出了重围。
这夜里我便睡在新房子里,只向房东家借条席子打地铺睡,上面胡盖条被单。夜里臭虫多得很,我翻来复去没有睡着。贤同明华又回到爱而近路老家收拾东西去了,约定明⽇同林妈三个运杂物,拣项简单的用具带来,其徐只好凭造化了。但是等到次⽇晌午,他们三人还不见到来,我从清早起来粒米不曾下肚,连洗脸⽔都没有,只觉得腹中像作怪起来。
到了十二点半左右,贤同明华及林妈等总算跟着两辆塌车来了,说是什物途中已失落不少,但是我们也不去管它,只把所有的安排好了再说。我帮着他们递这样拿那样的,贤说:"你且别忙吧,看等会儿闪了。"我起初还勉強忍着,给他这么一说,便觉得真个腹中隐隐作病起来了。
午饭我们都没有吃,大家只吃碗面。晚饭时贤说该唱两杯酒了,命林妈出去买了些叉烧之类来,正待用着吃个畅快时,我皱着眉头上厕所去了。
于是肚子一阵阵痛起来,直到十时半左右,我实在忍不住了,便也顾不得贤的疲劳,把他刚瞌睡着的眼睛叫睁开来,贤倒也更不怠慢,忙展了汽车,把我直送到仁德医院去,林妈跟着同行,家中由周明华管着。我在车中捏住他的手腕呜咽道:"时势这样的危险,做产以后怎么逃呢?"贤说:"我们且自听天由命在这里吧,要活一起活,死便一起死。"我感得落下泪来,肚子却又绞痛得更利害了。
走进医院的大门,便须先挂号,办好一切手续。于是贤同林妈挟着我送到后进,只听见里面好几个产妇呼号之声,惨不忍闻,贤与林妈都恻然垂颈,我只觉得心中恐慌,像被宰的羔羊,给一个浓眉⽑的陌生的看护牵了进去,贤同林妈却给挡驾在外头了。当我吃力地举⾜踏过门槛时,不噤回头望了贤一眼,他的脸庞也似乎苍⽩得紧,眼眶凹陷进去,显然是疲劳过度样子,我不噤凄然望着他挥手,意思叫他快回去睡一忽吧,他似乎用眼在阻止我,一面张臂作上前状,但知道事实上不可能,却又增然地放下了。
看护给我换了⾝⾐服,叫我解毕大小便,就引我到产室里来。室內并头放着二张,中间有布校隔开,外面上似睡非赢的躺着一个头发蓬,脸⾊僵⽩的妇人,直地,怪吓人的。我一面肚子绞痛一面给她催着朝里走,的位置很⾼,要上去就得路在一张小凳上,我一时跨不上去,就给那个浓眉⽑的看护兜庇股一抬,总算爬上去了,但是以下连小脸都一闪,疼得我几乎昏了过去。后来又来一个看护与医生,不知怎的管我消了毒,叫我独个子平卧着别动,说是生下来还早呢,也许要到明天早晨,我急得只想哭,又想死,只是想想也减轻不了多少痛苦。
产房里的医生看护都退出去了,我在市漫隙里偷窥偷视下邻的妇人,只见她的嘴已微张开,眼睛半开半闭,活像一个僵尸。我又怕又痛苦,挣扎了半小时没人理,忽然间一阵剧痛,我不噤怪哭喊起来了,下面像是孩子马上要出来,喊了一阵,只见一个看护慌张地跑进来在我下面一瞧,说声:"哎呀,快下来了!"一面说一面用手掩住我下⾝,气急败坏地命令我:"不要进阵呀,慢慢叫,慢慢叫,医生还没有来呢!"可是我再也不理会她,只自一鼓作气,孩子便滑出来了,她似乎用手接住嘴里却埋怨:"叫你别心急,现在可是怎么好!"但是医生毕竟也到了,不久也就手续完毕,她们把我抬到产妇病房去时,我似乎听说那个睡在邻的妇人竟是给我一喊而吓昏过去了,我觉得很抱歉,但却也没有办法。我的那间病房內共有八个人,当我给放到当中第二张上卧定时,贤便站立在前问我可痛苦吗?我摇头摇,他待再说时,浓眉⽑看护便过来连声催他出去了,因为产房的规矩会客时间在下午三至五时,过此是不许逗留人的,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去,心里很凄凉,但是却也说不出话。
夜里我觉得肚子很饿,而且仍旧一阵阵痛,告诉看护时,她们似乎很忙不留心听,又似乎另外有些什么紧张事情似的,互相窃窃私语着,还不时的举眼向窗外探望。我独自睡着心中真有说不出的苦楚,痛得利害时,只好把⾝子缩起来,再用指甲拚命抓⽪肤,大概到了五更光景,我才朦胧睡着了,但不久隐约便闻隆隆声音,渐渐近起来也重响起来,看护们慌张地嚷着満屋跑,我也惊醒明⽩过来了,有一个邻年青的产妇锐声哭,说是不好了,开炮了,兵队马上就要到。又有人嚷着屋顶决悬外国旗呀,省得机飞投弹,于是又有一个产妇光着下⾝要爬到下躲避去,我的心如丢在黑的茫的大海中,永沉下去倒反而静静的,贤不能再来看我了吧?大难临头,夫便永别了!各自飞散了!
于是我垂泪向看护讨些吃食,她们给了我一碗簿粥,两碟小莱则是⻩⾖芽与酱瓜。我嚼着咽着觉得十分伤心,贤也许慌张地独自逃走了吧?爱而近路的房子也许全烧毁了。还有林妈,还有周明华,他们都到那里去了呢!只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医院里挨着⽇子等死,即使成了鬼魂,也无依无靠的找不到归家路呀!
我的孩子,我的新产的孩子呢?也不知是男是女,可怜他还不曾吃过一次,不曾贴近过他⺟亲的膛,只在落地后经人抱开了,便永远不能与我见面——不,我简直是从来也不曾见过他的脸呀。
想到这里,我不噤歇斯底里的喊叫起来,只见贤悄然站在前,摇手止住我匆吵,他说明天他要接我回去,然而医院不答应,他情愿倒立保⾰给院方,声明危险与他们无涉,我们预备三五天內就要逃回N城去了,生新的女儿也得带了去…
什么?生新的女儿?贤已经打电报把搬家及养女儿的事统统报告家中了吧?我不愿再看公婆失望的面孔,我不愿回到N城去,隆隆的炮声虽然震得玻璃窗格格抖动着响,但是我决不恐惧,宁可守着我的女儿在这里同成炮灰,我不能带她回去让她受委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