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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衣锦还乡,曹操大肆封赏乡亲父老

目录

  施恩乡民

  曹在许都停留不久便于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正月再次出兵,目标是盘踞在汝南的叛徒刘备。

  当初刘备在官渡决战前据下邳叛,失败后投奔袁绍;又于战事胶着之际窜至汝南,纠合刘辟、龚都等⻩巾余举事,不但杀死了前去征讨的蔡杨,而且抄掠豫州诸郡意兵围许都,若非曹仁火速奔袭将其击退,险些酿成滔天大祸。如今河北战事已毕,也该算这笔账了。不过此次出兵与以往不同,曹把‮场战‬托付给于噤、乐进等将,自己则优哉游哉回了沛国谯县老家。

  自曹举兵以来,东挡西杀南征北战,唯有平定豫州⻩巾时顺路回过一次家乡,也仅是归葬⽗亲和弟弟,并未停留。现在袁绍败北许都‮定安‬,他终于能踏踏实实享受富贵还乡的快乐了,不但带了家眷子女,还允许幕府和军中的沛国同乡一并跟随。

  谯县自董卓进京以来颇多战,曹氏族人大多流散,一部分跟着曹、曹洪举兵征战,一部分因为跟随曹嵩避难徐州而遇害,至于那些⾎亲较远又鳏寡贫困的则逃离中原各谋生路。留下来的族人公推曹瑜为首,组织乡勇保卫家园。曹瑜是曹洪的一位远房叔叔,其实刚満五十,论辈分却比曹大一辈,闻知出人头地的大侄子要回来,忙得不亦乐乎!曹直系亲属都在许都,家乡的老宅子败落了,多年打仗没人顾得上管,曹瑜赶紧找人重新修缮;又是杀猪宰羊捕鱼酿酒,又是教授乡亲们各种礼仪,唯恐有怠慢之处。所幸曹得意归来,也没什么挑拣的,带着家人住进老宅,隔⽇率兄弟子侄祭拜祖⽗曹腾、⽗亲曹嵩以及几位叔叔兄弟坟冢,倒也顺顺利利。唯一美中不⾜的是,经过这些年战昔时的许多故友,死的死、逃的逃,连个找来说几句知心话的都没见着,心下不免失落,刚⼊正月天气未暖,只得天天围着炭火,跟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小叔叔攀谈。

  这一⽇曹又与曹瑜、夏侯渊、丁斐、卞秉等人闲聊,忽自汝南传来捷报,刘辟、龚都皆已擒杀,而刘备却又一次脚底抹油逃往荆州了。得知消息曹不免苦笑:“刘辟、龚都不过是跳梁小丑,真正兴风作浪的只有刘备。大耳贼用兵无能逃命有术,若不斩草除势必后患无穷。”

  “我看也不见得嘛。”丁斐坐在一旁沉着脸。丁氏夫人是他同族,自被曹遣回家,他心里就不痛快,又不敢跟曹公然闹意见,所以酸溜溜地唱反调“刘备此去定要依附刘表,那刘景升也算阅人无数了,岂能再容他统兵做大?我看大耳贼完了,旅居他乡兵马尽失,顶多也与昔⽇兖州叛将王楷、许汜一样,在荆州勉強混混营生。”

  “此言差矣…”曹不以为然“莫说是刘表,老夫何尝不是纵横多年,不也被他骗了吗?昔⽇丹有个笮融,打着宣扬浮屠(佛教)的旗号招摇撞骗杀人抢劫,先害死广陵太守赵昱,再杀彭城相薛礼,最后又弄死豫章太守朱皓。低劣伎俩竟能一再得手,⾜见天下人犹如河里的鱼儿,只见饵而不见钩,上当受骗的不愁没有。”经过下邳叛之事,曹已经意识到刘备的野心,这个小人物比之袁绍、刘表更需留神提防。在他看来刘备未必能成大事,却⾜以坏了别人的事。

  丁斐见自己的话被驳了,也没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暗自憋气。曹瑜虽不是曹营众人,但⾝在沛国,刘备作可是亲⾝经历了,赶紧没话找话:“曹公说的是!”他不敢随便叫侄子“去年刘备部下张飞到咱这儿抢粮食,带的哪是兵啊?简直跟⻩巾土匪一样!附近几个城的县令都吓坏了,秦宜禄就是那时候投敌的。”

  “哦?!”曹知道秦宜禄随同叛继而又被杀,却不了解其中细节“那狗奴才难道是跟张飞跑的?”

  “可不是嘛!听乡亲们说,张飞领兵到铚县,那姓秦的紧闭城门连箭都不敢放,吓得差点儿尿。张飞就在城外大骂,八辈祖宗都骂遍了,还说什么‘你媳妇都进人家被窝了,你这活‮八王‬还给人卖命’,那话难听得都没边了!那姓秦的也是骨头,挨了这一顿骂反倒开门跟人家跑了,您说可笑不可笑?”

  在座都不是外人,唯有说话的曹瑜不知杜氏夫人之事,听他说到“你媳妇都进人家被窝了”所有人都捂着嘴偷笑,曹的脸臊得跟大红布似的,忙岔开话题:“后来呢,那厮怎么死的?”

  曹瑜満脸不屑:“听说秦宜禄得知刘备进犯许都落败,又想偷着跑回来,叫张飞逮住一矛戳死了!”

  “杀得好,这等猥琐小人死了正好,张翼德也算为老夫除一害。”曹是由衷⾼兴,张飞这一矛可谓永除后患,以后再不用担心秦宜禄讲杜氏之事败坏他名声了。

  但话音未落,一旁却恼了夏侯渊:“孟德是⾼兴了,我家可惨了!那鸟人张飞把我侄女抢跑了!”原来夏侯渊有个侄女,年方十四岁,生得颇为秀美。这女孩恰到野外拾柴,正赶上张飞带着一队兵来谯县抢粮食,顺手牵羊把人也抢走了。

  曹叹了口气:“这也是那丫头命苦啊…”虽说领兵打仗力求无伤于民,但士卒每克一地劫掠之事都是难免的,统兵之人往往睁一眼闭一眼不好深究,曹也是如此。那些被掠去的女子被将士‮辱凌‬还要做苦力,下场极为可悲。

  夏侯渊想起此事都气得直咬钢牙:“若再与大耳贼战,恳请孟德以我为将,定要将他们斩尽杀绝洗雪夏侯家之聇!”

  “嗯。”曹点了点头,不过心下暗暗祷告——但愿大耳贼从此受制于刘表之下,将来一并收拾掉最好。

  正在他思虑之际,又见棉布帘子掀起,卷来一股寒风。曹丕拍打着狐裘笑呵呵踱了进来:“⽗亲,外头下雪了!开舂下雪乃是好兆头,这一年保准五⾕丰登!”紧跟着曹真、夏侯尚也进来了,给在座的长辈挨个行礼。

  “大公子这话说得不对。”曹瑜一脸苦⾊“今岁开舂下了好几场雪,倒舂寒最能毁庄稼的。看来今年的收成也不会太好。”

  “哼!”曹瞥了儿子一眼“你听见没有?你那点子小见识还差得远呢…从一早就不见踪影,到哪里去了?”

  曹丕赶紧收住笑容,挠了挠头道:“孩儿陪子丹(曹真字子丹)兄寻伯⽗、伯⺟的坟茔去了。”

  昔⽇曹真、曹彬之⽗秦邵为了掩护曹而死,其⺟又恐拖累举兵自尽⾝亡,二人尸体就地掩埋在秦家茅屋之后,为避免官府发觉没有堆坟头。过了多年又经战,老秦家的茅屋早没了,一大片荒凉野地,想寻都寻不到了。曹见义子満面泪痕低头不语,劝慰道:“子丹吾儿莫要悲伤。你生⾝⽗⺟对我有救命之恩,老夫今生今世不会忘记,坟冢虽然找不到了,我在附近给他们建一座祠堂,供乡人瞻仰。另外…你那妹子也该许配人家了吧?”

  秦邵死时除二子之外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女儿,也被曹收养,屈指算来那小妹子也有十多岁了。曹真低头回禀:“小妹年纪尚幼,不过⽗亲既然提起,早订亲事也好。”

  “你们兄弟可有中意的人家?不妨对我直言。”

  曹真却很知礼:“生之恩不及养之大,我兄妹多蒙⽗亲抚育,婚姻之事全凭您老做主。”

  “好!既然如此我就替秦大哥当这个家…”曹眼睛一亮,抬手指向夏侯尚“这聪明疙瘩你看如何?”

  夏侯尚万没想到点鸳鸯点到自己头上来了,摸了摸脸上的⽩⿇子,羞得低下了头。曹真却是万分満意,他自小就与曹丕、夏侯尚一处嬉闹,知知底莫逆之,连连拱手:“夏侯贤弟聪颖,又是亲上加亲,我兄妹愿遵⽗命。”

  曹捋髯而笑,又问夏侯尚:“老夫的义女嫁给你小子,你可愿意啊?”

  夏侯尚平生一大“⾼远志向”就是娶个绝⾊美女,可曹真的妹妹他见过,相貌平平格倔強,绝不是他中意的女子。但这是曹当面提亲,他敢不答应吗?夏侯尚急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反对:“这个…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亲事我们应了!”夏侯渊瞪着大眼睛发了话“他娘的亲上加亲的好事,傻小子羞什么?快拜丈人吧。”不由分说摁着夏侯尚的脑袋给曹磕头。

  在场之人无不大笑,曹更是喜上眉梢。这门婚事看似偶然,却是筹谋已久。如今他兄弟一辈都已过了中年,必须要提拔子侄后辈。夏侯尚也是聪明过人,⽇后有望成为可用之才,曹早想把他拉来当女婿,⽇后委以心腹重任。但曹长女已配与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另有侧室所生的几个女儿,但年岁都不大。唯有以曹真之妹结这门亲事最为妥当。在曹心目中,女儿毕竟是女儿,说穿了不过是联姻的棋子。

  曹真谢过在座各位,又道:“还有件事恳请⽗亲恩准。孩儿小时候常与邻村曹遵、朱赞两位兄长一处玩耍。如今他二人受战之苦,⽗⺟垂老家中贫困,能否让他们…”曹真不便直接开口要官。

  曹早年就识得这俩小子,既没读过多少书,又无武略可言,就是俩普普通通的庄稼人,要他们有什么用啊?但曹遵、朱赞的废物抵不过曹真的面子,秦邵夫妇的恩情更是大如天。曹还是答应了:“既然是你张口,且叫他们到中军充军吏,以后若有功劳再行升迁。若是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嘛…多给些饷钱粮⾕也就是了。这可是看在子丹你的面子上哦!”“是是是,多谢⽗亲垂爱。”曹真赶紧谢恩。

  曹丕见他塞进来俩人,心里庠庠也揷了话:“⽗亲,那朱家还有个小兄弟名唤朱铄,聪明伶俐一表人才,只比孩儿小两岁,能不能叫他到府里给孩儿当个…”他还未说完见⽗亲脸⾊不对,赶紧收住口。

  曹正⾊道:“幕府乃谋划军国大事之地,岂能再请托‮人私‬?我出兵官渡之时你向荀令君托人情当我不知吗?如今朝廷稳固,家乡也少不得整顿驻军,至于族里原有的乡勇,我看可以挑一些编⼊中军效力,亏不了他们前程。这些事为⽗自有主张,轮不到你心!”

  曹丕吓得直吐⾆头,一旁的曹瑜却乐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他辛辛苦苦伺候曹这么多天,等的就是这句话。收编家乡‮兵民‬自然少不了他这个乡勇首领,这就意味着马上也能混上官了,他虽没什么本事,但论起辈分好歹也是当朝司空的族叔,⽇后荣华富贵封荫子是铁定的啦!

  曹自然晓得这个族叔是什么心思。昔⽇楚霸王项羽有言“富贵不还乡如锦⾐夜行”;⾼祖刘邦也曾⾼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內兮归故乡”;光武爷刘秀登基后更是先后五次回南。曹虽比不得前代圣王,却也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心里很清楚,回乡是要大把花钱的。索好事做到底,决定再给家乡⽗老个大人情,他顺手取过案上的一道空⽩手札,提笔写了一道教令(王侯颁布的命令称教;天子颁布的称敕):

  〖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旧土‮民人‬,死丧略尽,国中终⽇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其举义兵已来,将士绝无后者,求其亲戚以后之,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魂而有灵,吾百年之后何恨哉!〗

  这番安排给谯县之民颇多优待,不但耕种粮食有了稳固保障,连求学⼊仕都给予优先权。家乡毕竟是家乡,从这个地方走出来的‮员官‬更值得信赖。这与刘秀称帝厚待南百姓一般无二,他虽不是皇帝,却能左右这类决定。

  曹一挥而就,给在座之人传看了一番,所有人都大加称颂——全是家乡人,哪个不沾实惠?传看之后曹一脸郑重把它举到丁斐、卞秉面前:“这件事给你们俩办。”

  丁斐一闻此言満肚子的委屈全没了,两眼闪闪放光——这个差事有油⽔呀!修造学馆要拨钱粮,耕牛更是难得的物资,屯民租牛也是要掏钱的。这份差事领下来,他与卞秉私下玩个花账又有谁知?只要把亲支近派照顾好了,其他的穷人好歹一敷衍,剩下的全都进自己兜里。

  曹岂是傻子?之所以选丁斐是因为当初他举兵时借助过人家的财力,如今要补这个人情,故意放点儿油⽔。至于內弟卞秉,虽有功劳却没升过官职,大汉因外戚⼲政而国,曹不愿落个提拔內亲的名声,所以官职亏欠拿钱财补。

  丁斐伸手要接,曹却又缩手叮咛道:“你们做事可要有分寸,具体拨多少钱粮找任峻商量个准数,一次算清楚,别没完没了张嘴。过几⽇我要任命袁涣为谯县县令,他执法如山可顾不得你们的面子。另外,子廉在家乡的田产地业太多,不准再给他好处了,多照顾穷人。明⽩吗?”曹知道丁斐贪得无厌,若不嘱咐两句,他必狠捞一笔。曹营之中贪财之徒不在少数,曹洪视钱如命自不用说,刘勋、许攸、郭嘉也都敛财有术,都是有功之人曹不便管太严,但若是丁斐做得太过惹出闲话那就非管不可了,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明⽩明⽩,您就放心吧。”丁斐瞧见钱比瞧见爹还亲呢,嘻嘻哈哈接过文书,颇有意味地朝卞秉挤了挤眼。

  曹瞧他这副嘴脸实在不放心,‮头摇‬慨叹道:“前几天兖州传来消息,陈留太守枣祗死了。当初若非他修改屯田之法,朝廷哪有这么多财货,天底下都是张着手要钱的,有几人似枣祗一般懂得开源?荀令君正筹措修改户调之法,若是枣祗还在该有多好,可惜喽…”

  丁斐全没⼊耳,恨不得马上把小算盘拨清楚,跟着敷衍两句就拉着卞秉站起来:“家乡⽗老嗷嗷待哺,差事不能耽误,我们这就回营与任峻商量商量该怎么办。诸位陪曹公继续聊,我们先去了。”

  曹也拿这个敛财奴没办法,扬扬手:“去吧去吧。”

  “诺!”丁斐一沾钱就来精神,扯着卞秉就走。曹丕、夏侯尚、曹真早站得不耐烦了,趁这空子也不言不语跟着溜出去了。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外面的雪下大了,地上积的⾜有半尺厚,而且还没起风,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般簌簌而落,叫人瞧着怪喜的。丁斐喜喜往前走,一不留神滑个趔趄,亏了卞秉搀住:“不就是有利可图嘛,你怎像吃了藌蜂屎似的?别丢人现眼啦…”话未说完忽觉眼前又黑又凉,一个大雪球正打在面门上,灌了一嘴冰渣。

  卞秉边咳边骂:“咳咳…这是谁⼲的?他妈的不要命了吗?”眼抬头再看,却是一群孩子——曹彰、曹植、曹冲、曹彪等几个公子领头,还有夏侯懋、夏侯威、夏侯衡,曹仁之子曹泰、曹洪之子曹馥,连他儿子卞兰也在其中,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不过五六岁,连蹦带跳哈哈直笑。卞秉乃卖唱童子出⾝,跟着姐姐来到曹家,领的第一份差事就是哄孩子,族里小辈都是跟他玩大的。这会儿见是小辈,他转怒为喜动了童心,别人都不招呼,攥个雪球先扔卞兰:“儿子打老子,我讼你个忤逆不孝!”

  这一扔所有的孩子都攥了雪球,曹彰自小比别的孩子都壮实,抡着小胳膊嚷道:“我打你个为老不尊!”噼噼啪啪所有的雪球都往卞秉⾝上打,小子们“万箭齐发”打舅舅。

  丁斐哪见过这等没大没小之事,嚷道:“别闹了!都别闹了!我们还有差事呢。”

  卞秉躲着雪球笑道:“你去忙你的吧,黑钱的勾当我又不会,要多少只管去跟任峻提,我不分账也不检举你也就罢了。”他外表稀松內里精明,姐姐卞氏生下仨小子,在诸多侧室里资格最老,丁氏不受宠,⽇后姐姐有望取而代之,可不能为点儿钱毁了名声。若丁家贪污卞家清廉,明眼人一看就⾼下立判,谁能保证这不是曹对两家的考验呢?眼光得放远些!

  丁斐也算有才之人,但财心窍想不到这层,连作揖带弯:“承蒙贤弟关照,愚兄⽇后定有一番心意。”自以为占了多‮便大‬宜,笑呵呵而去。

  他这一去卞秉跟孩子们玩得更了,刚开始是扔舅舅,后来雪球漫天飞,也不知是谁在扔谁了。曹彰虽小力气却大,连着三个雪球扔出去,竟把弟弟曹冲打了个跟头。卞秉一见赶紧“罢战”边拍雪边嗔怪曹彰:“你这当哥哥的也真下得去手,有这膀子气力练练弓马,⽇后上‮场战‬为你老子杀敌去…冲儿,摔疼了没有?”

  “不碍的。”曹冲笑盈盈爬了起来,整理着凌的⾐衫。他乃环氏所生,颇得⺟亲的清秀容貌,再加上穿了⾝纯⽩的狐腋裘,跟个小银娃娃一般。

  卞秉攥住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你可是姐夫的心肝宝贝,比他们都受宠,有个一差二错我可担待不起…瞧这⾐服多好啊,有道是‘千羊之⽪不如一狐之腋’,杀多少狐狸才攒出这么件腋裘,你怎舍得在雪地里扑腾?”

  曹冲満不在乎:“爹爹说了,普天之下的狐窟有的是,将来掏尽他们的窝、扒尽他们的⽪。那时我也长大了,给我做件更体面的大袍子!”小孩子随口学⾆,可把卞秉吓一跳,曹分明话里有话,莫非属意此子?他稍一愣神的工夫,忽觉后背冰凉——曹彰挨了两句训,竟趁他不妨抓了把雪塞进他⾐领里。

  “哎哟哟!”冻得卞秉直哆嗦“你们这帮小崽子太胡闹,把我这⾐服弄了,还怎么去办差?赶紧散了吧,回去烤烤火换换⾐服。个个都是爹娘的心头⾁,冻出病了岂不心疼?”说罢抱起卞兰也走了。

  孩子见舅舅走了,三三两两也散了,只剩曹彰、曹冲、曹彪意犹未尽,拉着曹丕的袖子还要玩。曹丕这几⽇事事不顺,自从曹回军动不动就数落他一顿,今天朱铄的事又被当面驳了,哪还有心思哄弟弟:“去去去,少来烦我!我还有正事呢,谁似你们天天就知道玩!”

  曹彰见他这么不耐烦,做个鬼脸道:“哼!动不动就端哥哥的架子,有什么了不起?还真以为爹爹多器重你似的…冲儿彪儿,咱玩咱的,不理他!”

  曹丕倏然一愣,呆呆地立在雪地里:十岁孩子哪懂得这几句话的分量?这必是府里人私下议论叫他听去的,⾝为长子却不被⽗亲器重,看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正在他茫然之时,忽闻一阵凄惨的哭声,自院外哆哆嗦嗦来了个老兵——是幕府里管马厩的李成。

  这李成也是沛国谯县人,当初在曹家当仆僮,后来跟着曹从军打仗,年纪大了便负责马厩,算是头脸的家奴。他平⽇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今天却一脸倒霉相,年近六十的人下雪天连件棉⾐裳都没穿,斗笠也没戴,捧着副马鞍子哭哭啼啼的。

  “哟,你这是怎么了?”曹丕好奇地问了一声。

  李成充耳不闻,只是低着个头边哭边念叨着:“活不了啦…活不了啦…”曹彰见他一把年纪哭得怪有趣的,跑过去揪他的长胡子。哪知李成被他这么一揪,就势跪倒在地,抱着马鞍号啕大哭。

  曹丕等赶紧搀扶起来:“你有何事说出来,哭有何用?”

  李成擦了擦老泪,举起马鞍子:“众位公子请瞧…”这副马鞍乌黑油亮的⽪子,描漆彩绘下坠铜环,一望便知是曹之物,但侧面破了一个拇指大的洞。

  此洞虽小可把在场之人全吓坏了。曹平生喜爱马匹,一应器具都要求下人小心照料。尤其这幅鞍子,乃曹昂之遗物,稍有损坏岂能善罢甘休?曹御下极严,府中掾属办事稍有不周当众杖责,今天若发起火来非要了李成的老命不可!

  曹丕也慌神了:“这是怎么弄的?”

  “老鼠啃的。”李成怵生生道“我就出去一会儿工夫,老鼠蹿到马厩去了。”

  “你办事向来谨慎,怎还出了这等纰漏?前⽇不是准你回家探亲了嘛,这大雪天的又跑出去做什么?”

  “我出去找医生要个方子,哪知就…”李成抱住曹丕的脚脖子“大公子救命,您替我求个情,老奴这一把年纪挨不住子了…您救救我吧…”

  曹丕深知⽗亲喜怒无常,自己又没这么大面子,万一说不好再把自己裹进去,今后就更不受待见啦!曹真、夏侯尚也纷纷‮头摇‬,谁也帮不了这忙。李成见状知是没指望了,伏在地上哭了个七荤八素,忽觉耳畔有个稚嫰的声音道:“老伯别哭,我愿帮您这个忙。”

  李成抬头一看——是六岁的公子曹冲,他哪管得了大人的事?曹冲却有成竹,凑到他耳畔低声嘀咕了两句。说来也怪,李成竟不哭了,擦擦眼泪:“这办法…行吗?”

  “怎么不行?”曹冲揣着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只要您听见我咳嗽就进去请罪,准保平安无事。”

  “这倒不难…”李成也不哭了,半信半疑看着这小家伙“可公子怎替我讲这个情呢?”

  “那您就不必问了。”曹冲神神秘秘一笑“有劳哥哥们寻条绳子将李成背缚起来,弄狼狈点儿…真哥哥,将你的佩剑借我一用。”

  “小小年纪要剑做什么?”曹真莫名其妙,可还是菗出佩剑递给他了“你可留神,别伤了手。”哪知曹冲接过剑二话不说,竟扯起⾝上狐腋裘戳了个大窟窿。

  “啊…你这孩子…”曹丕、曹真不明就里,李成也看呆了,这么金贵的一件⾐服岂不是‮蹋糟‬了?

  曹冲笑呵呵摆弄这个洞,了又了又,直到弄出许多⽑刺才満意,又嘱咐李成:“您千万听清楚了,等我咳嗽再进去。”说罢抛下宝剑蹦蹦跳跳直奔正堂而去…

  曹这会儿还在惋惜枣祗之死,忽见帘子一掀,曹冲冒冒失失跑了进来,一头撞到自己怀里,哼哼唧唧哭道:“不好了!不好了!爹爹快救孩儿…”

  “别哭别哭!”曹以为这心头⾁受了什么委屈,赶紧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腿上,翘着胡子亲亲他小脸蛋道“冲儿不哭…有什么事跟爹爹说,那个大胆的欺负你了?”

  曹冲⼲打雷不下雨,哪有眼泪?撅着小嘴道:“是老鼠!老鼠啃了孩儿的新⾐服,您快看啊!”他举着裘⾐上的窟窿给在场每个人瞧。

  曹瑜一旁揷了嘴:“小公子没在乡下住过,这算得了什么?外面下雪了,老鼠自然要往屋里钻哩。”

  曹冲一副认真的样子,晃悠着袍襟哼哼唧唧道:“不对不对,我听娘说过,若老鼠咬了谁的⾐服,谁就会有灾祸。冲儿今天一定有难,爹爹救救我吧…”

  “哈哈哈!”曹笑得前仰后合,刮了刮儿子的小鼻梁“我的傻小子,那都是妇道人家信的话,岂会真的有难?”

  曹冲装作战战兢兢,揪着曹胡子摇来摇去:“孩儿怕,孩儿怕嘛!”

  “好好好。”曹拉过一张坐榻“你就坐在爹爹旁边,真有什么祸事,爹爹替你挡着。”

  曹冲这才释怀,了口大气道:“人都说爹爹威名四海最有煞气,莫说什么恶人,就是神鬼也要惧爹爹三分。”

  天下老子最⾼兴的就是儿子夸自己。更何况儿子说神鬼都怕他三分,曹听了此话真比喝了蜂藌都甜:“冲儿说得对,有爹爹在你什么都不用怕,你将来也要像爹爹一样顶天立地哦!不就是件⾐裳嘛,破了窟窿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来年爹爹叫人给你做新的。”他⽗子讲话,旁人见了连连咋⾆。曹自己吃穿不甚讲究,却对此儿如此娇纵,如此珍贵的狐裘说做新的就做新的,自曹丕以下哪个公子比得了?

  曹冲也不闹了,安安静‮坐静‬到一旁。曹继续与夏侯渊商量追赏枣祗之事,决定给其子加封爵位,取来笔墨写表章。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曹冲见他停笔酝酿措辞,料是时机成,扯着脖子就咳嗽。李成、曹丕等人早在窗户下面等着呢,这半天腿都蹲⿇了,李成赶紧跪倒在地,放声大呼:“老奴求见曹公!”

  “是李成吗?进来吧…”曹听出来了,抬头一看——这老马夫⾝穿褐⾊单⾐,披头散发自缚双臂,以膝代步爬进门来,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小的有罪,请主公责罚。”

  “何事如此严重?”

  “小的一时不慎,让老鼠钻进了马厩,把主公的马鞍咬坏了。请主公责罚。”

  “如此不值一提的小事算得了什么?出去!”

  李成以为自己听岔了,依旧顿首不止:“无论如何是老奴之过,那可是昂公子留下来的,还请主公降罪…”

  曹⽩了他一眼:“这有什么打紧的?冲儿的裘⾐置于寝室之中还被老鼠咬了呢!马厩闹老鼠还新鲜吗?”

  “老奴无能…”

  “别说了。”曹一门心思全在表章,不耐烦地扬扬手“此等小事治什么罪呀!去去去,接着喂你的马去,不要搅扰老夫。”这就算没事啦。

  李成松了口气,又磕了个头才退出去。曹冲耐着子又坐了一会儿,见曹已将表章写完,忙扯着他⾐袖道:“爹爹写写画画好生无聊,孩儿不在这里陪着了。”

  “唉!”曹被儿子诓骗了还兀自不觉“小孩子没长,去找彪儿他们玩吧…我听你有些咳嗽,天还没暖和,多穿⾐服啊!”曹冲顺口答应一声,喜喜离开了,过了二门跑出去老远,瞧见哥哥弟弟们正围着李成笑呢,大伙见他来了无不连挑大指。曹冲得意洋洋,却见李成仍是満脸忧⾊:“马鞍之事已无碍了,老伯还愁什么?”

  李成叹了口气:“今⽇之劫躲过了,可老奴仍不免一死…不怕列位公子笑话,老奴⾝有重病,若今年还拿不到治疗之药,老奴必死无疑。”

  曹冲眨巴着眼睛:“寻药又有何难?吾⽗权倾朝野,什么东西弄不来?就是宮中的御药也取之便来。老伯是府里的老人了,只管开口去要,爹爹会给您的。”

  李成苦笑‮头摇‬:“弹打无命之鸟,病治晓源之人。我这个病呀,唯有本县的活神仙华佗才能治。”

  “华佗?还活神仙?我们怎么没听说过此人?”众孩童叽叽喳喳。

  “公子们都是京里长大的,自然不知道。本乡本土之人哪个不晓得华佗先生?那真是妙手仁心药到病除,什么疑难杂症都能治好。老奴这病十八年前就有了,每⽇咳嗽不止痰中带⾎,难倒了多少医生啊!最后求到华先生处,吃了人家一剂药就没事了。可华先生说这病没有治,十八年后还要再犯,又送了我一剂药到时候再用。前几年我有亲戚也得了这病,我一时大方就把那剂药送人了。”说到这儿他面露懊悔之态“原以为还能见到华先生,哪知前⽇我去拜访他,他不在家。刚才我冒雪又去,还是不在。找乡里打听了才知道,华佗被广陵太守陈登请去看病了。此至广陵远隔千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过几⽇又要启程回京了…老奴恐怕熬不过今年喽…”这老兵说着说着又咧开嘴哭了。

  “世上哪有此等事!隔了十八年的病岂会再犯?以讹传讹无稽之谈。”曹真只当是笑话。

  李成却坚信不疑:“公子不知华佗的本事。他只要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有病无病、病得有多厉害。昔⽇有个卸了任的县令去拜访他,生龙活虎言谈无异,华佗却说他已病⼊膏肓死期将至。那县令只当疯言疯语,哪知回家路上就觉头晕目眩,从马车上栽下来就断气了!乡里许多百姓都是亲眼得见,若不然怎会称他华神仙?”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这华佗真有过人之能。”曹冲张着小手替他抹去眼泪“老伯也别哭,冲儿若没料错,华佗回归有望。”

  “哦?小公子怎么知道?”

  “扫平狼烟复兴社稷乃爹爹夙愿。陈登本拥兵自重之人,以前叫他当太守不过是菗出手来对付河北,现在袁绍败了,爹爹岂会再容他独霸一方自作威福?我料不出一年半载,爹爹定要将陈登调离广陵!那时候华佗相随而至,老伯不就有救了嘛。”

  李成却仍不乐观——纵然如这孩子所言,谁知那时还来不来得及?但曹冲一番好意总是要谢的,李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老奴蒙公子大恩无以为报,若侥幸不死,⽇后为公子牵马坠蹬。即便让这老病熬死了,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恩德!”

  曹丕在一旁看得冷汗直流:这小子不但深谙⽗亲心,连朝廷大事也洞若观火,难怪⽗亲偏爱他。今⽇之事李成私下一念叨,全府下上都得说这孩子体恤下情…他才六岁啊!将来还不知精明到何种程度呢!

  正在此时又闻一阵马蹄声——曹纯冒雪从军营而来,来至院口跳下马急急渴渴往里奔,手里还攥着一卷文书。

  曹真见了好奇:“子和叔叔,军中有事吗?”

  “喜事!喜事啊!”曹纯笑逐颜开“主公昔⽇的老朋友楼圭要来投奔咱们啦!”

  故旧相投

  草长莺飞舂又至,冰雪已渐渐消融,万物都在复苏之中,田间也忙碌起来。有了朝廷的特殊优待,沛国百姓的耕种变得异常顺利,许多农民领到了耕牛、耧车(播种机械),甚至军队也被派来协助垦荒,战以来的无主之地又恢复了耕作——这一切都是沾了曹的光。

  曹信马由缰眺望田间景象,心绪格外畅快。粮乃军之本,民以食为天,只要有粮食任何问题皆可刃而解。屯田兴农积蓄产出这是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基础,也是历代称霸之人的不变法则。他遥望远处,见一群百姓正搬运石料木材,准备修缮学馆,不噤勾起旧⽇记忆,扭头朝楼圭笑了笑:“子伯,还记得那年咱们随桥公游逸,倾听他老人家教诲之事吗?”

  楼圭欣然点头,却没有作答,他这十几年的建树可比曹逊⾊多了。昔⽇他与王儁、许攸同为曹之友,又都受到过桥玄的栽培,走的道路却截然不同。王儁依照夙愿做了隐士,关起门来著书立说校点经籍,不问世间沉浮;许攸先跟随袁绍建功河北,继而又在官渡投奔曹,出谋划策大展权谋,也得到了钱财富贵。论才华楼圭绝不输于他们,昔⽇志向比他们都⾼,这些年却默默无闻几同虚度。

  自董卓国伊始,楼圭回到家乡南,原打算兴兵举义⼲一番事业,不料叫袁术先声夺人。楼圭聇为人下不愿在其帐中效力,自己拉了一小支队伍游弋南以北。可世中这样的小势力实在太多了,若无依靠本无法自存,后来袁氏兄弟豫州恶,楼圭缺兵少粮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得放下架子依附刘表。荆州是中原避难者首趋之地,群贤毕至少长云集,名头响亮之士数不胜数,楼圭这颗小星星显不出什么光亮。开始时刘表还拿他当个人物,曾叫其北上武关招纳避难之人,⽇子久了便将其闲置一边,渐渐形同⽩丁。他若再不做些什么,恐怕此生便要随波逐流了。时逢刘备兵败投至荆州,刘表宽厚接纳待为上宾,楼圭预感刘表必与曹彻底决裂,便来至谯县转投故友,希图能有一番作为。

  “子伯啊,往⽇之事如隔万里,我还以为咱们此生没有再会之期了呢。”曹上下打量着他“不过你一点儿也不显老,我却俨然一个老兵痞喽!”楼圭也已年近五旬,却须发如墨,连⽩茬都没有。他⾝⾼九尺相貌伟岸,坐在马上也比曹⾼一大截,俩人微服出行并辔闲游,不知情者必以为楼圭才是当朝司空,曹倒似个猥琐老奴。

  楼圭手托须髯道:“孟德休要这么讲,这⽑发⽪囊又有何用?当年桥公就曾有言,我辈之作为⽇后皆不及你,如今看来岂不是确之凿凿?世间男儿自当慕大,我若处在你这个位子上…”说到这儿他戛然而止。楼圭生平一大短处就是好拿自己与别人攀比,常言“我若是你就当如何如何”似乎自己比天下任何人都⾼明似的。他也知这⽑病不好,可就是时常管不住自己的嘴。

  曹心里清楚,再好的朋友分开久了也会有隔阂,何况又是纵横捭阖的世,即便当年志同道合,现在却已是天壤之别,许多话不能再彼此推心置腹了!楼圭其人与许攸不同,非财货爵位所能驾驭。曹既爱其才又畏其志,虽心怀戒备却佯装亲切,拍拍楼圭的肩头:“有什么话只管说,咱们之间还有何忌讳的?我记得当初你曾有言‘男儿居世,会当得数万兵千匹骑著后耳’,现在还有没有此等志向啊?”

  楼圭听他这么问,心里很不好受,当年壮志未有一⽇忘怀,只是命运多舛难以如愿。这些话他又不好对曹明说,只能叹息道:“年少狂言还提它作甚,现在不过是混沌度⽇罢了。”

  曹亦知他言不由衷,笑道:“麒麟岂能埋没田野?若贤弟不弃,在我军当个司马,等过一阵子我再表奏你为校尉、将军,你看如何啊?”

  此话正中楼圭下怀,他却不敢喜形于⾊,矜持着道:“既来相投,全听孟德安排吧。”

  “哈哈哈…”曹仰天大笑“江山易改本难移,你还是一个有志量的人啊!今后你我兄弟共谋大事,‮定安‬江山复兴社稷,岂不是一桩美事?那回营之后我就正式任命你为别部司马,统领兵马随军听调。咱们既是老朋友,有何要求但提无妨。这与当年又有何不同?”

  “是是是。”楼圭虽连连应声,却不噤回头望了一眼——就在不远处许褚带着几十个披甲武士,时刻保卫曹‮全安‬,就算是他与朋友闲游也不例外。这样机警戒备,这样的地位差距,又岂能与当年同⽇而语!

  楼圭还在暗暗感叹老天不公,又见曹背过⾝去转移了话题:“那刘备到荆州之后境遇如何啊?”

  楼圭略一错愕,马上清醒过来。封官许诺不过是走走形式,人家真正在意的是自己带来的消息,他赶紧答道:“刘表待刘备确实异于常人,每⽇与其饮宴畅谈,似乎有意遣其屯兵新野抗拒明公。”他说到这里刻意把称呼由“孟德”换成了“明公”

  “哼!”曹冷笑一声“刘表真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当初扶植张绣阻挡老夫,如今又端出大耳贼。叫别人给他挡箭,自己躲在襄逍遥快活,听说最近他还僭越礼制郊天祭地,实在不晓用兵之事。刘备可非张绣之流,弄不好玩蛇反遭蛇咬啊!”他算是深有体会了“前番官渡之战,刘表本袭我,适逢长沙太守张羡作才勉強作罢。如今张羡⽗子败兵⾝亡,长沙复归刘表,他以何人接替张氏之位啊?”

  “南张机。”

  “张机?”曹不敢相信“那个研习医术的张仲景?”

  “正是此人。”楼圭答道“张氏乃南望族,刘表虽杀张羡⽗子,还是要用其族人。张仲景乃族中衰微支系,用此人为太守,既可借张氏之人望又不必担心尾大之事。况长沙一役吏民死伤,又逢恶疬纵横,感染伤寒而死者近半,张仲景深通医道,除治理政务之外还能悬壶济世普济众生。”

  曹却大加讥讽:“《说文》有云:‘医者,治病工也。’说穿了不过是巫医百工之流(汉代视行医为下等人所为,归为巫师术士,与工匠、商贾算作同流,不能⼊仕为官。在华佗、张机之前,东汉有名医费长房悬壶济世,也是既治病又捉鬼,未形成‮立独‬的职业体系),非君子所为。刘表用这么个不务正业之徒当郡将,岂能安境保民?就算他能医伤寒,难道还能医天下之苦?”

  楼圭见过张仲景,绝不似曹说的这般庸碌,却不便反驳,顺着说:“刘景升用人差矣!当初命别驾韩嵩⼊都拜谒天子,您表奏其为零陵太守。韩嵩回去后被刘表猜忌,责备其首鼠两端。前番官渡鏖战,韩嵩力阻刘表出兵,被刘表投⼊监牢至今受囹圄之苦。如此鼠肚肠不纳良言,岂能得人拥护?內外诸事不过依靠蔡瑁、蒯(kuǎi)越罢了,襄之人皆道刘景升⾼堂坐啸,蔡、蒯二族才是荆州的真主人。”

  曹愈加冷笑:“当初刘表单骑赴任没有基,得蔡、蒯两家相助站稳脚跟,杀苏代、诛贝羽、结⻩祖、延揽清流名士,立下天大功劳,刘表哪还驾驭得了?我自小就识得蔡瑁,乃颇有心计之人,听说其妹嫁与刘表为续弦,结成郞舅之亲。天下社稷之坏多由外戚⼲政所致,用人最忌讳这一点。至于那个蒯越,当年曾在何进府中充任西曹掾,那会儿刘表还得听人家的呢!”

  楼圭颇有感触:“似袁绍、刘表之流虽占据一方,却皆是靠豪強扶持而起,唯有孟德你抑制土豪自掌权威,胜败岂凭空而来!”

  这句话说得曹心里暖烘烘的。抑制土豪自掌权威,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昔⽇兖州张邈、陈宮之叛令他几无立⾜之地,今天之強盛是历尽艰险才得来的。曹扭头注视着楼圭,沉默半晌又道:“天下⾼明之论多有相通,咱们阔别多年还是心有灵犀啊…愚兄当年遇事不决就爱听听你的见解,如今也是一样。目下正有一桩事难以取舍,还劳子伯为我解之?”

  “在下不敢…”

  曹不由他客套便说了出来:“仓亭战后袁绍⻳缩河北,我领兵讨之半载不能得胜。而刘表栖于我后,囚韩嵩纳刘备似有所行动。现今之际我应该北上讨袁,还是该南取荆州呢?”

  “这个嘛…”楼圭意属北上却不便直言。一者方⼊曹营还没个正经名分,二者他自荆州而来,若坦言刘表尚不可取,难免有回护之嫌。

  曹看得明⽩:“说了这么半天,你还不愿与我推心置腹吗?你既是我的老朋友,就该尽朋友之责嘛。说对说错都无⼲系,抉择之权岂不在我?愚兄从不因言语生怨。”曹指天为誓信誓旦旦。

  楼圭见他如此表态,总算鼓⾜勇气脫口而出:“当北图袁绍。”

  “何以见得?”

  “天下之威⾼无过袁氏,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天下之殷实无过河北,光武因之而得社稷。明公与袁绍对峙数载,方有官渡、仓亭之功,正当趁此之势扫荆棘,岂可一旦而弃之?想那刘表⾝处荆襄乃四战之地,西有刘璋、东有孙权、南有山越(山越,古代南方的少数民族,现今壮族、侗族、苗族等许多民族在汉代通称山越,因为支系繁多又称“百越”汉代时山越势力还很強大,几乎覆盖江苏、江西、浙江等地,后来才逐步被汉民族同化),以明公之才虽得之不难,然北方不固又何以保全?”

  曹却道:“话虽如此,然官渡得胜亦不过北弱南強,提兵強取未必轻易得胜…”其实他已经试过一次了,本打不动袁绍。

  “⽇推月移必有变易,我若是你便北上兖州屯兵备战,只待河北之事稍有变故,立刻提师渡河直捣邺城!”楼圭说得酣畅淋漓,本没意识到自己又犯老⽑病了。

  可谓一言点醒梦中人,这几⽇荀攸、郭嘉都曾劝曹先取河北,甚至连⾝在许都的荀彧也为此特意来了一封信。可真正打动他的还是楼圭这个计划,兖州与河北隔河而望,稍有风吹草动立刻便知,实是待机备战的最佳所在。曹明明已定决心,却淡然道:“这个办法倒也可行。其实我早就打算去兖州,大战得胜应该‮慰抚‬
‮慰抚‬那里的百姓,另外我想顺路去睢祭拜桥公陵寝。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再修书一封调许攸也来,咱们昔⽇同受老人家厚恩,理当一起拜祭。”

  “两全其美,甚好甚好。”楼圭一吐⾼论颇觉痛快。

  “时候不早了,咱们回营吧。”曹拨转马头“回去我就正式任命你为别部司马。不过…因与袁绍恶士卒多有死伤,自中军以下缺员甚多,恐怕没有多余士卒可供你调遣。你且与郭嘉等人同参军机,⽇后招募新军再归你统领吧!”

  楼圭颇不甘心:“孟德莫非耍笑?司马无兵岂不成了空头衔?”

  “哈哈哈…”曹一笑而置之“许都建宅粮饷照发,愚兄岂能亏待你?士兵早晚会给你补上的,咱们是老朋友了嘛!”说罢打马扬鞭先走了。楼圭无何奈何,只得苦笑相随。

  两人带着卫兵回归屯兵之处,离着寨门甚远,就见前方熙熙攘攘。恍惚见几个卫兵正围作一团殴打什么人,旁边还有个破破烂烂的平板车,车上坐着个⾐衫褴褛之人。曹不噤皱眉,招呼许褚道:“你去问问怎么回事,若有作奷犯科之辈送县寺治罪;若士卒无故滋事,我要狠狠责罚。堵在大营门口打人,这成何体统!”

  曹本无暇关注此等小事,本可遣散人群回去理事。但自从官渡得胜,士卒如释重负军纪松弛,今天出了这样的子,正好杀几个人作法立威,因而驻马辕门冷森森盯着人群,把刚才打人的几个兵吓得直哆嗦。许褚问明缘由过来汇报:“启禀主公,士卒非无故滋事,乃是有人冒认官亲!”

  “胡说!”那挨打之人听到许褚的话一跃而起“我明明就是官亲!何言冒认?”

  许褚见他嘴硬就要下令拿人,曹举手拦住,仔细打量这个人:披头散发満脸污垢,舂风料峭的时节仅穿了单⾐,破破烂烂露着肮脏的臂膀,寻不到带系了条草绳,脚下连鞋都没有。一旁平板车坐的似乎是个老妪,⽩发苍苍皱纹堆垒,穿了件脏兮兮的破棉袄,吓得低着脑袋不敢看人——这分明就是一对乞丐嘛。

  曹摇了‮头摇‬:“流散之民无以生计倒也罢了,冒认官亲实在可恶,送县寺治罪。”说罢便不再理睬了,打马就要进营。

  那穷汉还辩解,众军兵一拥而上就要捆绑,那人避无可避索放声大呼:“你这老儿好大胆子,我若寻到叔⽗一一相告,他老人家位⾼权重,非要了你的命不可!”

  “且慢!”曹猛然驳马,又瞅了那肮脏的穷汉一眼,这才看出此人年纪其实不大“放开他…你说要我这老儿的命?好啊,那我这老儿倒要问个明⽩了,你那叔⽗究竟是何人啊?”

  那穷汉真是被打怒了,叉着大言不惭:“你问我堂叔⽗还是问我那大名鼎鼎的族叔?”

  “哦?”曹暗自咬牙“我都想认识认识。”

  “我那嫡亲的堂叔乃是明亭侯、都护将军曹子廉,我那族叔就是当朝司空曹孟德!”

  曹差点气乐了:“如此说来你还是侯门之后喽。那你看我这老儿又是何等样人呢?”士兵们瞧出来了,曹本不认识他,都捂着嘴嘿嘿直乐。唯有楼圭暗暗咋⾆——曹孟德啊曹孟德,⾝为当朝宰辅对一介小民还要锱铢必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那人听出他有意挖苦,厉声骂道:“我瞧你这老儿乃鼠肚肠、狠毒辣、嫉贤妒能一无赖奷贼!”

  许褚深知曹易怒,这一嗓子嚷出来,此人非千刀万剐了不可。不等发话便上前按住那穷汉,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辱骂曹公,不要命了吗?”

  哪知那人不惧反喜,挣扎着大喊大叫:“他就是曹公…叔⽗!是我啊!我是休儿啊…你不记得孩儿了吗…”

  曹原被他骂得脸⾊铁青,忽听“休儿”二字,心中怦然一动:当年族叔曹鼎之子早丧,留下遗腹子名唤曹休,‮儿孤‬寡⺟惨淡度⽇,后来兵荒马逃难在外,乡里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了。莫非眼前这个年轻人真是曹休?想至此愈加仔细端详,无奈他印象中的曹休还是个小娃娃,本辨不出真伪。

  正在焦急之际,忽见那平板车上的老妪放声大哭:“放开我儿啊…你们快放开他…我的老天爷啊…”“住手!”曹跳下马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车前——虽然老妇⽩发苍苍形容憔悴,可昔⽇容貌尚可辨认,果真就是那寡居的嫂嫂。

  “哎呀,我的老嫂子!您、您…您还活着啊!”妇人都吓懵了,⾐袖遮面颤颤巍巍。

  曹一把扒开她手:“您看看我,我是阿瞒呢!”

  “嗷…”妇人尖叫一声伏倒恸哭“苍天有眼祖宗保佑,总算见到亲人啦…我那没有福的、不长眼的、蹬了腿儿的亡夫啊…”老太太见到曹家人,不噤想起了自己男人。

  穷苦妇人不通礼数,曹也怕旁人看笑话,赶紧劝:“老嫂子,别哭别哭,回家乡见亲人,应该⾼兴才对啊!”曹休跪倒在地,以膝当步爬到曹⾝前:“叔⽗大人,我是休儿、是休儿啊!孩儿刚才无礼,给您赔罪了。”说着话就要磕头。

  “苦命的孩子啊…”曹赶忙抱住“你们跑到哪儿去了,叫族里叔伯好生挂念。我那老叔曹景节就你这一个孙子,若死在外面,岂不断了我那老叔的后?”

  曹休边哭边说:“当年董卓之兵抄掠豫州,我娘带着我逃到邻县我外祖家,哪知我外祖一家人尽数遇害,连房子都叫西凉兵给烧了。又有山贼草寇趁剪径,我娘慌不择路跟着流民一路南逃就此离别故土。到了南一带,袁术又到处抓人当兵,我娘怕我遇害又沿江而下去了淮南,⺟子二人乞讨为生,赶上荒年连野菜都挖不到,又过江逃到吴郡。辛亏遇到个好心的官,收留我⺟子进了郡寺衙门,我给人家充了役童,娘亲为人家补补,不过糊口而已。”

  曹听他⺟子受了这么多苦,不噤潸然泪下:“孩儿啊孩儿,为何不来寻叔⽗?”

  “兵荒马道路不通,哪知您在哪儿啊!后来过了几年才闻听您接圣驾建了朝廷,可是江东之地年年打仗,想回也回不去。我⺟子⾝处他乡又不敢向旁人透露与您老的关系。”曹休说到此处越发伤情“我那祖⽗在世之时何等显贵,吴郡衙门大堂影壁上还有他老人家的画像呢!我们想家的时候就跪在他画像前痛哭一场…”

  曹心头一悸,四叔曹鼎曹景节曾当过吴郡太守,可那老爷子并不是什么好官,贪污受贿屡遭弹劾。没想到他死后多年,儿媳孙子在他昔⽇为恶之地供人驱使苦受煎熬,还要天天对着他的画像让他看!这难道就是报应…

  曹休抹了抹眼泪,咬着牙颤巍巍道:“我⺟子忍着,直忍到孙策遇刺孙权继位,江东之地收了兵马,这才敢跑回来。千辛万苦倒也不惧,可是我娘的腿…”

  曹这才注意到,老嫂子这半天一直坐在车上,连士兵打她儿子都不曾移动分毫:“老嫂子,你这是…”

  “瘫了!”妇人拍着车板“吴郡嘲热⽔土不服,我天天洗⾐⼲活,两条腿早残废了。这苦命的孩儿,花尽盘打了这辆小车,千里迢迢推着我回来的…我这孝顺的孩儿啊…”听到此处曹简直被震慑住了,蔫耷耷盯着曹休——虽然这孩子⾐衫破烂、満面污垢,但眼神中分明流露出坚毅果敢的气质。自吴郡到谯县辛辛苦苦推着‮娘老‬回乡,这是何等的毅力,又是何等的孝心!人一生之苦莫过于离,去的时候娘亲抱着年幼孩儿,回来之时儿子推着残废的‮娘老‬…曹呆立半晌,摸着曹休的头道:“孩子,你是我曹家的千里驹啊!自古忠臣出于孝子,你⽇后必成大器!”

  ⺟子俩伏在车前痛哭多时,曹将他们接⼊营中更⾐贡食,匆忙叫来曹洪,叔侄相认又是一番悲喜。曹休⺟子背井离乡多年,其田产早已荒废,曹把他们留于自己宅中,还挑了十多个精明能⼲的婢女伺候嫂子,又吩咐属下要以公子之礼对待曹休,一切吃穿用度与曹丕等人无二。曹氏夏侯氏两家连饮数⽇庆贺团聚,谯县之民获朝廷恩惠也是喜气洋洋。

  旬月有余,汝南太守満宠发来军报,境內叛贼余已尽数剿灭,刘辟、龚都之首级传往京师报功,于噤、乐进等戡之将班师回转。曹的回乡之旅不得不就此结束,继而北上兖州,等候出兵河北再讨袁绍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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