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后院起火,曹操休掉糟糠之妻
王师凯旋
建安六年(公元201年)九月,许都城外鼓乐悠扬仪仗井然,驿道边站満了公卿朝臣。得知曹班师回朝,天子刘协怎敢怠慢?连忙发下诏书,除省中当值员官外,自司徒赵温以下都要到城北十里以外相。
天子之命谁敢不从?曹公之威岂能不惧?満朝文武遵令而行,一窝蜂赶来。冠戴如山峦,大袖似层云,却没人敢头接耳叙谈半句,因为曹任命的校事卢洪、赵达也混迹人群中,时刻观察着所有人的举动,谁要是不留神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来杀⾝之祸。众员官尽皆无语,目不斜视眺望北方,手底下整理着⾐襟带,唯恐有失礼之处。
可在员官队伍后面数丈开外,气氛则截然不同。许都附近的屯民也听到消息了,一传十十传百,惹得临近村庄的百姓都赶来凑热闹。有不少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而来,因为有士兵拦着不能上前,连靠近驿道的树上都爬満了人,大家都想争睹王师回朝的气派,更想看看那位定许都、兴屯田、灭吕布、败袁绍,美其名曰“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官究竟长什么模样。
冷清的员官和喧闹的百姓对比鲜明,所有人都在⽇头底下站着,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北方地平线上腾起征尘,大队部渐渐映⼊眼帘。不多时有戎装斥候快马奔来,向接的人群⾼声呼喊:“曹公率师回朝喽…”
“臣等奉诏候…”随着百官参差不齐地一声回应,⻩钟大吕丝竹鼓吹骤起,奏的是得胜庆功之乐,震得人脑袋发蒙。看热闹的百姓也越发踊跃,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宛如鹅鸭。
因为是得胜回朝,军队早在半路上调整了位置,老病伤残一律编⼊后队押运辎重,走在最前面的是曹的中军。这些士卒多是豫州本土人,凯旋回家自然无限喜悦,这会儿见如此多的人接,脸上立时泛出得意笑容,扛着长大戟也不觉累,精神抖擞士气⾼昂,脚下的步子一个赛过一个⾼,仗着曹之威要是有路都敢走到天上去。
刚过了千余步兵,又见甲胄兜鍪分外耀眼,曹的亲卫虎豹骑随后而来。这支队伍是曹氏的弟子兵,都是亲戚族人乡里故旧的后人,统领者曹纯不仅⾝兼司空府参军,还在朝中挂有议郞的头衔。曹纯今天特意换了⾝镏金铠甲,手持大槊挎宝剑,骑着⾼头大马当先引路,后面的虎豹骑个个都顶盔贯甲罩袍束带,连马鬃都刷洗得油亮,透着十二万分的精神。
百姓一见此景呼雀跃,不知是谁还扯着嗓子叫了声好。可紧接着又见旌旗林立遮天蔽⽇,⽩旄节杖随风摇曳、金钺大斧寒光闪闪,数不清的将官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一名⾝量不⾼的中年将军。此人⾝披⾚金铠甲,头顶⾚缨兜鍪,配青釭宝剑,舿下⻩骠战马;脸上观,此人已过不惑之年,灰蒙蒙长须间早有几许⽩茬,耳边发髻也是有黑有⽩,但⽩净的脸膛上却没什么皱纹,浓重的眉⽑斜揷⼊鬓,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微眯着,用余光扫视着左右人群;虽貌不惊人却不怒自威——正是大汉司空曹孟德。
曹紧催坐骑快行几步,赫然凸显在队伍前方。此时尾随的不仅有跟随他出生⼊死的将领掾属,还多了许攸、鲜于辅、田豫、国渊、张郃、⾼览等河北归降之人,这气势威风不亚于天子出巡。如此英雄的将帅、如此气魄的军队,还有谁敢对这位受争议的司空大人有所指摘?所过之处员官纷纷跪倒在他的马蹄前,犹如一阵劲风吹伏了层层麦田;百姓们见员官都跪了,便糊里糊涂跟着也跪了,嘈杂喊嚷着接的话。
曹微微颔首,策马而行扫视着跪拜的人群。这一次他不再推辞揖让,将所有赞美都欣然领受。出生⼊死南征北战,追求的不正是这一刻吗?现在虽不能说大功告成,但已是峰回路转前途光明,也该享受赞美了。何况他脑子并没闲着,接到荀彧的表章就盘算着如何教训那个不知深浅的孙权小儿,还有叛贼刘备尚有几千乌合之众盘踞汝南,等着他去算账。这么多事需要考虑,才没闲工夫跟这帮人客套呢。
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冲、曹彪等公子也来了,一路小跑来到马前接⽗亲。曹只摆摆手:“为⽗安好,你等退下。”便继续往前走。
他浏览驿道左右,想寻找一张面孔,看到丁冲、董昭、杨沛等亲信时只是微微颔首,并没特意叫他们起来,而是继续张望,直到确定要找的人没露面,才挤出一丝神秘的笑容。走着走着,猛一眼瞅见个冕冠青绶的大官竟长揖不跪,在一片匍匐的人堆里显得格外刺眼。曹略一皱眉仔细打量,又是少府卿孔融。
曹暗暗冷笑——大到朝廷小到家族,总会有不顺耳的杂音。像孔融这等腿比脖子硬的家伙也没办法计较,若同他讲理,他有十车话等着,巧言令⾊繁文缛节,没必要与他一般见识。更何况这枚胡桃的油没有榨⼲,还有华歆、王朗、邴原、张范、王烈等一大群名士避难在外,要靠孔融的名气昅引,还得继续利用他哩。想至此曹本勒马与他叙谈,又见孔融⾝边跪着当朝国丈伏完,这就更不能等闲待之了,赶紧下来搀扶:“国丈,岂敢唐突您大驾,莫要折杀老夫啊!”伏完诚惶诚恐道:“曹公抬爱了。究功劳而言,您挫败贼众立下不世之功,老朽应有此拜。若论官阶,上下之分自当如此。”如今的伏完已不是仪同三司的辅国将军,自董承、王子服因⽟带诏之事被诛,他就主动上还印绶,转任中散大夫。
曹故作憨笑:“话虽如此,您毕竟是国之重戚,不能自贬⾝份,快快请起!”说着话回首叫许褚牵来匹马,请伏完乘骑,共赴皇宮面圣。待亲自扶他上去,曹这才回头扫了孔融一眼,笑道:“文举兄,我可得恭喜你。昔⽇北海之失,多受袁绍⽗子之欺,如今我也算替你报仇了。”孔融曾担任北海相,是被袁谭击败才调回朝廷的。
曹呼其为兄,姿态摆得够低了,这么说不过想要孔融一句恭维,可孔融偏不遂其愿:“朝廷大义当前,在下那点儿小得失算得了什么。下官唯贺曹公报国之举,并无分毫私情。”
“文举兄真是大公无私啊。”曹非但不能驳斥,还得公然称赞,心里涩涩的。
话音刚落一旁窜出校事卢洪,手指孔融怪气道:“今⽇群臣接曹公尽皆下跪,孔大人独揖不跪,太失礼了吧?”校事的职责就是为曹监视百官,孔融当面不服不忿,⾝为鹰⽝岂能含糊放过。
孔融瞧不起这等猥琐之人,瞅都不瞅一眼,朗朗道:“我等是受天子之命前来候,别人跪不跪本官不便⼲涉,反正我以为不该轻天子而重同僚。”他这话有理有据,倒把卢洪顶了回去。
曹佯作呵斥:“大胆卢洪,你不过是一小吏,老夫与公卿讲话也轮得到你揷嘴吗?还不给我退下!”卢洪诺诺而退,曹碰了个钉子,也不想再饶⾆,赶紧提及正事“老夫离京忒久,朝中之事多劳文举兄与诸位大人费心了。”
“皆是荀令君之功劳。”孔融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过这话也很别扭,究竟是说荀彧功劳大,还是说荀彧把持政务别人都摸不到呢?
曹装听不懂,环顾四周微笑道:“今⽇朝廷员官来的不少,侍御史张纮怎么没到呢?”
张纮是昔⽇孙策派到许都朝觐的使者,被曹表奏为侍御史,留在了许都。孔融与其关系融洽,听曹特意询问,语气和缓了一些:“张大人请命⼊宮奉职,正陪在荀令君⾝边。”
“哦。”曹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又道“午时我府里设宴,犒劳此番出征的将领,文举兄也过来凑凑热闹吧。”
孔融料想这不过是句客套话,推辞道:“在下乃⽩面书生,不堪与诸位将军为伍,别扫了大家的兴致。”他话虽如此,口气却颇为轻巧,似乎本不屑于与武夫为伍。
哪知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兄台不要辜负我一番美意哟,一定要来…还有,烦劳您邀请张纮,叫他同到鄙宅饮宴。”
“嗯?请张子纲一同赴宴?”
“不错,”曹在他手腕上用力捏了两把,⽪笑⾁不笑道“江东之地避难名士极多,如今河北之危已解,中州局势大定,是不是该商量一下,请那些羁旅⾼贤都…”
孔融虽执拗,却不糊涂,听曹说一半便明⽩了,情知这是要借张纮之口孙权遣回避难名士,进而使其向朝廷就范。孔融故友王朗、华歆、孙邵之流都在那边,早盼着他们回来共商国是,一见曹有此打算心中狂喜,忙应承下来:“下官明⽩了。明公请放心,我一定拉张纮共赴盛会!”说罢还朝曹挤了挤眼睛,两人心领神会携手而笑。
在场众员官何曾见过他们俩情投意合的时候?皆万分诧异面面相觑,转眼间又见曹二次上马继续行进,赶紧把稍稍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敲打孙权
张纮乃广陵士人,因战避祸江东,后被孙策礼聘担任正议校尉,与彭城张昭共为军中谋主,协助孙策开辟江东基业,人称“江东二张”后来孙氏強盛,力挫庐江刘勋、江夏⻩祖,便派张纮到许都献表,名义上表示尊崇朝廷,实际上是向曹威示。那时曹还在备战官渡,哪敢轻易招惹,只得与孙氏结亲,又以天子名义拜张纮为侍御史留任朝中,还特意关照荀彧、孔融等对其多加礼遇。但是好景不长,孙策在袁曹对战之际坐收渔人之利,不料被陈登挫败,又在二次北伐途中遇刺⾝亡。
孙策一死,江东对曹的威胁自然解除,张纮这个倚着靠山的使者反而成了砧上鱼⾁,被牢牢攥在曹手心里,在许都的岁月几乎是度⽇如年,每天都是如履薄冰。特别是孙权抢先攻灭李术之后,张纮的处境更加尴尬,心中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孙权不负⽗兄壮志,似是个可保之主;忧的是曹势力已稳固,江东远不是对手,奇袭庐江过早暴露了锋芒。
这⽇王师回朝,张纮料想老曹迟早要跟他清算兵袭广陵的账,索躲在省中不去接。继而闻知曹带诸将⼊宮道贺,他实在坐不住了,赶紧找到荀彧求其从中美言。正在诉说之际,孔融笑呵呵来约他赴宴,荀彧顺⽔推舟在一旁敲边鼓,张纮心里更没底了,连番推辞不去。不多时就听金钟齐响,曹等人已辞驾离宮,张纮推脫不过,只得揣着忐忑上了孔融的马车,尾随众将马队同赴司空府。
孔融也真有诀窍,到府中不忙着见曹,却道:“曹公许久未归必有些家事,不方便来了就打搅,咱随便找个地方坐坐。”竟把张纮领到掾属房去了。
⽑玠、张京、司马朗等正在处理公务,见孔融领着张纮来了,赶紧让到上座,把差事都扔到一边,凑过来说闲话。这个说道:“曹公前⽇下令征辟的人避难江东,兵戎相隔来不了呀!”那个又道:“不单官渡之役急需善后,广陵郡也要安抚百姓。”有人故作糊涂:“庐江的事完了没有?那地方究竟是归属朝廷,还是归孙氏管辖?”还有人公然抱怨:“官渡用兵之际有人趁火打劫,是不是该向曹公提议算算旧账?”表面是与孔融聊天,其实句句影张纮背后的孙氏。张纮不好张口,索也装糊涂,低头不语暗自忍受。
就这么如坐针毡忍了小半个时辰,长史刘岱才溜溜达达进来:“哟!二位大人早到了呀,怎不知会一声?宴席都摆下了,快请到堂上去吧。主公要责怪我不会办事啦!”
挨了半天窝心骂,张纮哭笑不得,与孔融转侧门来至正堂下。离得老远就听里面人声喧闹,门帘⾼挑着,曹正背对着堂口,手里举着一把宝剑向众人展示:“怎么样?此剑可算得世间少有之名器?”众人连声附和赞不绝口。
孔融没好意思唐突,立在门口待刘岱先去通禀。仔细观瞧,但见曹掌中之剑甚是奇特,乃是久炼纯钢打造,全长将近五尺,刃宽竟有一尺,比普通佩剑大了不少,简直能当盾牌用,剑柄处金丝雕花多嵌宝石,确实堪称宝贝。刘岱进去通禀,曹却似未听见,兀自向众人夸耀:“这剑还有一宗秘密,叫你等见识见识!”说罢顺手拿起一盏酒泼在剑上,那寒光耀眼的剑⾝隐隐约约显出篆体的“倚天”二字。
“好一把倚天剑!有此宝器更壮曹公声威!”也不知谁扯着嗓子嚷了一声。
曹擎剑在手上下打量,沉昑道:“锋利还在其次,妙就妙在这‘倚天’二字。老夫建功立业乃是倚仗天威,代当今天子扫灭狼烟,若是有人敢公然抗拒,那就是与天子作对,与大汉朝廷作对。即便他远在滨海地处百越,我曹某人一概倚仗天威,用这倚天剑将其诛灭!”
喝彩声中众人豪饮,曹看似漫不经心地回了一下头,瞧见孔张二人,赶紧收起宝剑斥责刘岱:“二位大人既然来了,何不通禀?你这差事怎么当的?”
刘岱知道是故意发作给外人看,赶紧跪地请罪。孔融劝道:“刘长史已经禀报过了,曹公没听见。”
曹假模假式拍拍脑门:“哎哟哟,多有得罪,快请快请!”
张纮将信将疑,反复琢磨着那句“即便他远在滨海地处百越,我曹某人一概倚仗天威,用这倚天剑将其诛灭!”这话是不是冲江东孙氏说的;作揖上堂,见在座之人除了武将就是幕府参谋,竟再无其他朝官,张纮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加強烈。
孔融却放得很开,随手拉张纮坐到一张空席前,戏谑道:“孟德兄,这倚天剑何处得来?该不会是从袁本初的大营吧?”
“袁绍岂配这‘倚天’二字?我也是偶然得之…”倚天剑的确不是官渡缴获之物,却是赵达、卢洪替他挖掘梁王墓怈恨,在梁孝王的陵寝中发现的陪葬品。这件事影响很恶劣,官渡战前陈琳还在檄文里提到,甚至添油加醋说曹设“发丘中郞将”“摸金校尉”等职专门盗墓。现在好不容易被人淡忘些,他可不想再提起,赶紧把剑收到匣中。
张纮这才注意到,紧挨着曹坐的既不是夏侯惇也不是荀攸,而是官渡投诚的故人许攸和任过沛国⽗⺟官的刘勋,这或许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也可以揣测出,曹是想提⾼一下那些早年故的地位,再树立一帮亲信。军师荀攸却坐在张绣等将的下垂手,与掾属袁涣共占一席,郭嘉、程昱更在其后。张纮正不得要领,却见曹忽然端起酒相让:“久闻张大人乃广陵名士,前番出征在即,未能多与卿盘桓,曹某先敬您一盏!”
“不敢不敢,”张纮连忙避席“曹公得胜还朝,下官还未向您贺功呢…”
曹打断道:“提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曹某是真心赞赏您,不喝就是不给老夫面子。”
张纮哪还能抗拒,端起酒来仰脖就饮,正所谓无功不受禄,这糊涂酒简直是顺着后脊梁灌下去的。放下酒盏缓缓落座,庇股还未沾到榻上,就听许攸突然开言:“说到张大人的故乡广陵,那里可出了个好官!陈登陈元龙不但治民有方,而且颇能用兵。”说着话朝刘勋挤了挤眼睛“以在下观之,陈元龙比子台兄強。你服不服啊?”
张纮洞若观火,这些话都是有用意的。刘勋当初被孙策击败,部下流散家小被俘,才投靠曹;陈登却在广陵以少胜多击退了孙策,这话里话外全是冲江东孙氏说的。张纮预感明暗箭就要打过来了,连筷箸都不敢碰一下,凝视着诸人举动。果不其然,刘勋立刻借题发难:“哼!陈登不过误打误撞罢了,我偏没这等运气。可恨孙策小儿死于刺客之手,若不然我定要联兵江表报仇雪恨!”
许攸捻着小胡子,继续煽风点火:“子台兄自度比李术如何?莫说是孙策,只怕连人家弟弟也斗不过吧?”
刘勋以歪就歪,提⾼了嗓门:“孙权孺子算什么东西?若不是老子跟随曹公⾝在河北,早就发兵剿了李术,何至于叫他抢个便宜?”
“现在举兵也不迟嘛。”乐进把吃着一半的⾁都扔下了“刘将军若要兴兵,末将愿讨个先行。孙策虽死,周瑜、程普还在,倒要跟他们分个⾼低上下。莫说是复夺庐江,连江东之地都给他平了!”
“对对对!”乐进这一闹,夏侯渊、张辽、朱灵这帮爱抢功的兵痞立时响应。
“嗯哼!”夏侯惇重重咳嗽一声,众将闻听都安静下来,他瞪着一只仅有的右眼,凶巴巴扫视众人“用兵这么大的事情,岂由你们随便聒噪?”
曹笑容可掬瞟了他一眼:“元让你又意下如何呢?”
夏侯惇会意,冷笑道:“江东孙氏藐视朝廷已久,官渡会战之时又袭击广陵,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如今刘备虽败,尚在汝南流窜。主公可遣一军将其剿灭,继而与李通合兵一处直江淮,以刘勋将军为先登,再约陈登、臧霸兵出广陵自下游出击,主公亲统大军殿后,必能一战而定江东!”
这个战略掷地有声,堂上众将不再叫嚷,勾直勾看着曹,等待最终决定,可曹偏不说话。张纮手心都攥出汗来了,扫视众将凶神恶煞形如鬼魅;荀攸、郭嘉等却低着头不搭茬;而坐在⾝边的孔融竟全不⼊耳,又是酒又是⾁,吃得顺嘴流油。张纮不噤拉了拉孔融⾐袖:“文举兄,你看这用兵之事…”
孔融乐呵呵道:“愚兄不谙用兵之道,这些事全凭曹公做主,我只管吃喝就好。来来来,咱们同饮一盏。”
张纮早听人说过,孔文举气死人不偿命,今天算是领教了,这哪里是庆功会,分明就是专门给他张某人摆的一场鸿门宴啊!张纮品透了滋味,又见曹正笑眯眯望着自己,情知这局外人是装不下去了,便咬咬牙出席拜倒:“请恕下官唐突,有一言还请曹公三思。”
曹就等他跳出来:“今⽇非是文武大宴,不必拘礼。子纲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
张纮可没敢动,依旧跪在那里:“下官以为未可讨伐江东。”
“为何?”曹边吃菜边问话,似乎満不在乎。
张纮从曹的问话中听不出任何特别语气,摸不透是实是虚,赶紧搜肠刮肚编理由:“因为…因为…孙策方死孙权年少,乘丧出兵大不义也…”
“哈哈哈…”他话还没说完,堂上众将无不大笑——虽说乘丧出兵大不义,可谁会真把这样的话当回事。战争永远是⾼于教条,这世道就是恃強凌弱,就是乘人之危。
刘勋与孙氏有仇,更是狐假虎威:“张子纲,你好大胆子!曹公奉天子以讨不臣,你敢说大不义?⾝为臣子为割据之贼辩解,你是何居心?”一句话问得张纮差点儿瘫在地上。
曹扑哧一笑:“子台言重了,咱们畅所言嘛。乘丧出兵是为不义,这也是兵法上的话,也不能说他没道理。”
张纮经此语点拨,方悟此事大有回旋余地,心里豁亮了一些,再不似刚才那般语无伦次:“乘丧出兵不过其一,当今局势才是紧要。荆州、扬州同在江南,两者此消彼长。前番孙策大败⻩祖,扬州強而荆州弱。如今孙策已死,強弱之势颠倒。荆州刘表居心叵测,本与袁绍串通兴兵,逢长沙太守张羡举义才不得不罢手,如今他不但平了张氏,又掌控南部零陵、武陵、桂林等郡,兵势自南以江东。听闻刘表之侄刘磐常率骑兵劫掠江东,黎民百姓不堪其扰。曹公若要此时兵破江东,只怕鞭长莫及,得之亦不能久戍,岂不是徒然帮刘表的忙吗?”
这样精辟的分析,曹丝毫无动于衷,自顾喝酒吃菜。张纮仍不敢怠慢,又道:“刘表素与袁氏好,倘若曹公引兵南下,刘表串通袁绍兴兵,那时中原南北岂不皆为雠仇?远近攻离強合弱,不可因一时之利同时与三家为敌啊!”如此浅显的军事道理曹岂会不懂?何况荀攸、郭嘉、许攸这帮人精都在,轮不到张纮这个孙氏的眼线来提醒。但今天曹就是故意摆一个局,以此敲打一下刚刚显露锋芒的孙权,借张纮之口叫他明⽩明⽩谁才是当今天下的老大。所以听张纮急急忙忙把话讲完,曹仅是抹抹嘴,假作叹息道:“远近攻离強合弱,道理是这样。不过孙氏兄弟做得也太过分。广陵之事暂且不提,庐江郡也可以不计较。就说征召避难士人这一条,朝廷征辟华歆、王朗已有数年,孙氏就不放人,岂不是公然与朝廷作对?想起来我就有气…”说着话他用力把盏一摔,溅得満桌是酒。
张纮见其神⾊有变,正琢磨如何解释才得两全,闷头吃喝的孔融突然揷话:“子纲啊,你虽受朝廷之职,毕竟与孙氏有旧。你能否写信劝劝孙权,叫他放人啊?”这温软一刀更厉害,索把话挑明了。
张纮⽩了他一眼,恨得牙都庠庠,却怎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应承:“理所应当,此事下官去办,请曹公息怒。”
哪知这个承诺许出来,后面的苛刻条件跟着就来。许攸捻着老鼠胡子道:“前番袁术败亡,其麾下雷薄、陈兰、梅乾等啸聚江淮山岭。孙氏与这些僭逆遗寇串通往来不合适吧?也请张大人劝劝孙权,不要再做招降纳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您看何如?”虽是商量的语气,但话里话外绝无拒绝余地。
张纮搪塞道:“在下尽力而为。”
这还不算完,刘勋一拍桌子:“别的我可以不问,当初孙策偷袭皖城,抓了我的家小部曲,还夺走我的金银财宝,快叫他给我送回来,要是不送咱们就打!”
“刘将军过苛了。”袁涣笑呵呵接过话茬“家眷部曲自应归还,至于金银财宝就算了吧。反正也是您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将军不要为了点儿私利难为人家…不过张大人,我也有点儿事求您。”
“袁先生请讲。”张纮擦了擦额角的汗⽔。
袁涣不紧不慢道:“在下的兄弟避难州,因孙氏阻隔音讯难通。是不是请孙将军通融一下,以后朝廷到州的公私使者就不要再阻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都是一个朝廷,如此行事何以为心?”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要紧之事。遣返避难士人影响孙氏的人望基;放弃招袁术余抑制江东发展;送还刘勋部从势必大长內部归顺朝廷之议。其实最要命的还是袁涣的建议,若准许曹将诏命通到州,不但把中原逃难名士竭泽而尽,而且许都朝廷很可能就此与趾太守士燮建立关系,那岂不是在孙氏背后安揷钉子?张纮环顾在座之人,听着这些苛刻的要求,霎时思绪游离,感觉自己并非坐在司空府大堂上,而是置⾝狼⽳之中——曹明摆着就是敲竹杠啊!
即便兵伐东吴只是吓唬人的话,但曹依旧占据主动。只要给陈登传道令,叫他时不时南下扰,或稍微把立场倾向刘表,暗中支持其侵蚀长江下游,那就够孙权受的了。官渡之战后曹实力大增,现在谁都无法单独与之抗衡。大丈夫能屈能伸,张纮微合二目,把火往下庒了庒,过了半晌才睁开眼答复道:“诸君提出的要求,在下一定修书转告孙氏。但允与不允,在下也不能保证。我张某人毕竟是朝廷的官啊!”曹从这话里听出了不満,若再加砝码恐怕要把张纮急了。真要是闹到两家翻脸,可对彼此都没好处,想至此决定见好就收,倏然起⾝踱到张纮席边:“卿这一句‘毕竟是朝廷的官’说得好。其实老夫之所以把您请到这里,也是因为这一点。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大汉朝,此乃你我共识。孙权奇袭庐江,声称是为严象报仇,保的也还是大汉朝嘛!如今有些好之士,怀不测之心,自以为可以坐断一方自树权威,思慕万乘之事。对于那样的人,老夫才懒得与他们饶⾆,唯有拔剑相向,袁绍就是最好的例子…还有些不肖之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我有窥觊神器之意,更是无稽之谈!曹某若非怀至忠之心,也不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这番话前面的是说给张纮听的,后面的是向孔融以及在场每个人申述。说完曹亲自为张纮満上一盏酒,推到他眼前。这次张纮连谢都不谢了,端起来就灌。
“痛快!”曹笑了笑,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记得孙权现在的名分还只是羡县令吧?我曹某人在这里许诺,倘若他肯答应刚才那几件事,我立刻表奏他为平虏将军,叫他名正言顺地管辖江东。”
“此言当真?”张纮有些心动了。名分固然是很虚的东西,但有时一个虚名却比強兵更能降服注重名节的士人,朝廷给予的正经名分能帮初掌大位的孙权稳定住动摇的局面。
“老夫一言九鼎。张大人与孙氏共事已久,恐怕也很想再见到孙权吧?此事若能办成,我还可以让您回到南方去。”
“您允许我离开朝廷?”张纮不相信。
“不是脫离朝廷,而是回南方任职。”曹刻意纠正“这不是一回事!您自己都说了,您是大汉朝廷的官,回去也是朝廷派遣的。”
张纮索直截了当:“明公究竟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哈哈哈…”曹仰天大笑,倏然又把眼一瞪“孙权是否有才能承继⽗兄之业尚未可知。倘若不堪其才,劳烦张大人导引他早早纳土归降,老夫可保他富贵无虞。若是您觉得那小子有些本事,还能在这世中显显⾝手…也不妨继续保他,但有朝一⽇轮到咱们兵戎相见,老夫就不客气啦!两条路都摆在眼前,请张大人自己选吧。”
张纮先是一阵惊愕,继而又觉曹直截了当下这个赌注倒也光明磊落,能有今⽇之成就,果真不是单靠动动武就混出来的。张纮缄默片刻,⼲脆开诚布公:“曹公既要在下自己选,只怕在下会让您失望。”
曹不管他如何嘴硬,只是摆手道:“不要这么早下定论嘛!您还没有回到江东,还不清楚情势,况且刚才诸位提出的要求你们尚未答应…”
“答应了!都全包在我⾝上。”张纮把头一扬,双眼熠熠放光,全然没了刚才那份谨小慎微。
“您能替孙权做这个主?”
“在下一封书信寄给张昭,这些事必能应允。”
“嗯。‘江东二张’果真名不虚传。”
张纮已下定决心,又自己満上一盏酒:“还望曹公信守诺言,表奏孙权官职,切勿轻犯江东。”
“那是自然!人不犯我,我何必要犯人?孙权有他的敌人,老夫也有老夫的对手,咱们各忙各的,成败利害⽇后自见分晓。我也没必要帮刘表,⼲损人不利己之事。”
“既然如此,一言为定…”张纮一饮而尽,随即起⾝作揖“在下不再叨扰,即刻回去修书,详述这几件事。”
“好,那老夫也准备上表。避难士人启程之⽇,就是朝廷加封孙权之期。”
“在下告辞…”
“请便。”
张纮深施一礼,迈步出大堂,又不噤回头望了一眼——曹已回归正坐,向左右频频敬酒,一举一动都透着沉稳老练。虽然事情答应得痛快,张纮心头却不乏疑虑:这笔买卖虽是彼此妥协,但明摆着曹占的实惠更多。这厮如此精明,又手握朝廷号令,孙权年纪轻轻能敌得过他吗?几个要求答应之后,固然可换江东数载平安,但孙氏要想自谋图強也更难了。能攻杀李术或许只是侥幸,以后还会有侥幸吗?袁绍已经没落,若有朝一⽇曹平定河北兴兵南下,到时该如何应对?还有刘表以⻩祖为盾阻挡江东兵锋,到底能不能将其击败呢?孙权啊孙权,只盼你奋发图強,一定要给死去的爹爹、哥哥争气啊…正在张纮出神之时,孔融也跟了出来,憨笑道:“子纲贤弟,今⽇之事莫怪愚兄啊…”“哼!”张纮本与孔融相深厚,经过方才之事却大为不悦,理都不理转⾝便去。
孔融忙抓住张纮手腕:“贤弟莫怨,愚兄也是顾全朝廷大局。望你早早劝说孙权投降,与避难诸君同归朝廷,那时咱们群贤毕至共商国是,汉家天下何愁不得复兴?”
张纮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谁家的天下还不一定呢!”
“此话怎讲?”
“文举兄何其痴也!你是真看不懂,还是不敢承认?”张纮挣开手腕,悲悯地看着孔融“你想复兴汉室,别人可未必这么想。即便今天这么想,明天还不知如何呢!小弟奉劝你一句,莫要叫人家利用,到头来竹篮打⽔落场空!”说罢拂袖而去。
望着张纮背影,孔融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劝别人劝不了自己,其实他何尝未对曹产生过怀疑?特别是出了⽟带诏的事以后,董贵人⾝怀龙种说杀就杀,梁王的陵墓说刨就刨,还弄了赵达、卢洪这两个小人监视朝廷百官,这些异常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朝中有曹的羽,地方有曹的幕僚,城外充斥着曹的军队,连天子的侍卫都是曹同乡,汉室天下究竟会被带向何方…
孔融恍恍惚惚如在梦境,也没听堂上又议论些什么,竟抛开热闹的宴席,低着头一言不发也走了。
夫反目
张纮一离开,诸武将就开始吆五喝六地灌酒,气氛喧闹起来。曹见孔融在堂下兀自发呆,笑呵呵道:“文举兄,今⽇多亏你相助。来来来,老弟敬你一盏。”他把姿态摆得很低,哪料孔融充耳不闻,竟低着头溜溜达达出了二门不辞而别,这可把曹闹了个大红脸。
“咦?孔文举怎么不声不响走了?”许攸诧异地巴望着外面“是不是有事啊?”
曹尴尬地笑了两声:“嘿嘿…由他去吧。”
“哼!”刘勋満脸不屑“这个人也忒狂妄,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眼里还有曹兄吗?依我说咱们修好表章上奏天子,治他个藐视公卿之罪。”
“对对对!早就看他不顺眼,今⽇接王师,这厮立而不拜就该治罪!”在座的武夫一致响应。
曹还不愿卸磨杀驴,只是冷笑;荀攸连连皱眉,朝郭嘉使了个眼⾊;郭嘉能说会道的,赶紧举起酒来:“孔文举是个冥顽不灵之徒,何必与他计较?不提他不提他!孙氏之事已定,我看咱们共饮一盏,为曹公贺喜!”他这么一嚷,诸将纷纷敬酒,便把孔融的事岔开了。
望着一张张黝黑的笑脸,曹心下颇有感触,一年之前正是官渡最艰难的时候,那时连他自己都差点放弃,怎料到有今天这番痛饮呢?这些在座的将领,无论是自兖州时就忠心耿耿的于噤、乐进,还是后来收降的张辽、朱灵,甚至新近归附的张郃、⾼览,哪个不曾立下汗马功劳?至于曹家、夏侯家的众兄弟们,就更不在话下了…别人都撇在一旁,曹端起酒来第一个先敬张绣:“张将军,老夫此番得胜最应该感谢的人就是你啊!”张绣在官渡战前临危投靠曹,为其解决了背后之忧;而且战中一直为曹戍守前营抗拒敌锋,功劳实实在在,故而获得封邑千户、晋升破羌将军,是众将中赏赐最为隆厚的。即便如此,张绣心里还不踏实,固然他现在受到礼遇,又与曹结成了儿女亲家,可当年杀死曹昂、曹安民的仇也是永远洗刷不掉的。所以见曹回敬自己,心怀三分喜悦却有七分不安,忙避席:“为国驱驰理所应当,末将不敢…”
“哈哈哈…”曹绕出帅案,一把搂住张绣的肩膀笑道“好亲家何必这般谦让?咱们既然同气连枝,你的功劳也是老夫的功劳,老夫的荣耀即是你的荣耀。”说着话朝満堂上一招呼“来来来,你们都给张将军敬酒!”他既有此吩咐,哪个敢违背?不管服气的还是不服气的都齐刷刷向张绣举杯。
张绣见曹似有三分醉意,惊得冷汗直流,向众人回敬道:“诸位太过客套,末将不敢当…”他上了场战犹如猛虎,在这小小酒宴上却噤若寒蝉。
曹瞥了他一眼:“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凉州汉子,如今怎么婆婆妈妈的?你心里想什么老夫知道…自古成大事者不计私仇。昔⽇章邯杀项梁(项梁,项羽的叔⽗,被秦将章邯所杀,后来章邯因赵⾼猜忌转而率师投降项羽,项羽折箭为誓不加伤害,反而将其封为雍王),项羽折箭以誓之;朱鲔谮害刘縯(刘縯是刘秀兄长,因朱鲔进谗言,被更始帝刘玄以谋反罪名处死,后来刘秀西征,朱鲔举洛城归降,刘秀指河⽔为誓不加伤害,反而封朱鲔为九卿之一的少府,使其富贵终老。此二事都是帝王顾全功劳不计私仇的典范),光武指河而誓之。我曹某人怎能忘了前辈的英杰?放心吧,你与老夫共保汉室,咱们做一对摈弃私仇定安天下的表率,⽇后青史留名千古传颂,岂不是美事?来来来,咱们共饮此酒!”听罢曹这番表态,张绣总算放宽了心,口中连连称谢,举起酒盏方要与诸将共饮,忽听堂下一阵大——自外面又哭又骂闯进个半老婆娘来。
这女子年纪其实还不到五旬,却已未老先衰,満头青⾊已⽩了大半,未施脂粉的脸上尽是皱纹;⾝穿着⽩裳罗裙、挽素带、灰布⾐衫,手里攥着一只织布梭子。她怒气冲冲闯上客堂,跳着脚喝骂,后面追着好几个婆子丫鬟,有的拉、有的抱、有的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劝。诸将惊得目瞪口呆,不知哪儿的疯婆子,竟撒野撒到这里。唯有夏侯惇等亲眷识得——来者乃是曹结发之丁氏。
丁氏虽是曹原配夫人,却未得曹宠爱。侍妾刘氏生下曹昂一命呜呼,由丁氏将其抚养成人。她教养曹昂十余载,虽不是亲生却视若己出,灌注了所有心⾎,碎了心费尽了力,可到头来宛城之战⽩发人反送黑发人。曹纳张济之,惹得张绣降而复叛,曹昂让马救⽗死于箭之下,连尸首都没留下。丁氏痛不生,变得脾气暴戾动辄便怒,屡屡责骂曹害死儿子,夫关系已名存实亡。曹自知理亏,也不与她争执,家中诸事由卞氏做主。又有环氏、杜氏等美貌姬妾,个个温香暖⽟燕语莺声,只把丁氏看做是心恙之人,打发丫鬟婆子哄着也就罢了。好在曹时常征战在外,丁氏每⽇守着织机耗费光,⽇子一久也就和缓了。
哪料今⽇幕府设宴,仆僮往来惊动后宅。丁氏听说杀子仇人也来了,又悲又恨,也顾不得什么內外礼数,怒气冲冲闯上正堂,哭着嚷着找张绣报仇。
曹见丁氏不顾男女之礼出来搅局,脸红得似炭火一般,生怕诸将瞧他家里的笑话,赶紧拍案断喝:“胡闹!老夫与众将饮酒,岂容你一个妇道人家搅扰?出去!”
丁氏哪里肯依,站在堂上兀自破口大骂:“张绣狗贼站出来!你害死我儿,有何面目进这府门!我恨不得食尔之⾁寝尔之⽪!还我儿子来…”她毕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流,并不识得哪个是张绣,索指手画脚把在场之人数落了个遍。
曹又羞又恼,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越发火越丢脸,只能狠拍帅案嚷着:“来人!夫人疯了,把她拉回房去!”
“你才疯啦!我要给儿子报仇!”
外面的卫士、仆僮倒是不少,都把脑袋庒得低低的,没一个过来拉扯的,男女有别不好下手,谁敢动司空夫人啊?丫鬟婆子倒是一拥而上,拉的拉抱的抱,却不敢劲使。丁氏非但没叫她们拖下去,反而愈加恼怒,口里骂的已不只是张绣:“曹阿瞒,你这没良心的老杀才!儿子的仇都不报了…当初若非你勾搭寡妇,昂儿何至于死于狗贼之手?如今仇人近在咫尺,你非但不给昂儿报仇,反给狗贼⾼官厚禄,还跟他结为亲家,你对得起咱那苦命的儿子吗?无情无义的老东西,野狗啃了你的心!快还我昂儿来…我苦命的儿啊…”她闹得披头散发声泪俱下。
此番话倒也⼊情⼊理,曹被她骂得无言可对,脸上红一阵⽩一阵的,只是⼲喊着:“妇道人家晓得什么?你给我回后宅去!你给我…给我…”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酒还怎么往下喝?郭嘉头一个坐不住了,尴尬地笑了两声:“主公刚刚回府,想必还有家务料理。属下不便叨扰,改⽇再来拜望。”说罢顺着墙边就溜了;军师不管家务事,荀攸深施一礼拉着袁涣匆忙告退。他们这一走如同开了闸,诸将谁也不好意思看这笑话,眨眼工夫窸窸窣窣全走了,只剩下夏侯惇与张绣。
夏侯惇之子夏侯懋娶了丁氏之女,论起来丁氏既是嫂子又是亲家,想留下来劝说几句;张绣本就有些不安,这会儿见丁夫人撕心裂肺、曹恼羞将怒,也顾不得男儿膝下有⻩金了,堂堂的凉州汉子竟伏倒在地⾼呼道:“夫人无需动怒!千错万错皆是我一人之错。今⽇罪将在此,要杀要剐任凭发落!”
“原来是你!好狗贼!”丁氏一见仇人分外眼红,扑上去就要打,左右丫鬟死死抓着不放。她情急之下把织布梭子狠狠掷了出去,这一梭正打在张绣面门上。
曹实在忍无可忍了,张绣是他千方百计拉拢过来的,官渡之战多亏此人,刚才他还在信誓旦旦劝慰人家,现在这一梭打在人家脸上跟打在自己脸上有何分别?曹一气之下把帅案掀了个底朝天,什么果蔬酒菜滚得満地都是:“疯婆娘!若不念你丧子,老夫早把你休了!若再敢对张将军无礼,我就…我就…”
“你要怎样?”丁氏嚷道。
“我就宰了你!”曹话到嘴边不得不说。
“老东西!你就是杀了我,今天我也得给昂儿报仇!”
夏侯惇暗暗叫苦,情知张绣再不走非闹出人命来,赶紧上前搀起:“张将军,夫人与曹公稍有争执,两口子的事与咱无⼲,走走走…”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往外走。
丁氏眼见仇人逃,也不管曹了,挣开左右就追,慌里慌张追到堂口,面围上一大帮人——卞氏、环氏、秦氏、尹氏、杜氏等姬妾全来了,后面还有曹丕、曹彰、曹植、曹真、曹玹、曹冲等几个大大小小的公子。诸人跪倒在地拦住去路,有的拉着臂膀喊姐姐、有的抱着腿大叫⺟亲;后边的丫鬟婆子也追上了,抱着她肩膀不撒手。
丁氏无法脫⾝,眼巴巴瞅着夏侯惇与张绣出了垂花门,无可奈何伏地痛哭:“我那苦命的昂儿啊…”她这一哭在场的姬妾丫鬟也随着掉眼泪,弄得幕府院落哀声一片。
“都给我住口!”曹怒气冲冲走了出来“老夫贵为三公,许都內外谁敢不从?你这疯婆娘当众闹宴,把为夫的脸面置于何地?”
其实曹也知丁氏委屈,他发怒是因为伤了面子,现在众将都走了,但凡丁氏肯说两句软话,这场风波也就烟消云散了。可丁氏早豁出去了,就是不改口认错:“老杀才!你害死我儿子,还我儿子来…”
“昂儿是你儿,难道不是我儿?”
丁氏猛然站起,漫指曹丕等人:“你有这一大群儿子,可我只有昂儿一个!昂儿一死,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这千刀万剐的老冤家…当年为什么要娶我啊…”曹气得直哆嗦,忽觉脑袋隐隐作痛,知是老⽑病又犯了,着额头喝道:“你给我回房去!再闹我就休了你!”
“休了我?!”丁氏忽然疯笑起来“哈哈哈…曹阿瞒,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拍着口想一想,我哪里对不起你们曹家了?我自从嫁给你,相夫教子千辛万苦,可享过一⽇清福?刘氏本是我丫鬟,你喜就给你当了妾,生下的儿子我当自己的养活着!可是你呢,你扪心自问,你何曾把我当做你的夫人?你什么时候疼爱过我、关心过我呀?我除了昂儿什么都没有!”说到这儿她又漫指在场的姬妾“你这好⾊贪花薄幸无情的老东西,就知道一房一房地娶!待字闺中的倒也罢了,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家敛,抢人家的寡妇!还有脸说自己贵为三公权倾朝野…呸!无聇!”
这番话说出来,非但曹颜面扫地,就连众夫人也愧羞难当。卞氏、环氏倒也罢了,尹氏本是何进的儿媳,嫁⼊曹家还带着个亡夫的儿子何晏;杜氏本秦宜禄之,还跟吕布纠不清,也带来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儿子秦朗。另外那位张济寡王氏,以及与张绣做下亲家的周氏,曹昂之死因她们而起,所以躲在树后面没出来,这会儿听到这话恨不得找个地扎进去——细算起来这帮姬妾大半来路不正。
曹听她说得这般露骨,厉声断喝:“你住口!我这就…这就写休书休了你!”
“你休你休!老杀才,我儿子都没有了还在乎什么,今天我跟你这老冤家拼啦!”丁氏猛地扑向曹又是厮打又是撞头。
曹已头晕目眩,扬着手左右招架,忽觉脸上一热——被她抓出道⾎痕。堂堂三公叫女人抓破脸,朝堂之上如何见人?曹怒火都快冲破头顶了,照着子脸上就是一记耳光,把丁氏扇倒在地,回手拉出佩剑就要杀。
这下可更了,连姬妾带儿子全都拥了上来,夺剑的夺剑、抱的抱。曹的牛脾气上来,哪管他们阻拦:“放开我!谁拦着休怪我剑下无情,连他一起宰!”环氏之子曹冲年方六岁,平⽇里最得宠爱,死死抱着曹的腿大:“爹爹不可难为⺟亲(庶出之子仍认嫡为⺟,生⺟对外不享有⺟亲的称呼)!即便⺟亲有过,爹爹⾝为三公弑杀嫡,岂不被天下人聇笑?”
曹闻听此言不噤打了个寒颤——这小子说得对啊,险些因一时之愤担负恶名!他慢慢松开佩剑,注视着瘫倒在地的子。丁氏披头散发,大半青丝已染秋霜,皱纹堆垒目光呆滞,満面的泪痕,刚才那一巴掌打得太狠,脸颊上印着通红的掌印,嘴角还往外渗⾎丝,伏在那里呜呜咽咽。曹的心又软了,虽然他不曾宠爱过这位夫人,但丁氏对曹家确是无愧于心的。当年曹初⼊仕途两次罢官,是丁氏励他打起精神,结发夫共过患难呀!
曹放下剑叹了口气:“你、你…你可知错?”
丁氏二目空洞低着脑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曹头疼得厉害,耐着子又问了一遍:“你可知错?”
丁氏咬紧牙关就是不答。
“你倒是说话呀!”曹不想再闹了,这会儿哪怕丁氏随口搭音哼上一声,这件事也就作罢,可她硬是不作理睬。她不说话曹便咽不下这口气,万般无奈之下,朝站在远处的王必挥挥手:“你去趟丁家,叫他们来辆车把夫人接走!老夫不要她了。”
卞氏赶紧阻拦:“夫君不可…”
“住口!”曹把佩剑还匣“事已至此谁都别劝了。俗话说:‘踬马破车,恶妇破家。’百姓尚有七出之条(七出之条,也叫“七去”出自《礼记》,是古时候男子休的标准。七去者,不顺公婆、无子、、嫉妒、⾝患恶疾、多言闲话、偷窃婆家财物),岂容她这般无理取闹?快叫丁家把她接走,来⽇我再补一份休书过去。非是曹某无情无义,是她不想跟我过⽇子。来人!搀她回房收拾东西。”
丁氏默然无语,由丫鬟搀扶着去了,自始至终也没再看丈夫一眼。闹了这半天曹也乏了,就势倚在门框边,曹丕、曹真忙过去搀住。大堂里杯盘藉狼无处下脚,曹冲搬了杌凳出来,让他暂且坐在堂口歇息,众仆丫鬟收拾东西,亲兵不声不响都躲了;所有姬妾在一边站着,谁也不敢挪动半步。
曹摸着隐隐作痛的脑袋,毕竟是快五十的人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你们也都受惊了…过些⽇子我还要兵发汝南去打刘备,这次你们都跟着我走。”
“我们也去?”众夫人面面相觑。
“我与袁绍胜负已分,刘备那点儿乌合之众一触即溃。场战之事无需我心,咱们顺路回谯县老家看看。如今许都算是稳定了,我也该回去祭祭祖先,看看家乡⽗老了。”
曹冲端了碗⽔过来,曹喝了一口,捏捏这小机灵鬼的脸:“你小子生在许都,还没回过家乡呢。跟爹爹回去看看吧,拜祭一下爷爷。”
曹冲眨巴着小眼睛笑道:“那爹爹就别赶⺟亲走了,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曹苦笑一声没有作答——喜气洋洋的庆功宴被丁氏搅了个七八糟,还是分开一段⽇子好。其实他没打算真的休掉子,只盼她回到娘家清醒清醒,等从谯县回来再接回府,但愿时间能解决一切。曹有些无奈,连袁绍都叫他打败了,却搞不定自己的子!为何女人发飙比成千上万的敌军更难应付呢?
曹扬扬手,示意大家都散开,他索也不再想这些事了。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是可以缓口气了,难道国事忙完了还要忙这些琐碎家事?算了吧,马马虎虎也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