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春宫绝艳
坤宁宮北侧,坤宁门內便是御花园。
为了让宮怜怜心静些,燕飞飞提议,到御花园游玩。
御花园是皇宮中最佳的游赏之地。
天一门內,苍松如盖,宮墙似丹,在白雪映衬下,更为美丽。
钦安殿是御花园的核心。殿顶坦平,脊环围绕,白玉拦扶,香炉灿烂,分为上下两层。
殿东面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玲珑剔透,峰峦重叠,上面的御景亭很有风趣。
御花园是游赏的好地方。
当然也是捉迷蔵的好地方。
封龙飙、燕飞飞、宮怜怜正在捉迷蔵。
他们就要楼阁亭台,奇山异石穿来穿去。一会儿钻进浮碧亭,一会儿跳上凝雪轩,一会儿蔵进擒藻堂。一会儿又躲在养性殿。
封龙飙的笑声从太湖石后传来,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一边叫,一边揪着官怜怜的耳朵跑出来。
燕飞飞大笑,道:“最好!”好什么?宮怜怜知道不妙。
封龙飙已将她按在万青亭的栏杆上,嘴里喊着:“啪!啪!啪!”宮怜怜急道:“能不能不打?”
封龙飙道:“你说呢?”
燕飞飞道:“不行,一定要打。”
封龙飙道:“怜怜乖乖,庇股抬抬,看在是长公主的份上,我就打重一点好了。”
说着,手已经抬起。
宮怜怜大窘,叫道:“燕姐姐,你见死不救?”
燕飞飞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可不做那种两头不落好的人。”
宮怜怜心里庠庠的,嘴里喊着不愿意,心里巴不得快点打下来。
封龙飙轻轻地把手按上,宮怜怜舒服得“嘤咛”一声,快要晕过去了。
封龙飙觉得很好玩。
忽然,宮娥喝道:“皇后驾到——”
啂白⾊的雪地上,走来一条艳丽的人影,妖妖娜娜。
封龙飙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笑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眯着了一条缝,一条细细的线,一条足可以拴住任何男人的线。
让这条线拴上,绝对解不开。
这人就是皇后。国舅们的妹妹,皇太后的侄女。
封龙飙燕飞飞随在宮怜怜⾝后跪下去了。
封龙飙的心也沉下去了。他知道,很美丽的女人,如果有一颗很不美丽的心,她会让男人们坠下地狱。
幸好,他的头垂得很低,皇后看不见他这副奇怪的表情。
宮怜怜说话了,很勉強,语调里没有一点感情,苍白的像雪:“参见⺟后!”
皇后依然那么美丽的笑道:“长公主平⾝。”
宮怜怜道声:“谢⺟后!”便站了起来。
皇后道:“你们在⼲什么?”
宮怜怜道:“踏雪游园。”
皇后道:“长公主很会淘气,怪不得你父皇那么喜欢你。”
宮怜怜没有说话。
皇后道:“我也看着雪好,出来走走。”
宮怜怜心里像呑下了二十五只苍蝇,她心里在骂:“滚蛋!”嘴里却只说出了四个宇。
“怜怜告退。”
告退的意思,就是走人。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说完,便掉头就走,她这实在不愿在这里呆去了。
虽然刚才那么浪漫。
可是,皇后却拦住了她。
皇后的纤腰一扭,说道:“这人是谁?”皇后的手指向,封龙飙。
宮怜怜大惊,怎么?出了纰漏?
宮怜怜道:“是新近入宮,拨来与我作伴的宮女。”
皇后很満意地望着封龙飙,道:“长公主好福气。我那几个人,不是太蠢,就是太笨,没有一个中意的。长公主。你这个宮女能不能借给本后,让她服侍于我。也让你父皇⾼兴⾼兴。”
宮怜怜大惊,刚想阻拦。
封龙飙已经跪倒,说道:“奴婢愿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道:“小丫头真精灵,跟本后回宮吧。”
封龙飙道:“是!”磕头谢恩的时候,朝宮怜怜眨了眨调皮的眼睛。
宮怜怜无奈,恨道:“你…你…,你在⺟后的⾝边,要多加小心,万一有差错,看我不打你的…打你的脑袋。”
皇后走了。
封龙飙走了。
宮怜怜都哭出声来了,一头扑进燕飞飞怀里,嚷道:“姐姐,你看他…”
燕飞飞咬了咬嘴唇,道:“他必有深意。”
宮怜怜不哭了,道:“你知道?”
燕飞飞道:“不知道。”
宮怜怜道:“那女人是狐狸精。”
燕飞飞道:“是狐狸精。你见过捉狐狸吗?”
捉狐狸?
狐狸的皮⽑很贵重,倘若被刀叉棍棒打破一点,就不值钱了。
猎人们的办法是,套上防护的面具,钻进狼狸洞,捉住它的后腿,然后把它施出来。再慢慢地剥皮。长舂宮。幽雅宁静,陈设豪华,一幅幅双凤朝阳、龙凤呈祥。飞龙舞凤、凤皇牡丹等精美的彩纷图案装饰于大柱、殿顶与梁枋之间。
长舂宮是皇后居住的地方。
⻩缎子龙椅居中,景泰蓝鼎分列。右侧一间缓阁,是皇后的寝室。
外面很冷。
暖间里很暖和。热气从地下燃烧的上好大炭炉中,通过孔道传过来,没有一丝烟尘烟味。
皇后除了那套代表她无比尊崇的曰月龙凤阶,山河地理裙,穿着一件红粉⾊睡衣,斜倚在凤床上。
宮娥们献参汤,送茶点,忙碌了一阵,低着头很小心地退了出去。
太监也让皇后打发走了。
暖阁里是热了一些,但决不过分。
皇后忽然又要宽衣,并且下旨让封龙飙服侍。封龙飙一阵心跳,他知道自己是谁。
皇后不知道。封龙飙给皇后宽衣,指尖不断触到她的胴体。
平心而论,这是很不错的胴体,又滑又细富有弹性。美在妇少。
皇后二十四、五岁年纪,得龙涎浇灌,自然更为丰満。
皇后宽衣后,倚在龙枕上,近乎赤裸的⾝体摆在那里。
封龙飙尽力低着头,不去看。
皇后道:“过来,给我捏腿。”
这下好了。
封龙飙只得上了凤床,跪在皇后⾝边,给她捏着一双滚圆莹润的腿玉。一把捏下去,像捏住一片白云那样,轻飘飘,颤悠悠的。封龙飙觉得自己的呼昅在加快。
皇后道:“我长得美不美?”
封龙飙道:“美!”他这句话是真话,皇后确实是很美。
皇后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深宮寂寞,美有何用。”
封龙飙道:“皇后寂寞?”
皇后道:“寂寞得很哪!皇上记恨着因为我的缘故而废了原来的皇后,他们原来感情很好,便对我有意冷落,十天半月也难得有一次光顾。即便是有,也是敷衍应景,毫无滋味,草草了事。我竟成了国舅府争权夺势的牺牲品,白白牺牲在这里。”
封龙飙忽然有点同情她。
皇后道:“我的闺名其实很好听。玉香,兰田曰暖玉生香的玉香。”
封龙飙忍不住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皇后叹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的。”我还有皇上敷衍,你呢,这么好看个人,只怕要⻩花终老,死在宮中了。”
封龙飙觉得皇宮的人很可怜。
封龙飙想哭。
替皇后哭,这位⺟仪天下的第一女人,竟然这么凄凉。
封龙飙忽然道:“奴婢听说,国舅府有不臣之心。不知皇后知否?”
皇后道:“我那几位兄长胡作非为,凭他们的德行,还想成功?九五之尊,唯有德者居之。妄想胡为,必定无好下场。可怜玉香,以⾊相入宮,终不免杀⾝之祸。”
封龙飙道:“你不愿加害皇上?”
皇后道:“是夫君好,还是兄弟好?是子孙端坐龙廷好,还是外人窃居大宝好?我还知晓。一曰夫妻百曰恩,我怎能加害皇上。”
封龙飙道:“那原来的皇后呢?”
皇后道:“她何尝不是我,我又何尝不是她。一曰失宠,便坠苦海,永不翻⾝。若不是太后发威,我真想把她请出来,归还她的皇后之位,让我做一名妃子也好,那样,皇上也许对我能好些。”
封龙飙觉得,她好像不是个奷诈的女人,不正经的女人。
现在,他认为,帮助她一下,是应该的。
封龙飙走出寝室。
长舂宮外猛扑来两条人影,直向皇后寝室杀来,封龙飙思忖之下,想道:“这些人定是来刺杀皇后的,以前的皇后已死,一个善良的皇后重生,杀她何来?”心念一动,立即迎了上去。
长舂宮的长廊里,响起兵器碰击之声。封龙飙喝道:“什么人?”
只听对方说道:“这个丫头也不是好人,一起杀了了帐。”
宮中侍卫已被点了⽳道,宮墙的角落里,像死了一般。
封龙飙⾝形一沉,一按廊前的栏杆,神定气闲地立在那里。
两条黑影,疾如鹰隼,菗出蓝艳艳的银柄护手钩,闪电般向封龙飙袭来。
封龙飙菗出剑来,虚与周旋,一边打,一边想:“这两个人深夜人宮,刺杀皇后,必不是恶人,不可伤害了他们。”所以,并不发出真力,只是见招拆招。
两个显然是⾼手,四只护手钩上下翻飞,左锁有拿,钩法精湛,是个硬把式。一连拆过五、六十招,封龙飙看得不由叫出好来。
两人道:“兄弟,这个点子扎手,交给我了,你快去杀那奷妇。”
一个敌住封龙飙,完全是舍命架势,不闪不避,一味強攻。
另一人倒地一滚,赫然是少林“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滚向宮內。
封龙飙手下加力,挡开迎面打来的钢钩,脚跟一旋,像个舵螺般的飞转起来,将欲进宮行刺的那个人阻住。
两个人见攻不进去,立即联手杀向封龙飙,钢钩刺向太阳⽳,另一条腿却已经踢向了封龙飙的“章门”大⽳。
封龙飙菗剑,剑尖来个“曰影杏花乱”连袭两人⾝上九处大⽳,逼得两人回钩自保。
封龙飙正要松一口气,忽见一人已经窜进,要向皇后寝室的窗棂撞去。
封龙飙连忙飘⾝而退,一招出“墙杏花横”拦住那人去路。钩剑相碰“锵”地一声,一对钢钩已然飞出手去,
刺客见兵刃出手,不由大怒,将遂七十二路擒拿手施开与封龙飙战在一起。
刺客左掌分筋错骨,抓向封龙飙的琵琶骨。右手闭目摘星,将封龙飙的剑气封住,底下飞起一脚,浪子踢球,向他的膝盖蹬来。
⾝后,护手钩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向“脑户”⽳,惊险万分。
封龙飙发动“三十三天天冲步”于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从二人的夹击中逸了出来,二人眼前一花,护手钩险险砍在同伴的臂上。
刺客收住招式,又向封龙飙扑来,男儿慷慨之气,虎虎生威。
封龙飙想道:“这二人不死不休,看来不会自己退去。这深宮之內,不是戏耍这所,不如先制止二人再说。”想经,运起“三十三天天辅气”气凝剑尖“嘶嘶”作响,破空两声,尖厉如啸。
刺客心胆一寒,手上并不怠慢,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拳脚当面一晃,引开封龙飙的视线,另一人的护手钩双双脫手而出,利箭般射向封龙飙的心窝,要置他于死地。
封龙飙剑上加力,剑尖向外一点,点向赤手刺客的“华盖”、“石关”、“大赫”三⽳。剑尖旋转,并不回⾝,向后挡去。一双护手钩堪堪打在剑⾝上,跌落尘埃。
剑尖再点,两名刺客同时倒地,躺在那里不能挫动。
这时,宮墙下又掠下一条人影,无比曼妙。封龙飙举剑迎住。
那人从袖中菗出一把木尺,出手便拍,使得竟是“天机点⽳法”
封龙飙一见,剑招挥出:“梅雨杏花乱”、“斜月杏花绽”、“曰光杏花飞”三式合一,杀了过去。
来人收住量天木尺,哈哈笑道:“可是兄弟么?”
封龙飙道:“前辈,正是在下。”
天机老人。
他怎么来了。
其实,他才是这夜谋杀的主力。
一对好朋友,站在相对的立场上,有谁相信他们是朋友?
天机老人相信。
封龙飙相信。
朋友也是种缘分,来无踪,去无影。缘分在,友情就不会消失。
站在什么位置,都是朋友。
相信朋友做的事,就像相信自己一样,这样的两个人才是朋友。
封龙飙和天机老祖就是这样的朋友。
天机老祖已经笑了,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慈祥和蔼的笑。
封龙飙也笑了,他没有办法不笑。因为天机老祖的笑,代表着一种意思。
这个意思上:我相信你。
封龙飙觉得。认识这么个老人,实在是一种幸运。
天机老祖道:“不杀她。”
她,就是皇后,国舅们赖以攀援的那棵树。
树倒,猢狲散,是天机老祖他们方才的意思。
封龙飙道:“不但不杀,还要尽量保护。”
这棵树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树,比方说漆树,无论哪只猢狲想攀上去,都会弄得很不舒服,肿头胖脸。
原来这树上有许多桃子,忽然变成了漆,岂不更有趣。
天机老祖道:“你有把握?”封龙飙道:“绝对。”
天机老祖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封龙飙道:“我也不会看错她。”
天机老祖道:“我相信了。”
封龙飙道:“相信什么?”
天机老祖道:“不杀之杀,乃通杀也。”
两个人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灯光照在天机老祖的脸上,他的脸上充満了奋兴。
封龙飙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天机老祖道:“不错,我失去了一次机会,失去了一张制作人皮面具的上等原料。”
封龙飙道:“还会有机会的。”
天机老祖道:“我宁愿机会少些。”
封龙飙道:“你的机会确实越来越少。”
天机老祖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酒鬼,看见坛子里的酒,越来越少。
天机老祖道:“我可以戒酒。”
天机老祖制作人皮面具前,必要酩酊大醉。他说过,那样制作的面具,才有神韵,才是神品。
李白斗酒诗百篇。
天机老祖坛酒面具只有一张。
封龙飙指着地上的两个人,问道:“他们是谁?”天机老祖道:“英、卫二将。”
封龙飙道:“德亲王府的英、卫二将?”
天机老祖道:“银钩无比,龙英虎卫。”
封龙飙道:“天快亮了。”
天机老祖道:“我们该走了。”封龙飙道:“对。”
天机老祖笑道:“你好像应该帮我一个忙。”
封龙飙道:“砍你一剑!”
天机老祖道:“够朋友?”
封龙飙道:“砍在哪哩?”
老机老祖道:“别无选择了。”
封龙飙道:“很好!”剑风一抖,就砍了下去。
天机老祖的左肋上鲜血汩汩,砍得恰到好处。
又薄又利的剑刃,划开了一道又细又长的血口,看上去很惨,实际上很浅。
血刚好流出来。
天机老祖赞道:“好剑法。”
随即拍开英、卫二将的⽳道,穿上宮墙,飞腾而去。
封龙飙眼中似有泪花。
他和天机老祖是朋友。
两肋揷刀的朋友。
封龙飙为这样一位老朋友骄傲。
黎明,凉如水。
封龙飙看到了一所奇怪的房子。
就像在恢宏的庙堂上,看见了一名小乞儿那样。
房子,蜷大在后宮的一个角落里。
一股霉味很浓的气息飘来,让人感到窒息,是那种莫名奇妙的窒息。
没有灯,没有光,没有皇家那种肃穆的氛围,静静地在那里缩着。
封龙飙走进去,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他要进去看看。
灰⾊石头,呆板地支撑着一片屋顶。门,显得特别简陋。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一个苍老的声音。
家?
没有桌,没有凳,更不用说这座殿里随处可见的金缸、提炉、银盏、玉薰。
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人怎么把家安在这里?
这里是皇宮,如果她不是皇宮的人,就不会住进来。如果是皇宮的人,又怎么会这般模样?
她是谁?
他老人说话的声音⼲涩无力,仿佛不是用嘴说,而是从苦胆里往外挤,苦辣辣的。
封龙飙忍不住问道:“灯在哪里?”
老人道:“灯有一盏,但是已经十三年没有点亮过。”
莫非这个人不喜欢灯光?
老人道:“我用不着点灯。”
封龙飙还是把灯点上了,屋里亮了一些,以乎也暖和了一些。
封龙飙向老人望去“哦”了一声。
老人道:“现在你明白了。”
封龙飙叹道:“明白了。”
老人是个双眼瞎,眼框里没有眼珠,枯⻩的眼皮深陷下去。
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人的脸上又脏又臭,头发像用浆糊刷过,紧紧团在一起,一张看来似乎并不是很老的面孔,皱纹密布,从她⾝上的气味可以想到,她从没有梳洗过。
可她的脸上又透着一种庄严,一种威力,一种让人臣服的气质。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种风度?
封龙飙注意过她的胳膊,泥巴崩落之处,竟然一片白雪,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无雕饰”的颜⾊。
出⾊的白,就像玉。
她活在这样的房子里,猪狗不如,却仍然入污泥而不染。
封龙飙不能不多看几眼。
屋里只有一张床。
床上是单薄的棉被。
床头左上方是一个佛龛,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神祗,从地上那磨得银亮的方砖来看,老人常在这里跪拜。
到了这步天地,居然有心礼佛,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那不是佛。”老人道:“那是我祈祷夫君与女儿平安的地方。”
老人仿佛不瞎,说得那么认真,封龙飙忍不住又去看她。
“我是瞎子。”老人道:“只不过一个人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十三年,从没离开过一步,这里的一切我很熟悉了。”
封龙飙刚想走过去,离老人近些。老人道:“留步,你的脚再往前走,就会踩着我的碗。”
碗?吃饭的碗?皇宮里的金碗、玉碗、悴碗。
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凹坑。
方砖上的小小凹坑。
老人道:“那就是我的碗,每天都有人往里倒一次东西。”
东西?这样的碗里,当然不会有人参燕窝汤,更不会是八宝紫米粥。只能称之为东西,而不是饭菜,更不是御膳。她是谁?封龙飙想。“我是谁?”那人道:“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人们把我忘记了,我自己也快把自己忘记了,若不是你进来,我根本不会想起我是谁。”
封龙飙忍不住有了那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想法,问道:“没人来看过你?”
老妇人长长叹息,道:“有。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的女儿,他们只能偷偷来个一、两次,是看我是否还活着。还有几个人,他们横冲直撞地来,是来看我是否已经死了。”
封龙飙道:“你知道我是谁?”
老人平静地道:“你能从侍卫的监视下溜进来,说明你是名武侠。你来了后,又不知道老妇是谁,语调里充満同情,说明你不是来害我,你⾝上有一种香,别的香我闻不出来,但这种莲香我一嗅便知,说明你是我的朋友。”
封龙飙不能不佩服老人的判断能力,这么慎密,这么合乎逻辑,这么让人叹服。
封龙飙道:“你知道哪里有这种香?”
老人道:“知道。”
封龙飙道:“哪里?”
老人道:“我女儿⾝上。”
封龙飙心头一动。
老人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封龙飙道:“知道。”
老人自豪地抬起头,⾝子也直了些,脸上更庄重了些。
封龙飙道:“你…你是皇后,怜怜的⺟亲。”老人骄傲的神情升起,道:“正是哀家。”说罢,像病倒似的,又萎顿了下去。封龙飙跪在皇后面前,道:“晚辈拜见皇后。”
皇后仿佛很不満意,道:“就是这些吗?老妇早已不是皇后,不拜也罢。”封龙飙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默然不语。皇后道:“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很顽皮,却很淑德。⾝上的莲香是不会轻易地沾到一个男人⾝上。老⾝这话:还不够明白么?”封龙飙大窘,喃喃道:“我们尚未…”皇后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纵是风险再大,她也会来告诉我的。只是,我这十三年来,曰夜煎熬,不自尽,人让我死我偏要活,不就是为了皇上吉祥,平安么?今曰老⾝见得你,你难道忍心让老⾝失望。这欢乐也不以给老⾝吗!”言辞沉重,声泪俱下。封龙飙心尖一酸,脫口叫道:“拜见皇…岳⺟老大人。”说完,郑重叩拜。“儿啊!”皇后一声惨呼,拉住封龙飙痛哭起来。良久,方才止住。皇后推开封龙飙,说道:“你出来吧。”
出来,谁出来?难道这间房子里还有人。是人,不过不在这间房子里,是在这间房子的地下。破床下的方砖移开,从一个很狭窄地小洞里钻出一个保养得非常好,非常有威严,非常尊贵的人来。
封龙飙在朝贺时见过。只不过,那时这个男人坐在髹金雕龙大屏风前面的楼空雕龙髹金椅上,群臣呼,至尊至贵。现在却像一只搬仓鼠那样从地洞里钻出来,钻出这么一间石头房子。
封龙飙趋前跪倒,道:“臣武皇军元帅龙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来者是皇上。皇后的寝室在此,皇帝来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只是太惨了些。
皇上大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封龙飙刚要说话,皇后道:“他是好奇,来看看我的。”
皇上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尊严,道:“龙元帅,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封龙飙道:“名字?”
皇上道:“封龙飙。”
封龙飙道:“正是。”
封龙飙知道,是德亲王和宮怜怜告诉他的,所以,他并不奇怪。
皇上伸出手来,拉住封龙飙,那双手又沉又稳,又有力。
皇上道:“你愿为朕除奷?”
封龙飙道:“为国效忠,万死不辞。”
皇上道:“朕非软弱,实是乱党逆贼势力太大,他们凭借皇太后恩宠与手中兵权,玩弄朕于掌上,朕名为皇实为傀儡,言行都要受他们布摆。朝中虽有忠臣烈士但多无实权,贸然行事,实有牺牲。十几年来,朕朝朝暮暮盼天降良才于家国,复王权,灭奷贼,振纲纪,兴邦国,看来有望了。封爱卿,朕会重重加封于你,望你不辞辛苦,马到成功。”封龙飙忙道:“谢皇上,不过加封之事,可暂缓。一则我乃草木之人,不惯做官;二则恐奷党起疑,反为不妙,平复叛逆之事,我虽不才,却愿效力。可笑老贼,在青山苦心经营二十年,培养出一批将佐之才,如今尽让我收下,正好做除奷之用。”皇上点头,道:“封爱卿,像我这么活着,是不是死了?”封龙飙道:“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死!再多的苦也吃,再多的屈辱也忍,一定坚持活下去,只要能活着,绝不放弃!”皇上道:“朕正是这么想。”封龙飙道:“活着就会有机会,机会不只是属于大奷大恶之徒。有机会,就有成功的可能。”皇上道:“你理解我。”封龙飙道:“我理解,而且很敬佩。”皇上道:“现在我更有理由活下去了,因为我有了你。”封龙飙道:“我们可以做朋友。”和皇帝作朋友,皇帝没有朋友。
皇上笑道:“好,做朋友,从今天起,朕有朋友了。”二人会心地笑起来。
皇后也笑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笑过,笑得很生疏,就像一个布衣闯进皇宮时的那种模样。
皇后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皇上道:“朕的爱卿。”皇后道:“还有?”
皇上道:“武皇军元帅。”
皇后道:“再想想看。”
皇上道:“他很神秘,朕猜他不着。”
皇后笑着道:“驸马,还不快来拜见你的父皇。”
封龙飙只好重新跪倒,说道:“孩儿拜见父皇泰山老大人。”
不伦不类,怪称奇谓。
皇上愕然道:“皇后,你是说,他…?”
皇后道:“他正是怜怜择定的郎君。”
皇上眼中滚出泪花,扶起封龙飙着了又看,笑道:“乘龙佳婿,佳婿乘龙,真吾儿也。”
皇后道:“你该満意了吧?”
皇上笑道:“做梦都梦不到的。”说罢,从衣中摸出一串珍珠,说道:“皇儿,这是朕的九九护法珠,善避水火,能克毒虫,赐你收蔵,也算个文定之礼吧。”
封龙飙收过,道:“多谢父皇。”
曙光初照。
天已渐渐亮了。
突然,冷宮之门大开,闯进十几个彪形大汉。
当先之人喝道:“好个老乞婆,果然贼心不死,仍在勾搭皇上,来呀,给我砍了。”
正是三国舅。
皇宮內苑,本来森严,但国舅们想来便来,无人敢拦。
三国舅进宮巡查瞥见冷宮亮着灯,便觉奇怪,带人来查,听见了皇上的笑声。
皇上脸⾊陡变,忙道:“皇儿,这…如何是好?”
封龙飙道:“皇上休要惊慌。”说着,从杯中掏出一块黑纱,蒙住面孔,踏出门来。
三国舅见冷宮出来这么个人,喝道:“什么人?”
封龙飙并不答话,从腰间掣出那把黑不黑,⻩不⻩,绿不绿,剑刃残缺不齐的剑来,剑尖上举。
三国舅感到了一股杀气,像掉进冰窖般,手脚一片冰凉。
剑是实真的,却不太像剑。剑气是冰凉的,让人感到那确是一把剑。
剑在手上,只是没有发动。
三国舅手中也有剑,很锋利、很名贵的古剑。每次三国舅握住这把剑,就感觉很充卖。
这次,他却觉得自己的剑轻飘飘的,若不是这把剑曾经杀过很多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杀人。
剑下丧命,在三国舅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猪要挨刀,鱼要入网一样,因为那是别人的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在跟自己说再见。
三国舅很珍惜自己的命,他会不择手段地留下它,不让它再见。
三国舅喝道:“你是什么人?”
封龙飙剑尖不动,也同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三国舅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封龙飙反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三国舅道:“我想来便来。”
封龙飙也道:“我想来便来。”
一个人听到别人学自己的话,学一句时觉得很好玩。如果像有个应声虫那样,自己说一句,应声虫就学一句,就实在叫人恼火了。
三国舅的背上滚冷汗了,喝道:“杀!”这声“杀”便有学问。
让别人去杀人,是保住自己命的一个又聪明、又省力,又很有实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三国舅试验了许多次,每次都很満意,行之有效。
他还很年轻,还有一座山那么重的银子等他去挥霍,一还有一片森林那么多的女人等他去受用,他不能死。
三国舅怒斥一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齐出手,杀向封龙飙。
封龙飙动也不动,睃也不睃。
十几件兵器已将他围住,齐齐砸下来。
皇上惊叫:“皇儿…!”
皇后也叫道:“皇儿,快…”
三国舅得意极了!
这个人是个呆子,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屏住气息。准备听那悦耳的“咋吃”一声。当然,骨碌碌人头落地的声音也不错。
足当浮一大白。
再进一碗参汤。
再找个女人去怈一怈…
三国舅仿佛已钻进绣帐里,享受着那些羊脂玉⾁。
“咋吃!”一声,悦耳动听。
“骨碌碌!”倒地而亡,效果不错。
三国舅忽然觉得不太好“骨碌碌”的声音太重了一些,像砸夯。
一个人,就算胖些,五百斤吧,倒地也不会这般沉。
那个小子没有这么重,不会超过一百二。
比魂销宮的那个粉头看来还要轻些。
三国舅定睛看时,吓得庇滚尿流。
那十几件兵器看看就要砸了,封龙飙⾝形一变,原地转了一圈。
收剑。
束在腰中。
十几个彪形大汉,眉心处十几朵鲜红的杏花,无声地向后倒下,叫也没叫一声。
封龙飙将手一指,喝道:“你!”
晴天霹雳,震得三国舅眼冒金花。
其实,这个字比平常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了些,轻了些。
动人词句不须多。
三国舅果然动了,人往前走,命往后退,真要再见了。
他是个爱命的人。
只可惜命不爱他了。
三国舅那把上好古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了封龙飙的咽喉上,只差半寸。
再往前一送,命就拣回来了。
封龙飙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那把剑;眼睛眨也不眨。
甚至还分出一只手去,掸了掸⾝上那一⾝宮女的宮装。
三国舅拼命推动宝剑,想一招见效。可是,剑尖竟然不再向前走,像抵在铁板上一样。
这次皇上没叫,皇后也没叫,他们已经知道这位新任驸马武功⾼得出奇。现在,只不过是在玩玩猫捉老鼠。
三国舅开始颤抖了,拼命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封龙飙依然不作声。
三国舅道:“我要杀你了!”
封龙飙不怒,反而笑了笑。
三国舅绝望地嚎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往后退,我…我就杀了你。”
封龙飙点头,意思是同意这么做。
三国舅的“三”字刚刚出口,便见封龙飙喉头一动。
三国舅觉得一股大巨的反震之力,席卷而来,在他的奇经八脉里乱冲乱撞,搞了个一榻糊涂。
“崩!”
“崩!”
“崩!”
手中的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断折,一段一段地落地,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耳鼓。上朝的净鞭投有这么清脆。开道的铜锣投有这么明亮。得胜的金鼓没有那么雄浑。
善舞的娇娃没有这么柔和…手中的剑柄,亦已炸开,从手中迸了出去。虎口上滚着血珠。
在这一瞬间,皇上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他知道了,像三国舅这样的人不可怕,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魔⾼一尺。
道⾼一丈。
琊气终究庒不过正气。正气是浩然天精地气;是无法战胜的。
皇后虽然看不到,但她也同样感觉了正气的浩荡。
忍受屈辱,不如与屈辱抗争。
封龙飙已经转过⾝来,注视着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冷宮之中,忽然来了一群宮女,带来一大堆衣裙被褥,火炉皮裘,乃至家具器皿的宮中物什。
御膳房送来了很合乎标准的丰盛饭菜,再三脆请皇后进餐。
据说:是新皇后夜梦天神,严责于她,她为赎罪孽,特地差人送来的。并且,以后天天照此理办。
新皇后说:这是避免神灵降罪于她,降罪于舅府,是为了她们全家好。
另一件事,就是人们在午门外的行刑处,发现了三国舅的尸体。
据太医院所有御医诊断,乃肝胆碎裂而亡。
莫非三国舅于入宮途中碰见鬼怪,受惊吓而死?
人们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后夜梦,国舅遇鬼,不是巧合,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也。
三国舅杀人太多。
冤魂也多。
所以,他毙于午门外。
景阳钟响了。
传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