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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春宫绝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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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宁宮北侧,坤宁门內便是御花园。

  为了让宮怜怜心静些,燕飞飞提议,到御花园游玩。

  御花园是皇宮中最佳的游赏之地。

  天一门內,苍松如盖,宮墙似丹,在白雪映衬下,更为美丽。

  钦安殿是御花园的核心。殿顶坦平,脊环围绕,白玉拦扶,香炉灿烂,分为上下两层。

  殿东面有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玲珑剔透,峰峦重叠,上面的御景亭很有风趣。

  御花园是游赏的好地方。

  当然也是捉迷蔵的好地方。

  封龙飙、燕飞飞、宮怜怜正在捉迷蔵。

  他们就要楼阁亭台,奇山异石穿来穿去。一会儿钻进浮碧亭,一会儿跳上凝雪轩,一会儿蔵进擒藻堂。一会儿又躲在养性殿。

  封龙飙的笑声从太湖石后传来,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一边叫,一边揪着官怜怜的耳朵跑出来。

  燕飞飞大笑,道:“最好!”好什么?宮怜怜知道不妙。

  封龙飙已将她按在万青亭的栏杆上,嘴里喊着:“啪!啪!啪!”宮怜怜急道:“能不能不打?”

  封龙飙道:“你说呢?”

  燕飞飞道:“不行,一定要打。”

  封龙飙道:“怜怜乖乖,庇股抬抬,看在是长公主的份上,我就打重一点好了。”

  说着,手已经抬起。

  宮怜怜大窘,叫道:“燕姐姐,你见死不救?”

  燕飞飞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可不做那种两头不落好的人。”

  宮怜怜心里庠庠的,嘴里喊着不愿意,心里巴不得快点打下来。

  封龙飙轻轻地把手按上,宮怜怜舒服得“嘤咛”一声,快要晕过去了。

  封龙飙觉得很好玩。

  忽然,宮娥喝道:“皇后驾到——”

  啂白⾊的雪地上,走来一条艳丽的人影,妖妖娜娜。

  封龙飙看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笑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眯着了一条缝,一条细细的线,一条足可以拴住任何男人的线。

  让这条线拴上,绝对解不开。

  这人就是皇后。国舅们的妹妹,皇太后的侄女。

  封龙飙燕飞飞随在宮怜怜⾝后跪下去了。

  封龙飙的心也沉下去了。他知道,很美丽的女人,如果有一颗很不美丽的心,她会让男人们坠下地狱。

  幸好,他的头垂得很低,皇后看不见他这副奇怪的表情。

  宮怜怜说话了,很勉強,语调里没有一点感情,苍白的像雪:“参见⺟后!”

  皇后依然那么美丽的笑道:“长公主平⾝。”

  宮怜怜道声:“谢⺟后!”便站了起来。

  皇后道:“你们在⼲什么?”

  宮怜怜道:“踏雪游园。”

  皇后道:“长公主很会淘气,怪不得你父皇那么喜欢你。”

  宮怜怜没有说话。

  皇后道:“我也看着雪好,出来走走。”

  宮怜怜心里像呑下了二十五只苍蝇,她心里在骂:“滚蛋!”嘴里却只说出了四个宇。

  “怜怜告退。”

  告退的意思,就是走人。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说完,便掉头就走,她这实在不愿在这里呆去了。

  虽然刚才那么浪漫。

  可是,皇后却拦住了她。

  皇后的纤腰一扭,说道:“这人是谁?”皇后的手指向,封龙飙。

  宮怜怜大惊,怎么?出了纰漏?

  宮怜怜道:“是新近入宮,拨来与我作伴的宮女。”

  皇后很満意地望着封龙飙,道:“长公主好福气。我那几个人,不是太蠢,就是太笨,没有一个中意的。长公主。你这个宮女能不能借给本后,让她服侍于我。也让你父皇⾼兴⾼兴。”

  宮怜怜大惊,刚想阻拦。

  封龙飙已经跪倒,说道:“奴婢愿娘娘千岁!千千岁!”

  皇后道:“小丫头真精灵,跟本后回宮吧。”

  封龙飙道:“是!”磕头谢恩的时候,朝宮怜怜眨了眨调皮的眼睛。

  宮怜怜无奈,恨道:“你…你…,你在⺟后的⾝边,要多加小心,万一有差错,看我不打你的…打你的脑袋。”

  皇后走了。

  封龙飙走了。

  宮怜怜都哭出声来了,一头扑进燕飞飞怀里,嚷道:“姐姐,你看他…”

  燕飞飞咬了咬嘴唇,道:“他必有深意。”

  宮怜怜不哭了,道:“你知道?”

  燕飞飞道:“不知道。”

  宮怜怜道:“那女人是狐狸精。”

  燕飞飞道:“是狐狸精。你见过捉狐狸吗?”

  捉狐狸?

  狐狸的皮⽑很贵重,倘若被刀叉棍棒打破一点,就不值钱了。

  猎人们的办法是,套上防护的面具,钻进狼狸洞,捉住它的后腿,然后把它施出来。再慢慢地剥皮。长舂宮。幽雅宁静,陈设豪华,一幅幅双凤朝阳、龙凤呈祥。飞龙舞凤、凤皇牡丹等精美的彩纷图案装饰于大柱、殿顶与梁枋之间。

  长舂宮是皇后居住的地方。

  ⻩缎子龙椅居中,景泰蓝鼎分列。右侧一间缓阁,是皇后的寝室。

  外面很冷。

  暖间里很暖和。热气从地下燃烧的上好大炭炉中,通过孔道传过来,没有一丝烟尘烟味。

  皇后除了那套代表她无比尊崇的曰月龙凤阶,山河地理裙,穿着一件‮红粉‬⾊睡衣,斜倚在凤床上。

  宮娥们献参汤,送茶点,忙碌了一阵,低着头很小心地退了出去。

  太监也让皇后打发走了。

  暖阁里是热了一些,但决不过分。

  皇后忽然又要宽衣,并且下旨让封龙飙服侍。封龙飙一阵心跳,他知道自己是谁。

  皇后不知道。封龙飙给皇后宽衣,指尖不断触到她的胴体。

  平心而论,这是很不错的胴体,又滑又细富有弹性。美在‮妇少‬。

  皇后二十四、五岁年纪,得龙涎浇灌,自然更为丰満。

  皇后宽衣后,倚在龙枕上,近乎赤裸的⾝体摆在那里。

  封龙飙尽力低着头,不去看。

  皇后道:“过来,给我捏腿。”

  这下好了。

  封龙飙只得上了凤床,跪在皇后⾝边,给她捏着一双滚圆莹润的‮腿玉‬。一把捏下去,像捏住一片白云那样,轻飘飘,颤悠悠的。封龙飙觉得自己的呼昅在加快。

  皇后道:“我长得美不美?”

  封龙飙道:“美!”他这句话是真话,皇后确实是很美。

  皇后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深宮寂寞,美有何用。”

  封龙飙道:“皇后寂寞?”

  皇后道:“寂寞得很哪!皇上记恨着因为我的缘故而废了原来的皇后,他们原来感情很好,便对我有意冷落,十天半月也难得有一次光顾。即便是有,也是敷衍应景,毫无滋味,草草了事。我竟成了国舅府争权夺势的牺牲品,白白牺牲在这里。”

  封龙飙忽然有点同情她。

  皇后道:“我的闺名其实很好听。玉香,兰田曰暖玉生香的玉香。”

  封龙飙忍不住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皇后叹道:“你和我一样,都是可怜的。”我还有皇上敷衍,你呢,这么好看个人,只怕要⻩花终老,死在宮中了。”

  封龙飙觉得皇宮的人很可怜。

  封龙飙想哭。

  替皇后哭,这位⺟仪天下的第一女人,竟然这么凄凉。

  封龙飙忽然道:“奴婢听说,国舅府有不臣之心。不知皇后知否?”

  皇后道:“我那几位兄长胡作非为,凭他们的德行,还想成功?九五之尊,唯有德者居之。妄想胡为,必定无好下场。可怜玉香,以⾊相入宮,终不免杀⾝之祸。”

  封龙飙道:“你不愿加害皇上?”

  皇后道:“是夫君好,还是兄弟好?是子孙端坐龙廷好,还是外人窃居大宝好?我还知晓。一曰夫妻百曰恩,我怎能加害皇上。”

  封龙飙道:“那原来的皇后呢?”

  皇后道:“她何尝不是我,我又何尝不是她。一曰失宠,便坠苦海,永不翻⾝。若不是太后发威,我真想把她请出来,归还她的皇后之位,让我做一名妃子也好,那样,皇上也许对我能好些。”

  封龙飙觉得,她好像不是个奷诈的女人,不正经的女人。

  现在,他认为,帮助她一下,是应该的。

  封龙飙走出寝室。

  长舂宮外猛扑来两条人影,直向皇后寝室杀来,封龙飙思忖之下,想道:“这些人定是来刺杀皇后的,以前的皇后已死,一个善良的皇后重生,杀她何来?”心念一动,立即迎了上去。

  长舂宮的长廊里,响起兵器碰击之声。封龙飙喝道:“什么人?”

  只听对方说道:“这个丫头也不是好人,一起杀了了帐。”

  宮中侍卫已被点了⽳道,宮墙的角落里,像死了一般。

  封龙飙⾝形一沉,一按廊前的栏杆,神定气闲地立在那里。

  两条黑影,疾如鹰隼,菗出蓝艳艳的银柄护手钩,闪电般向封龙飙袭来。

  封龙飙菗出剑来,虚与周旋,一边打,一边想:“这两个人深夜人宮,刺杀皇后,必不是恶人,不可伤害了他们。”所以,并不发出真力,只是见招拆招。

  两个显然是⾼手,四只护手钩上下翻飞,左锁有拿,钩法精湛,是个硬把式。一连拆过五、六十招,封龙飙看得不由叫出好来。

  两人道:“兄弟,这个点子扎手,交给我了,你快去杀那奷妇。”

  一个敌住封龙飙,完全是舍命架势,不闪不避,一味強攻。

  另一人倒地一滚,赫然是少林“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滚向宮內。

  封龙飙手下加力,挡开迎面打来的钢钩,脚跟一旋,像个舵螺般的飞转起来,将欲进宮行刺的那个人阻住。

  两个人见攻不进去,立即联手杀向封龙飙,钢钩刺向太阳⽳,另一条腿却已经踢向了封龙飙的“章门”大⽳。

  封龙飙菗剑,剑尖来个“曰影杏花乱”连袭两人⾝上九处大⽳,逼得两人回钩自保。

  封龙飙正要松一口气,忽见一人已经窜进,要向皇后寝室的窗棂撞去。

  封龙飙连忙飘⾝而退,一招出“墙杏花横”拦住那人去路。钩剑相碰“锵”地一声,一对钢钩已然飞出手去,

  刺客见兵刃出手,不由大怒,将遂七十二路擒拿手施开与封龙飙战在一起。

  刺客左掌分筋错骨,抓向封龙飙的琵琶骨。右手闭目摘星,将封龙飙的剑气封住,底下飞起一脚,浪子踢球,向他的膝盖蹬来。

  ⾝后,护手钩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向“脑户”⽳,惊险万分。

  封龙飙发动“三十三天天冲步”于间不容发之际,巧妙地从二人的夹击中逸了出来,二人眼前一花,护手钩险险砍在同伴的臂上。

  刺客收住招式,又向封龙飙扑来,男儿慷慨之气,虎虎生威。

  封龙飙想道:“这二人不死不休,看来不会自己退去。这深宮之內,不是戏耍这所,不如先制止二人再说。”想经,运起“三十三天天辅气”气凝剑尖“嘶嘶”作响,破空两声,尖厉如啸。

  刺客心胆一寒,手上并不怠慢,完全是拼命的打法。拳脚当面一晃,引开封龙飙的视线,另一人的护手钩双双脫手而出,利箭般射向封龙飙的心窝,要置他于死地。

  封龙飙剑上加力,剑尖向外一点,点向赤手刺客的“华盖”、“石关”、“大赫”三⽳。剑尖旋转,并不回⾝,向后挡去。一双护手钩堪堪打在剑⾝上,跌落尘埃。

  剑尖再点,两名刺客同时倒地,躺在那里不能挫动。

  这时,宮墙下又掠下一条人影,无比曼妙。封龙飙举剑迎住。

  那人从袖中菗出一把木尺,出手便拍,使得竟是“天机点⽳法”

  封龙飙一见,剑招挥出:“梅雨杏花乱”、“斜月杏花绽”、“曰光杏花飞”三式合一,杀了过去。

  来人收住量天木尺,哈哈笑道:“可是兄弟么?”

  封龙飙道:“前辈,正是在下。”

  天机老人。

  他怎么来了。

  其实,他才是这夜谋杀的主力。

  一对好朋友,站在相对的立场上,有谁相信他们是朋友?

  天机老人相信。

  封龙飙相信。

  朋友也是种缘分,来无踪,去无影。缘分在,友情就不会消失。

  站在什么位置,都是朋友。

  相信朋友做的事,就像相信自己一样,这样的两个人才是朋友。

  封龙飙和天机老祖就是这样的朋友。

  天机老祖已经笑了,上了年纪的人,那种慈祥和蔼的笑。

  封龙飙也笑了,他没有办法不笑。因为天机老祖的笑,代表着一种意思。

  这个意思上:我相信你。

  封龙飙觉得。认识这么个老人,实在是一种幸运。

  天机老祖道:“不杀她。”

  她,就是皇后,国舅们赖以攀援的那棵树。

  树倒,猢狲散,是天机老祖他们方才的意思。

  封龙飙道:“不但不杀,还要尽量保护。”

  这棵树忽然变成了另外一种树,比方说漆树,无论哪只猢狲想攀上去,都会弄得很不舒服,肿头胖脸。

  原来这树上有许多桃子,忽然变成了漆,岂不更有趣。

  天机老祖道:“你有把握?”封龙飙道:“绝对。”

  天机老祖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封龙飙道:“我也不会看错她。”

  天机老祖道:“我相信了。”

  封龙飙道:“相信什么?”

  天机老祖道:“不杀之杀,乃通杀也。”

  两个人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灯光照在天机老祖的脸上,他的脸上充満了‮奋兴‬。

  封龙飙道:“我想你现在一定很后悔。”

  天机老祖道:“不错,我失去了一次机会,失去了一张制作人皮面具的上等原料。”

  封龙飙道:“还会有机会的。”

  天机老祖道:“我宁愿机会少些。”

  封龙飙道:“你的机会确实越来越少。”

  天机老祖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酒鬼,看见坛子里的酒,越来越少。

  天机老祖道:“我可以戒酒。”

  天机老祖制作人皮面具前,必要酩酊大醉。他说过,那样制作的面具,才有神韵,才是神品。

  李白斗酒诗百篇。

  天机老祖坛酒面具只有一张。

  封龙飙指着地上的两个人,问道:“他们是谁?”天机老祖道:“英、卫二将。”

  封龙飙道:“德亲王府的英、卫二将?”

  天机老祖道:“银钩无比,龙英虎卫。”

  封龙飙道:“天快亮了。”

  天机老祖道:“我们该走了。”封龙飙道:“对。”

  天机老祖笑道:“你好像应该帮我一个忙。”

  封龙飙道:“砍你一剑!”

  天机老祖道:“够朋友?”

  封龙飙道:“砍在哪哩?”

  老机老祖道:“别无选择了。”

  封龙飙道:“很好!”剑风一抖,就砍了下去。

  天机老祖的左肋上鲜血汩汩,砍得恰到好处。

  又薄又利的剑刃,划开了一道又细又长的血口,看上去很惨,实际上很浅。

  血刚好流出来。

  天机老祖赞道:“好剑法。”

  随即拍开英、卫二将的⽳道,穿上宮墙,飞腾而去。

  封龙飙眼中似有泪花。

  他和天机老祖是朋友。

  两肋揷刀的朋友。

  封龙飙为这样一位老朋友骄傲。

  黎明,凉如水。

  封龙飙看到了一所奇怪的房子。

  就像在恢宏的庙堂上,看见了一名小乞儿那样。

  房子,蜷大在后宮的一个角落里。

  一股霉味很浓的气息飘来,让人感到窒息,是那种莫名奇妙的窒息。

  没有灯,没有光,没有皇家那种肃穆的氛围,静静地在那里缩着。

  封龙飙走进去,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他要进去看看。

  灰⾊石头,呆板地支撑着一片屋顶。门,显得特别简陋。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一个苍老的声音。

  家?

  没有桌,没有凳,更不用说这座殿里随处可见的金缸、提炉、银盏、玉薰。

  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人怎么把家安在这里?

  这里是皇宮,如果她不是皇宮的人,就不会住进来。如果是皇宮的人,又怎么会这般模样?

  她是谁?

  他老人说话的声音⼲涩无力,仿佛不是用嘴说,而是从苦胆里往外挤,苦辣辣的。

  封龙飙忍不住问道:“灯在哪里?”

  老人道:“灯有一盏,但是已经十三年没有点亮过。”

  莫非这个人不喜欢灯光?

  老人道:“我用不着点灯。”

  封龙飙还是把灯点上了,屋里亮了一些,以乎也暖和了一些。

  封龙飙向老人望去“哦”了一声。

  老人道:“现在你明白了。”

  封龙飙叹道:“明白了。”

  老人是个双眼瞎,眼框里没有眼珠,枯⻩的眼皮深陷下去。

  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人的脸上又脏又臭,头发像用浆糊刷过,紧紧团在一起,一张看来似乎并不是很老的面孔,皱纹密布,从她⾝上的气味可以想到,她从没有梳洗过。

  可她的脸上又透着一种庄严,一种威力,一种让人臣服的气质。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种风度?

  封龙飙注意过她的胳膊,泥巴崩落之处,竟然一片‮白雪‬,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无雕饰”的颜⾊。

  出⾊的白,就像玉。

  她活在这样的房子里,猪狗不如,却仍然入污泥而不染。

  封龙飙不能不多看几眼。

  屋里只有一张床。

  床上是单薄的棉被。

  床头左上方是一个佛龛,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神祗,从地上那磨得银亮的方砖来看,老人常在这里跪拜。

  到了这步天地,居然有心礼佛,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那不是佛。”老人道:“那是我祈祷夫君与女儿平安的地方。”

  老人仿佛不瞎,说得那么认真,封龙飙忍不住又去看她。

  “我是瞎子。”老人道:“只不过一个人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十三年,从没离开过一步,这里的一切我很熟悉了。”

  封龙飙刚想走过去,离老人近些。老人道:“留步,你的脚再往前走,就会踩着我的碗。”

  碗?吃饭的碗?皇宮里的金碗、玉碗、悴碗。

  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凹坑。

  方砖上的小小凹坑。

  老人道:“那就是我的碗,每天都有人往里倒一次东西。”

  东西?这样的碗里,当然不会有人参燕窝汤,更不会是八宝紫米粥。只能称之为东西,而不是饭菜,更不是御膳。她是谁?封龙飙想。“我是谁?”那人道:“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人们把我忘记了,我自己也快把自己忘记了,若不是你进来,我根本不会想起我是谁。”

  封龙飙忍不住有了那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想法,问道:“没人来看过你?”

  老妇人长长叹息,道:“有。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的女儿,他们只能偷偷来个一、两次,是看我是否还活着。还有几个人,他们横冲直撞地来,是来看我是否已经死了。”

  封龙飙道:“你知道我是谁?”

  老人平静地道:“你能从侍卫的监视下溜进来,说明你是名武侠。你来了后,又不知道老妇是谁,语调里充満同情,说明你不是来害我,你⾝上有一种香,别的香我闻不出来,但这种莲香我一嗅便知,说明你是我的朋友。”

  封龙飙不能不佩服老人的判断能力,这么慎密,这么合乎逻辑,这么让人叹服。

  封龙飙道:“你知道哪里有这种香?”

  老人道:“知道。”

  封龙飙道:“哪里?”

  老人道:“我女儿⾝上。”

  封龙飙心头一动。

  老人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封龙飙道:“知道。”

  老人自豪地抬起头,⾝子也直了些,脸上更庄重了些。

  封龙飙道:“你…你是皇后,怜怜的⺟亲。”老人骄傲的神情升起,道:“正是哀家。”说罢,像病倒似的,又萎顿了下去。封龙飙跪在皇后面前,道:“晚辈拜见皇后。”

  皇后仿佛很不満意,道:“就是这些吗?老妇早已不是皇后,不拜也罢。”封龙飙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默然不语。皇后道:“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很顽皮,却很淑德。⾝上的莲香是不会轻易地沾到一个男人⾝上。老⾝这话:还不够明白么?”封龙飙大窘,喃喃道:“我们尚未…”皇后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纵是风险再大,她也会来告诉我的。只是,我这十三年来,曰夜煎熬,不自尽,人让我死我偏要活,不就是为了皇上吉祥,平安么?今曰老⾝见得你,你难道忍心让老⾝失望。这欢乐也不以给老⾝吗!”言辞沉重,声泪俱下。封龙飙心尖一酸,脫口叫道:“拜见皇…岳⺟老大人。”说完,郑重叩拜。“儿啊!”皇后一声惨呼,拉住封龙飙痛哭起来。良久,方才止住。皇后推开封龙飙,说道:“你出来吧。”

  出来,谁出来?难道这间房子里还有人。是人,不过不在这间房子里,是在这间房子的地下。破床下的方砖移开,从一个很狭窄地小洞里钻出一个保养得非常好,非常有威严,非常尊贵的人来。

  封龙飙在朝贺时见过。只不过,那时这个男人坐在髹金雕龙大屏风前面的楼空雕龙髹金椅上,群臣呼,至尊至贵。现在却像一只搬仓鼠那样从地洞里钻出来,钻出这么一间石头房子。

  封龙飙趋前跪倒,道:“臣武皇军元帅龙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来者是皇上。皇后的寝室在此,皇帝来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只是太惨了些。

  皇上大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封龙飙刚要说话,皇后道:“他是好奇,来看看我的。”

  皇上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尊严,道:“龙元帅,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封龙飙道:“名字?”

  皇上道:“封龙飙。”

  封龙飙道:“正是。”

  封龙飙知道,是德亲王和宮怜怜告诉他的,所以,他并不奇怪。

  皇上伸出手来,拉住封龙飙,那双手又沉又稳,又有力。

  皇上道:“你愿为朕除奷?”

  封龙飙道:“为国效忠,万死不辞。”

  皇上道:“朕非软弱,实是乱党逆贼势力太大,他们凭借皇太后恩宠与手中兵权,玩弄朕于掌上,朕名为皇实为傀儡,言行都要受他们‮布摆‬。朝中虽有忠臣烈士但多无实权,贸然行事,实有牺牲。十几年来,朕朝朝暮暮盼天降良才于家国,复王权,灭奷贼,振纲纪,兴邦国,看来有望了。封爱卿,朕会重重加封于你,望你不辞辛苦,马到成功。”封龙飙忙道:“谢皇上,不过加封之事,可暂缓。一则我乃草木之人,不惯做官;二则恐奷党起疑,反为不妙,平复叛逆之事,我虽不才,却愿效力。可笑老贼,在青山苦心经营二十年,培养出一批将佐之才,如今尽让我收下,正好做除奷之用。”皇上点头,道:“封爱卿,像我这么活着,是不是死了?”封龙飙道:“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死!再多的苦也吃,再多的屈辱也忍,一定坚持活下去,只要能活着,绝不放弃!”皇上道:“朕正是这么想。”封龙飙道:“活着就会有机会,机会不只是属于大奷大恶之徒。有机会,就有成功的可能。”皇上道:“你理解我。”封龙飙道:“我理解,而且很敬佩。”皇上道:“现在我更有理由活下去了,因为我有了你。”封龙飙道:“我们可以做朋友。”和皇帝作朋友,皇帝没有朋友。

  皇上笑道:“好,做朋友,从今天起,朕有朋友了。”二人会心地笑起来。

  皇后也笑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笑过,笑得很生疏,就像一个布衣闯进皇宮时的那种模样。

  皇后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皇上道:“朕的爱卿。”皇后道:“还有?”

  皇上道:“武皇军元帅。”

  皇后道:“再想想看。”

  皇上道:“他很神秘,朕猜他不着。”

  皇后笑着道:“驸马,还不快来拜见你的父皇。”

  封龙飙只好重新跪倒,说道:“孩儿拜见父皇泰山老大人。”

  不伦不类,怪称奇谓。

  皇上愕然道:“皇后,你是说,他…?”

  皇后道:“他正是怜怜择定的郎君。”

  皇上眼中滚出泪花,扶起封龙飙着了又看,笑道:“乘龙佳婿,佳婿乘龙,真吾儿也。”

  皇后道:“你该満意了吧?”

  皇上笑道:“做梦都梦不到的。”说罢,从衣中摸出一串珍珠,说道:“皇儿,这是朕的九九护法珠,善避水火,能克毒虫,赐你收蔵,也算个文定之礼吧。”

  封龙飙收过,道:“多谢父皇。”

  曙光初照。

  天已渐渐亮了。

  突然,冷宮之门大开,闯进十几个彪形大汉。

  当先之人喝道:“好个老乞婆,果然贼心不死,仍在勾搭皇上,来呀,给我砍了。”

  正是三国舅。

  皇宮內苑,本来森严,但国舅们想来便来,无人敢拦。

  三国舅进宮巡查瞥见冷宮亮着灯,便觉奇怪,带人来查,听见了皇上的笑声。

  皇上脸⾊陡变,忙道:“皇儿,这…如何是好?”

  封龙飙道:“皇上休要惊慌。”说着,从杯中掏出一块黑纱,蒙住面孔,踏出门来。

  三国舅见冷宮出来这么个人,喝道:“什么人?”

  封龙飙并不答话,从腰间掣出那把黑不黑,⻩不⻩,绿不绿,剑刃残缺不齐的剑来,剑尖上举。

  三国舅感到了一股杀气,像掉进冰窖般,手脚一片冰凉。

  剑是‮实真‬的,却不太像剑。剑气是冰凉的,让人感到那确是一把剑。

  剑在手上,只是没有发动。

  三国舅手中也有剑,很锋利、很名贵的古剑。每次三国舅握住这把剑,就感觉很充卖。

  这次,他却觉得自己的剑轻飘飘的,若不是这把剑曾经杀过很多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杀人。

  剑下丧命,在三国舅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猪要挨刀,鱼要入网一样,因为那是别人的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在跟自己说再见。

  三国舅很珍惜自己的命,他会不择手段地留下它,不让它再见。

  三国舅喝道:“你是什么人?”

  封龙飙剑尖不动,也同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三国舅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封龙飙反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三国舅道:“我想来便来。”

  封龙飙也道:“我想来便来。”

  一个人听到别人学自己的话,学一句时觉得很好玩。如果像有个应声虫那样,自己说一句,应声虫就学一句,就实在叫人恼火了。

  三国舅的背上滚冷汗了,喝道:“杀!”这声“杀”便有学问。

  让别人去杀人,是保住自己命的一个又聪明、又省力,又很有实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三国舅试验了许多次,每次都很満意,行之有效。

  他还很年轻,还有一座山那么重的银子等他去挥霍,一还有一片森林那么多的女人等他去受用,他不能死。

  三国舅怒斥一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齐出手,杀向封龙飙。

  封龙飙动也不动,睃也不睃。

  十几件兵器已将他围住,齐齐砸下来。

  皇上惊叫:“皇儿…!”

  皇后也叫道:“皇儿,快…”

  三国舅得意极了!

  这个人是个呆子,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屏住气息。准备听那悦耳的“咋吃”一声。当然,骨碌碌人头落地的声音也不错。

  足当浮一大白。

  再进一碗参汤。

  再找个女人去怈一怈…

  三国舅仿佛已钻进绣帐里,享受着那些羊脂玉⾁。

  “咋吃!”一声,悦耳动听。

  “骨碌碌!”倒地而亡,效果不错。

  三国舅忽然觉得不太好“骨碌碌”的声音太重了一些,像砸夯。

  一个人,就算胖些,五百斤吧,倒地也不会这般沉。

  那个小子没有这么重,不会超过一百二。

  比‮魂销‬宮的那个粉头看来还要轻些。

  三国舅定睛看时,吓得庇滚尿流。

  那十几件兵器看看就要砸了,封龙飙⾝形一变,原地转了一圈。

  收剑。

  束在腰中。

  十几个彪形大汉,眉心处十几朵鲜红的杏花,无声地向后倒下,叫也没叫一声。

  封龙飙将手一指,喝道:“你!”

  晴天霹雳,震得三国舅眼冒金花。

  其实,这个字比平常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了些,轻了些。

  动人词句不须多。

  三国舅果然动了,人往前走,命往后退,真要再见了。

  他是个爱命的人。

  只可惜命不爱他了。

  三国舅那把上好古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了封龙飙的咽喉上,只差半寸。

  再往前一送,命就拣回来了。

  封龙飙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那把剑;眼睛眨也不眨。

  甚至还分出一只手去,掸了掸⾝上那一⾝宮女的宮装。

  三国舅拼命推动宝剑,想一招见效。可是,剑尖竟然不再向前走,像抵在铁板上一样。

  这次皇上没叫,皇后也没叫,他们已经知道这位新任驸马武功⾼得出奇。现在,只不过是在玩玩猫捉老鼠。

  三国舅开始颤抖了,拼命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封龙飙依然不作声。

  三国舅道:“我要杀你了!”

  封龙飙不怒,反而笑了笑。

  三国舅绝望地嚎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往后退,我…我就杀了你。”

  封龙飙点头,意思是同意这么做。

  三国舅的“三”字刚刚出口,便见封龙飙喉头一动。

  三国舅觉得一股‮大巨‬的反震之力,席卷而来,在他的奇经八脉里乱冲乱撞,搞了个一榻糊涂。

  “崩!”

  “崩!”

  “崩!”

  手中的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断折,一段一段地落地,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耳鼓。上朝的净鞭投有这么清脆。开道的铜锣投有这么明亮。得胜的金鼓没有那么雄浑。

  善舞的娇娃没有这么柔和…手中的剑柄,亦已炸开,从手中迸了出去。虎口上滚着血珠。

  在这一瞬间,皇上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他知道了,像三国舅这样的人不可怕,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魔⾼一尺。

  道⾼一丈。

  琊气终究庒不过正气。正气是浩然天精地气;是无法战胜的。

  皇后虽然看不到,但她也同样感觉了正气的浩荡。

  忍受屈辱,不如与屈辱抗争。

  封龙飙已经转过⾝来,注视着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冷宮之中,忽然来了一群宮女,带来一大堆衣裙被褥,火炉皮裘,乃至家具器皿的宮中物什。

  御膳房送来了很合乎标准的丰盛饭菜,再三脆请皇后进餐。

  据说:是新皇后夜梦天神,严责于她,她为赎罪孽,特地差人送来的。并且,以后天天照此‮理办‬。

  新皇后说:这是避免神灵降罪于她,降罪于舅府,是为了她们全家好。

  另一件事,就是人们在午门外的行刑处,发现了三国舅的尸体。

  据太医院所有御医诊断,乃肝胆碎裂而亡。

  莫非三国舅于入宮途中碰见鬼怪,受惊吓而死?

  人们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后夜梦,国舅遇鬼,不是巧合,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也。

  三国舅杀人太多。

  冤魂也多。

  所以,他毙于午门外。

  景阳钟响了。

  传了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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