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知己难求
封⽩绝不是一个美男子,虽然他⾝形⾼而健壮,可是他的脸稍嫌长,鼻子也太大了一点,眉不够浓,不是那种美男子的典型。可是封⽩却有着一种令异一看到他就为之心醉的气质。那种在封⽩⾝上每一个⽑孔中散发出来的浪漫气质,使得和他接近的女,感到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有把天顶住的力量。
封⽩令得女心醉的,还有他充満了男魅力的声音,和那种声音所组成的永远是很动听的语言,那简直是可以把任何女人听得痴醉。
自然,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封⽩出⾝在一个巨富的书香之家,他⾝边所有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即使在其他富家弟子看来也是很困难的事,在封⽩来说,却都是最简单不过的。
上天几乎把一切好处都给了封⽩,他聪明过人,体魄強健,学业骄人。而且,他待人又是那么豪慡、坦率、热情,他没有一个敌人,而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他的快乐,会传染给每一个在他⾝边的人。对方婉仪来说,和封⽩在一起的时刻,永远是最快乐的时刻。方婉仪第一次见到封⽩的时候,还扎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正在一个琴艺绝佳,但是人却古板得可怕的钢琴老师的督促下弹钢琴,奏的是贝多芬的“给爱丽丝”她奏得那样感情洋溢,令得那个马脸的女老师,似乎永远不笑的脸上,也现出了极其満意的笑容来。就在方婉仪奏完一曲之际,范叔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姐小!姐小!老爷叫你去,老爷有一个好朋友来了!”
方婉仪先向老师望了一眼,得了许可,她才慢慢地走了出去,范叔叔拉住了她的手,道:“就是老爷时时提起的封伯怕!”方婉仪知道“封伯伯”是什么人,虽然她还未曾见过,因为她常听得她的⽗亲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元憾。”而⽗亲口中的知己,就是封伯伯。
她也记得,每当⽗亲接到封伯伯来信时,会多么⾼兴,会自己一个人大口大口喝酒,又会把她抱得老⾼,抛起来又接住。
封伯伯是爸爸的好朋友,方婉仪知道,封伯伯的名字是封秋叶。为了这个名字,方婉仪还曾受过一次莫名的委屈。
一个新来的老师,不清楚方婉仪的家庭背景,在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解释到好朋友的定义,恰好指到方婉仪,要她就自己的了解解说一下。方婉仪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什么叫好朋友,我爸爸就有一个好朋友,封伯伯。”
老师问:“那位封伯伯叫什么名字?”
方婉仪照实回答:“封伯伯的名字是封秋叶,他住在云南!”
老师的面⾊变了一下,现出极不⾼兴的神情来,申斥着方婉仪:“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你说的那位封将军,是我国近代史上著名的英雄人物,他不到三十岁,就为家国建立了极大的功勋,你想象他是你⽗亲的好朋友,这大概是由于你对他的崇敬。”
寻常孩子,受了委屈,一定会哭了,可是方婉仪却不,她先是觉得怔呆,接着觉得滑稽,不明⽩老师何以把一个将军看得这样严重,在她的家里,见到过的将军不知有多少?再大的官,也抱起她来,她还不喜人家抱哩!这一次,她回家之后,把课堂中的事,告诉了她的⽗亲,她⽗亲只是笑笑,第二天陪她上学,见到了那位老师,递上了一张名片,只讲了一句话:“我是方婉仪的⽗亲,封秋叶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老师一看到名片上印的名字:方风扬,登时呆住了出不得声,而方婉仪已跳着进课堂了。
封伯伯来了,这表示,家里有一件大事发生了,所以方婉仪急急走了出去,她要看看“好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在她⽗亲的书房中,她第一次看见⽗亲和另一个男人拥抱在一起,互相用力拍着对方的肩,她也第一次看到了封⽩,封⽩站在一旁,侧着头,用一种十分严肃的神情看着两个好朋友的拥抱。
但是封⽩立时转过头来,发现了她,神情变得调⽪,向她眨了眨眼。一直到多少年之后,方婉仪仍然憎恨自己学不会一只眼睛的眨动。当时,她全然不知道该如何对付眼前的这个男孩子。自然,她也绝没有小里小气地站着玩自己的辫梢,她向封⽩大方地笑了一下,向她的⽗亲走了过去。极重要的一件事方婉仪向前走去,她的⽗亲立时发现了她,一把将她拉了过去,抱了起来,那令得方婉仪大窘,她已经是一个大女孩了,不要人家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抱。她一直感谢封⽩的是,封⽩非但没有取笑她,而且当她向他望去之际,封⽩还故意转过头去,当作没有看到一样。那使她有⾜够的时间挣脫下地。
她的⽗亲已呵呵笑着,指着道:“秋叶,你看,这是婉仪,我的女儿。婉仪,叫封伯伯!”
方婉仪抬起头来看,看到了一张清秀而略带威严的脸,目光湛然,正向她塑来。方婉仪从小就见过不少大人物,但是从来也未曾见过令自己感到这样亲切的一个大人物,她叫了一声,封伯伯招手,叫封⽩过来,封⽩把左手放在背后,右手伸了出来,道:“我叫封⽩!”
方婉仪学着他,道:“我叫方婉仪!”
这是他们第一次握手。
从他们的第一次握手,到第一次接吻,到第一次互相诚坦相对,到他们第一次…其中当然相隔了很多年,但是方婉仪知道,一切,都是在第一次握手的时候,在那次握手之际,互相望着对方时,就已经决定了的。当她和封⽩的手分开之后,方婉仪只记得⽗亲和封伯伯不断地在讲话,不断地在笑着,然后,封⽩就来到了她的⾝边,向她作了一个鬼脸,从口袋中,半掏出一样东西来,又迅速放回袋中。
方婉仪只看到那是一个扁圆形的东西,金光闪闪,还没看清是什么,封自己做了一个手势,又迅速放回袋中。
方婉仪想表示一些女孩子的矜持,可是却半秒钟也没有犹疑,就跟着他走了出去。
像方婉仪那时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又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之中,通常都是很⾼傲的,方婉仪本来也很⾼傲,可是在封⽩的面前,她的⾼傲完全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对这个男孩无比的趣兴。
可是在一开始之际,方婉仪却是失望的。封⽩一面眨着眼,一面自⾐袋中,取出了一样东西来,在方婉仪的面前扬了一扬。
方婉仪本来一心以为那是什么新奇有趣之极的东西,可是等到看清楚了之后,她自然而然地撇了撇嘴,现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气来。
封⽩给她看的,是一只极其精致的挂表,连着金链,和链上的碧⽟坠。那只挂表的两面,都有着法郞质的精工绘画。
这样的一只精致的挂表,在其他的小孩眼中,可以成为极其稀罕的物玩,可是出⾝于豪富之家的方婉仪,对这种东西,看得实在太多了,她在三岁之前,摔坏了的挂表,几乎全是和封⽩手中所拿的那只同等级的。她连一打开来之后,有人物会移动,有噴泉流动的都见过,那自然令她失望之至了。
看了方婉仪这种不屑的神情,封⽩多少有点尴尬,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气馁,指了指书房,学着大人的步法,走了几步,又老气横秋地取出挂表来看看时间。方婉仪起先莫名其妙,等到封⽩把书房的门打开一道,叫她向里面张望时,她才明⽩,那只挂表,原来是在他⽗亲⾝上的。
而当方婉仪由门中向书房內望去之际,恰好看到封将军想掏出挂表来看时间,而发现挂表不见了时的那副手忙脚的狼狈相!
方婉仪从来也没有这样想大笑过!这样想笑,而又非忍住了笑不可,那真是一件辛苦之极的事。不论事隔多少年,方婉仪都不会忘了这种感觉。
而这时候,她实在不敢笑出来,因为封将军已经变得十分愤怒,正在大叫:“封⽩!”
封将军的叫声,将方婉仪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封⽩的手已经伸过来,握住了方婉仪的手,拉着她向外便奔。方婉仪从来也没有那么快速地奔跑过,可是拉着她的封⽩,奔得那么快,她只得勉力跟着,以免跌倒。所以,当他们奔到了花园的草地上,封⽩陡然松开手之际,方婉仪立时滚跌在地上,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直跳了出来。
封⽩也立时滚跌在草地上,一面打着滚,一面爆发出轰笑声来。方婉仪也大笑了起来,那是她一生之中,第一次如此开怀大笑,她一面笑着,一面打着滚,学着封⽩翻着筋斗,直到笑得泪⽔直流,肚子的肌⾁发痛,她还是没有法子止住笑。
这一场大笑究竟笑了多久?由于在大笑的时候,实在太畅了,在回忆之中,本已没有了时间的存在,她只记得,当她和封⽩两人,在草地上滚得満头満脸都是草屑,还在互相指着对方大笑的时候,封⽩突然止住了笑声,神情变得古怪之极,盯着她的背后。
方婉仪怔了一怔,立时转过头去看时,或许是由于已经笑够了,但就算没有笑够,她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一回头,就看到她⽗亲和封伯伯,并肩站着,她⽗亲皱着眉,那倒还好,封伯伯却是一脸怒容,看起来令人可畏。
方婉仪也不笑了,封⽩的神情更古怪,僵硬得像是一尊石像一样,维持着原来的势姿一动也不动,看来更是又滑稽又可怜。
封将军怒声道:“起来,像什么样子!”
方婉仪这才发觉,自己的姿态样子,不会比封⽩好到哪里去,而且她还是一个女孩子,她和封⽩一起站了起来,令方婉仪最难忘和最⾼兴的是,眼看一场严厉的责罚难免了,可是封⽩在站起来的时候,还向她做了一个鬼脸。方婉仪像是听到封⽩在对她说:“不要紧,大不了捱一顿打!”她和封⽩见面以来,本一句话也未曾谈过,可是这时,她看到封⽩的神情,就已经知道封⽩的心中,要对她说些什么!
封将军又在厉声喝着:“封⽩,过来!”
封⽩大大方方,一点也没有闪缩地向他的⽗亲走了过来。封将军已经扬起手来,封⽩那时的⾼度,还不到他⽗亲的口,可是仍然没有一点畏缩的表现。
方婉仪在这时候,突然叫了起来:“封伯伯!”
封将军呆了一呆,向方婉仪望来,方婉仪的声音,清脆而动听,声音不是十分⾼昂,可是听来却已经给人以一种心平气和之感。她道:“封伯伯,封⽩,他刚才教了我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封将军愕然:“他教你?他有什么好事教人?”
方婉仪十分镇定地道:“他教会了我,⽗亲也是可以开玩笑的!”
方婉仪说得这样正经,而且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令得封秋叶和方风扬这两个大人物,都呆了一呆。他们全是受过⾼等教育,思想十分新而且开朗的人,自然明⽩这个小孩子一本正经这样说出来的那句话中所含的真正含义。
⽗亲也可以开玩笑的,这表示一种对传统的、封建的⽗权观念的对抗,这正是他们两人毕生从事奋斗,尽力在提倡的目标!
这真是极重要的一件事!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
封秋叶扬起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当他的手垂下之际,封⽩已经将他的挂表,迅速塞进了他的手中。
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人互望着,呵呵大笑了起来,封秋叶抚着方婉仪的头笑:“你说得对!”
他只说了一句话,就和方风扬两人,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走了开去。封⽩向方婉仪望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过了片刻,才道:“你比我会说话!”
方婉仪的回答是:“看到你快捱打了,我非说不可!”
封⽩笑了起来,拍着⾝边的草地。方婉仪完全明⽩,封⽩是要她躺在他的⾝边,她应该拒绝的,可是她却连想都没有想,就在封⽩的⾝边,躺了下来。
他们望着蓝天⽩云,争着讲话。
从那次开始,他们不知有过多少次这样并肩的唱唱细语,使他们互相之间的了解,一步一步加深。
自从那次相会之后,他们有太多的机会在一起。封秋叶带封⽩来的目的,是要他在大城市中受中学教育,方风扬是封秋叶最好的朋友,所以封⽩顺理成章地住进了方家的大宅。
虽然中学他们并不同校,方婉仪念的是一家著名的贵族女子中学,封⽩念的是另一家著名的男校,但是同住在一所屋子里,屋子再大,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少了。
⽇子一天一天过去,少年人一天一天长大,方婉仪在开始时,只觉得一天见不到封⽩就不快乐,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不论自己有什么要求,封⽩只要做得到的,一定会为她去做,而婉仪也知道,封⽩也和她一样,争取每一个和她见面的机会。
封⽩并不是很喜弹琴,他好动,好动到了极点。然而当她一小时接一小时练琴的时候,封⽩就会像石头一样站在旁边。每当方婉仪回头,和封⽩的目光相接触之际,她觉得自己的⾎流加快,指尖之上,充満了感情,琴音也就格外动人。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故,方婉仪的艺术才能,得到迅速发展,已经是公认的有远大前程的音乐家和艺术家了。而封⽩,则在运动方面展示了他的才能,他得到摩托车越野赛的国全冠军的那天,方婉仪奔上去献花,两人互望着,心头都有说不出来的甜藌。
当天晚上,当他们靠在花园中那棵梧桐树下面的时候,月自风清,⽩兰花的香味,中人醉,他们俩都醉在难以形容的甜藌之中,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凑在一起。当那一刹间,似乎天地间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俩,或许在他们的心中,连自己也不存在了,只有对方才存在。
中学毕业之后,封秋叶又从云南到来,商量着他们出国留学的问题。在上次封秋叶来的时候,相隔了六年,封秋叶和方风扬两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方婉仪和封⽩,却完全变了。封⽩拔、黝黑、強壮,像牛一般地坚实。方婉仪窈窕、娇细、温柔、美丽,几乎所有与美丽有关的形容词,都可以加在她的⾝上。
而当封秋叶和方风扬这两个在各方面都大有成就的中年人,望着这一对青年男女之际,他们心中的欣,真是难以形容!
出国留学,国美、英国、法国、⽇本,可供选择的实在大多。当他们选择之际,只是兴⾼采烈地在讨论着,当然他们也知道,决定去什么地方,对他们以后的一生,可能会有影响,可是他们却绝未曾想到,决定到什么地方去留学,会令得他们的一生,发生如此大巨的变化!
事实上,任何人,当他在可以有选择之际,不论选择的是哪一方,就会对他的将来,有着影响,因而起变化。变化可能大,可能小,而起因,只是当时看来元关紧要的一个决定。甚至出门口时,决定靠左边走,还是靠右边走,也会影响以后的一生。
这种情形,就像是平面几何图形中的一个角。譬如说,一个三十度的角,它的两边,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理论上来说,可以无限制地延长,越是延长,角的两边的尽端的距离就越远,可以远到无限远。
他们最后的决定是到法国去。
因为法国一家著名的艺术学院,接受了方婉仪的申请。
而巴黎大学的化工系,也接受了封⽩的申请。而且,年轻人总憧憬法国的浪漫气氛。
到法国去,这就成了决定。
当时,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第三年。在战争中,方、封两家的财产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反而在战后,迅速地得到了发展。而且,方风扬的眼光极好,早就逐步把财产转到海外地区,港香是他选中的第一个目标,大量的投资,已经收到成果,使他的财富,近乎几何级数地增长着。
到了法国之后,两家大学全在巴黎,方婉仪和封⽩见面的次数没有以前多,但是也绝不少,两人的见识广了,学识丰富了,⾝体成了,那也更使得他们都肯定了一点: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比他们更匹配的了。他们互相爱对方,爱得如此之深,使得他们周围的人,都感到惊讶不已。
在封⽩生活中,有不少金发碧眼、曲线玲珑的美女,想进攻封⽩,可是封⽩却完全视若无睹,而当那些美女看到了方婉仪之后,也都知难而退。
在方婉仪方面,所有的同学,甚至包括艺术学院的教授在內,看到了这样的东方美人,全都惊得呆了。他们绝未曾想到过,一个女的美,可以美到了这种程度。不知道有多少⾼鼻深目的青年,想得到方婉仪的一笑,但是他们全都失望了。
而且,方婉仪的气派,也令得他们不敢妄动,方家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幢花园洋房,给方婉仪住,派了范叔和范婶跟着方婉仪到法国,照顾她的起居。豪华的房车,有穿制服的女司机,看门人是⾝材⾼大的印度人,就差没有人私军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