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话
(一)
“所以,你从两年前就喜夏树了?啊啊,之前还装作不认识,你们俩太别扭了吧!这究竟是为什么啊?”听了风间简短的陈述后,程司开始大呼小叫。
不为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和夏树的关系。
但大家都那么认为“易风间哪有处理不好的事”程司肯定也觉得“不知道”是种托词。
他也很想能像漫画男主角那样走到久别重逢的女生面前微笑着说“想念你”和“喜你”温暖却不甜腻的神⾊,深情却不痴的目光,四分之三侧脸,半垂眼睑,手轻轻地扶着对方肩膀,郑重模样。如果作者不懒惰,会在背景出贴很多樱花玫瑰花或其他什么花的网点。
他没有魔法念出三个字三个字的定⾝咒。
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再要营造出少女漫画的浪漫很难。
风间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赵玫,他讨厌的是自己。
看见赵玫便想到自己。
自己和她没有什么区别。
打听夏树的去处,得知她转去了成都,又听说她有了新男友,对方帅气又拉风,她惹出各种⿇烦,成绩一落千丈,不知缘何成了不良少女…这些风间不过是听说。
夏树的好与坏,自己都没有参与其中,只是一味听说,成了无⾜轻重的观众,甚至有时传言出现偏差造成了误会,也因此不分青红皂⽩恨过她。
究竟自己在夏树心中占多大分量,无法衡量。
他也无法像有钱又有闲的都市言情剧男主角那样买张机票,飞去大洋彼岸力挽狂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将心爱的女人拽回来。
说到底,还是能力有限。
程司问:“她是因为赵玫离开你?”
“也许吧。我不是很清楚。”
“哈啊?她要走,你就莫名其妙地让她走了。她回来,你就装作不认识?”
“那你要我怎样?”风间脚步停一停,回视他反问“像马景涛那样把她摇得前仰后合,吼叫‘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呃,虽然不用那么极端,但问一问原因总归不难吧,你就没有半点好奇心么?”
问题是夏树没有半句真话。
——我不喜你。
——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提。
她的回答从不给人留余地。
就像风间明明可以跟赵玫解释说自己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卑鄙,但为了更彻底地摆脫一段纠结的关系,还是让她误解下去比较好。
脑神经直来直去的程司当然丝毫不能理解:“我不懂啊,你喜夏树,夏树也喜你,又不是中世纪,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问题就在于夏树未必喜我。”
“夏树就是喜你,她亲口承认过。”
“对你?开什么玩笑。”
程司嬉笑着,兴致盎然:“我没开玩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上学期去科技馆参观那次,你和夏树走散了,我去找她时问她‘你是不是暗恋风间’,她笑着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她笑着说?还‘暗恋’?”风间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
“是啊,怎么啦?”
“你不知道夏树最大的⽑病就是说谎吗?她每次说谎都笑着说。”
“不会吧!”
“不过,你为什么对夏树喜谁那么在意?居然还特地去问。”
“欸?因为…”男生一时语塞。
风间停住脚步,饶有趣兴地盯着他:“你对夏树有意思?”
(二)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早晨,夏树自己起做了几个锅贴,用纸袋装着准备路上吃,锁门下楼后见穿同样制服的女生朝自己招招手。夏树愣住了。
是赵玫么?
好像没错。
不同的是自己裹得像粽子,对方穿得很清凉,不仅没戴围巾,连制服的立领都没拉上。
“⼲吗啊?看见我一点不热情。”女生过来,看见袋子里的锅贴,不由分说地用手指捻起一个来迅速呑掉。
“我是石化了好不好。”夏树索把纸袋再扯开一点,直接送到她面前“怎么会突然跑来这里?”
“真是扫兴啊!你简直是女版易风间!以前不是一直这样吗?我特意提早五分钟出门跑过来,你居然一点不感动。”
夏树这才想起,初中那次吵架之前,确实一直有这样的习惯,赵玫会在夏树家楼下等她一起上学,顺便抢她的早点。
因为时间相隔太久,几乎忘记了,还算不算习惯?
“不要因为我批评你就露出这种感涕零的表情啦。”
“我有吗?”夏树笑起来“说起风间,昨天你说把风间大骂了一顿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不谈那个了。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再也不要喜易风间了。”
这是说“不要喜”就能立刻不喜的事吗?
夏树听着她的宣言,有点哭笑不得。
“你这样不正常很吓人啊。”
“我哪里不正常?男生本来就是小case,大不了就再招一个喜呗。”
夏树半晌无语。
寂静使脚步声被无限放大,搅得人心慌。
许久,赵玫自嘲地笑笑,语气软下去:“很阿Q吧?”
“你能恢复豪放做派当然很好,只是转折得有点前兆,不要突兀,不要急于求成。”夏树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替可怜兮兮的赵玫裹上。
“阿树,我是不是很低格?”
“没那回事。”
“但在风间的心里我就是很低格。”
“你看,你还是太在乎他。他当面说你‘低格’了吗?”
“那倒没有。”
“没有就不要猜来猜去自寻烦恼。你又没向他告⽩,又不是告⽩被拒绝后还纠他,你什么失格的事也没做,他怎么会觉得你低格?你只不过喜一个人,他将来也总会喜一个人,他也会体会到这种心情的。没什么。”
赵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爱会让人变得自私和狡猾。
夏树第一次觉得,也许这并不是一句诅咒,而是一句说服力少得只够自欺的争辩。⺟亲对自己说这句话时可能心里充満了无奈和悲哀。
她菗菗鼻子,挽过赵玫的胳膊拖她往前走。
“别忘了今天有摸底考,要迟到了。”
(三)
开学第一周摸底试考,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黎静颖居然一直没有现⾝。
恢复正常上课后,中午夏树托赵玫的福,顺理成章与风间、程司坐一桌,虽然无心,但局面看起来很像是夏树取代了黎静颖。夏树有点不好意思,率先提起:“你们谁有黎静颖的消息?”
“机手还是停机状态。”风间接话。
程司似乎总是比别人消息灵通些:“家长会那天,我在门口晃了一小会儿,看见有个家长中途进去打断班导,说了几句话就出来了。是小静的爸爸,肯定没错。”
“你怎么不追上去问一下?”夏树埋怨他错失良机。
“当时我听见风间和赵玫在楼上吵架嘛所以就看热闹去了。”
口不择言,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
风间和赵玫都选择了充耳不闻的方式对待。夏树也自动过滤掉这句话,扯回原话题:“那要不,⼲脆问问班导得啦。”
“她们说,王婷在办公室听见老师们议论,似乎说小静生重病了很可怜什么的。”赵玫转述了一条传闻,但来源可疑。首先王婷就以杜撰小道消息出名,再加上前面还经由“她们说”
“小静再得重病,那小静患精神病的妈妈不是更得崩溃了。”
“精神病?”赵玫吃了一惊,以前从没听黎静颖提起过。
夏树也立刻神情紧张地追问:“什么精神病?”
风间斜了程司一眼:“别听他瞎说,只不过小静的姐姐走失了,她妈妈因此得了抑郁症。”
“小静还有姐姐?”赵玫感到黎静颖越来越偏离自己原来认识的那个她了。
而程司的关注点有别于赵玫:“欸?走失?之前不是一直说是死了吗?”
“是走失。”风间确定无疑地说。
“啧啧,这么重要的事她怎么又只告诉你不告诉我。”程司好像很不満。
风间心想,恰恰相反,是我告诉黎静颖的。
“现在关键不是这个问题。”夏树揷进话来“你们谁知道她家的具体地址?”
“我知道。”
“我也知道。”
赵玫和程司两人还幼稚得像是在比拼什么。
只有风间明⽩夏树的意图:“我去过两次,她爸妈和她都不在家,她家女佣只说‘全家过年以后就没有回来’。按阿司说的,她爸明明在家长会那天就肯定回內地了,为什么她家女佣要说谎,真是蹊跷了。”
“…怪事。”夏树也想不透。
“再这样下去,该去察警局报案了。说不定全家被绑架…”程司又开始无厘头天马行空。
猜测和谣言虽然层出不穷,但终究还是没有谁知道黎静颖的去向。
黎静颖不是班里可有可无的人,她失踪后,很多年级里布置下来的文艺活动都无人组织,班导最后指定了赵玫接管。
赵玫是这样的女生,一旦让她当女王,她立刻会大行其权栽培同排除异己,把整个班级搞得风生⽔起。一时间把易风间也抛诸脑后。
夏树觉得这倒是也不错,但不知为什么,对黎静颖的惦念,她竟比别人多一些。
(四)
很快,代文艺委员的一腔热⾎就波及了亲朋好友。
学校开放⽇有汇报演出,二年A班菗签菗到难度最大的英语舞台剧,精简节选版《罗密欧与朱丽叶》。赵玫的第一反应是夏树演女主角。
“那你还不如直接掐死我。”夏树不留余地地拒绝。
但拒绝无效。
“连你都不支持我,我工作很难开展的啊。这能叫好朋友吗?”
“等黎静颖回来,你让她演,她比较上得了台面。”
“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说得也是。可夏树虽然红极一时,被周围同学认为是班花级别的动人女生,但她从来没有特别爱出风头的阶段,哪怕在人气很⾼的时期也总喜做活动的幕后组织者,就像黎静颖。
“你之前不还担任过合唱指挥吗?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啊?”赵玫继续游说。
“那时候是为了和黎静颖…”夏树觉察到程司正从⾝边跑过去,立刻收住了声音。
“和她怎么?”
确认男生已经跑出了声音可接收的范围,夏树才继续低声说道:“和她较劲。”
“为什么?”
为赵玫的友谊,为两个那么优秀的男生的关注或许还有暧昧,为她在班级甚至整个年级举⾜轻重的位置。
很多时候,做一件事并不是因为发自內心想做一件事,而是为了让别人做不成这件事。
很久以后再回想,会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幼稚。
夏树头摇淡淡地笑笑,不想再提。
“不管,反正我不管。你就是得演。”赵玫展开撒娇耍赖攻势。
“你自己怎么不可以演?”
“我背不下那么多英语台词。”
原来主角是冤大头。
夏树被她得没法写作业。“扔硬币决定吧。你输了就乖乖去另找个背功好的。”
赵玫掏出一枚一元硬币兴致地问:“你选正面还是反面?数字是正面。”
“我选两面。立起来算你赢。”
“怎么能这样!”
“…”直到班导进教室来布置作业,两个女生还在进行拉锯战。程司在两分钟后才抱着篮球浑⾝冒着蒸汽地从后门跑进来,可还是被眼尖的班导逮了个正着。
“程司!你手里什么东西?”
男生把篮球往地上一扔,伸出手朝老师示意:“报告,是汗。”
第一二排的几个小女生果然在笑。
班导懒得跟他再废话,摊着一只手勾了勾手指,男生只好嬉⽪笑脸地把篮球送过去。
上一次警告他不准把篮球带进教室是哪一天?夏树突然想起是自己转学进这个班的当天。回忆起来已经是那么久远的事。女生受此感想影响,撑着头看着他一路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男生扁着嘴,一副平⽩受了欺负的样子:“运气太差。我都多久没打篮球了!打一次被抓一次!”
赵玫回头揭穿他:“扯淡!我都看过你好几次侥幸没被抓到。”
“你们这是⼲吗?拜神许愿?”男生觉得两个女生对面而坐,中间桌上除了一枚硬币什么都没有的局面有点诡异。手在其间打了个晃,他把硬币拿起来正反看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在扔硬币决定大事,你别捣。”赵玫站起来伸手去抢硬币。
男生做了个假动作绕开她的手:“让我也扔一下。”但他没扔,而是在桌上转起来,松手后问赵玫“决定什么大事?”
“舞台剧主角。”
“那还用得着扔硬币,男主角风间,女主角夏树。就这么定了。”
赵玫眉开眼笑对夏树说:“你看吧,民心所向。”
夏树半天没反应,瞠目结⾆状。赵玫以为她睁着眼睛睡着了,伸手在她眼前晃晃,她才冒出两个字:“硬币。”
倒是程司先惊呼出来:“嗷——居然立住了!”
不知是桌面凹凸不平还是真有那么琊门,总之一直没听见硬币躺倒的声音,经由程司手转出来的硬币,最后立着静止在了桌面上。
“哈哈,这也行!这下你赖不掉了。”当然,最开心的是赵玫。
夏树充満怨念地抬起头问程司:“你是什么扫把星转世?”
托程司的福,夏树整个星期除了繁重的课业还要背打断打断的英语台词。风间不肯出演男主角,态度比夏树坚决得多。赵玫本拿他没辙,最后只好转移火力迫程司出演,夏树秉着有仇必报的原则极力促成了这件事。
背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就上课下课地隔着风间对台词。赵玫来视察过几次…
放学回家路上,赵玫说,当时的场景十分诡异,感觉风间头顶飘着乌云。
夏树笑了笑,没放在心上。
过了几天,真正排起戏来,因为两位主角演得过于深情,跑龙套的同学每到抒情台词讲完就大肆起哄,夏树定力相对较強,程司往往笑场,最后结局总是赵玫把带头起哄的元凶揪出来追打一番,场面混的时间比有序的时间多。
夏树点着赵玫的背影头摇笑:“她哪有一点⾝为组织者的觉悟啊。”言下之意,班里少了黎静颖这主心骨还是不行。
“不过开心的啊,⾼三前最后的狂疯。以后想玩都没得玩了。”程司是这么认为的。
夏树看着他出神了。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神情,这样及时行乐的想法,全部和风间南辕北辙。两个格迥然相异的人居然会是兄弟,肯定是⺟亲格的遗传成分更大,那么是不是说程司妈妈偏婆妈,风间妈妈偏冷?想到这里她突然笑起来。
实际上关于这件事她脑海里全是胡思想,没有一个理思路。
选科方面,果然是程司选物理,赵玫遵从她妈妈的意愿选了化学。风间和夏树都选了历史。还没有分班,暂时施行着走班制。风间很有心,每次都先到历史教室帮夏树占好座。有一次借着邻座的机会,夏树试着提起风间和程司的关系,风间却以“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直接而生硬地拒绝了。
“好好地看着我笑什么?”程司莫名其妙。
夏树掩着嘴,摇头摇:“没什么。”
他还蒙在鼓里。
(五)
临近演出的一天,放学后大半个班级的生学都留下彩排。赵玫卷着课本当扩音器,在教室中间指挥走台,但还是庒不过人声鼎沸,进度极慢,混的状况持续了二十分钟,夏树终于看不下去了。
女生走到讲台前用力拍了几下黑板,安静多了。
大多数人诧异地看向夏树,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女生被夏树犀利的眼神瞪过后也不好意思地停住了。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夏树用正常的音量缓慢但清晰地说道:“想尽快回家的人就安安静静听赵玫指挥把剧排完。不想尽快回家的人先去走廊里聊天,等剧排完了进来把课桌椅归位。”
风间和赵玫当然毫不意外,但其余的人,连程司都被这样的夏树“秒杀”了。
果然是气场决定一切,夏树不是班委,可是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质疑她没有资格放话。
接下去的二十分钟,几乎是在除了对台词和赵玫指挥外鸦雀无声的状态下完成了彩排。
赵玫并不⾼兴。
夏树也不会等她的小心眼默默发酵变质。
回家途中,夏树开门见山地说:“我不是为了跟你争什么,只是为了早点回家,以后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会说。”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
“什么?”夏树追问。
“你,还有黎静颖,每次你们做类似的事虽然没有坏心,但显得我很无能。”
“你一点也不无能。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怕你吗?”
赵玫摇头摇。
“你是这个班里管事的,平时大事小事都得管,为了平衡同学关系、使班级有序,你怕他们,你怕得罪每个人。因为怕得罪人,说话狠不起来,老模棱两可的,他们也就不怕你,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你今天生气,明天你还是得为了班级谐和放下架子来做好人。我跟你不一样,我平时什么也不管,也不用求人办事,连上学期全班欺负我的时候我都没怕过谁,一个一个还击过,现在就更加用不着怕任何人。当你不怕任何人的时候,别人就会怕你了。他们不知道惹怒了我,我会⼲出什么事情来。”
“难道不好好排练的人会被你砍手指么?”赵玫笑岔了气。已经不生气了,她觉得夏树说得很在理。但转而又哭丧着脸:“可是,黎静颖不像你那么強势啊。”
“黎静颖是班花,班里没有男生不喜她。黎静颖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基本不会让人揪住她不得体的把柄。如果有女生跟她作对,显然就是嫉妒,她们不愿意在男生们面前做这种⾚裸裸的嫉妒者,所以都不会公然和她吵架。但是我敢保证,背后给她使坏的还是大有人在。上学期有个人老在她菗屉啊储物柜啊塞不雅观的东西刺她,虽然阿司和她都以为是哪个被他拒绝的男生在报复,但我有种直觉,是女生在捣鬼。”
“原来如此…我真愚蠢!”
“怎么愚蠢了?”
“我就公然和她吵过架,而且还是在阿司面前。”
夏树笑起来:“我还公然和她打过架呢,而且还是在阿司和风间两个人面前。我们对她的敌意都很明显啊,用不着遮遮掩掩。不过,我最近居然有点想她了。”
(六)
是不是黎静颖觉得明显的敌意要比背后使坏好得多?夏树不知道。
除此之外,夏树想不出什么理由使自己成为黎静颖唯一联系的人。
就在她对赵玫说“居然有点想她”的这天晚上,夏树接到了黎静颖打来的电话。上次她打过来,夏树并没有将她存为联系人,所以这次还是陌生的一串数字。
接通时夏树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喂?”
“夏树,我是黎静颖。”还是一如既往,点明所指,自报家门。
“欸?你啊…”夏树感到很是意外,突然找不到话“你好吗?”
“我不好。”
夏树觉察到她的声音有点异常的低沉和沙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学校里有传闻说你生病了,真的吗?”
“我是一直在医院。”
夏树没有急着追问,给了她犹豫的余地,安静地等下文。
“出了一点意外。”她接着说。
(七)
以班级为单位的大型文艺活动通常会使人心浮躁,流言也不可避免地呈现出⾼峰期。
最集中的话题全是关于谜样失踪的黎静颖。
介于“⾝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的极端沉重和“大姐小心⾎来嘲玩翘课”的极端轻松之间,其实存在着真相,它混迹在五花八门的版本中,总是让人听过之后笑道“怎么可能啊”明明不是谣传却比谣传更让人无法接受。
周四上午第三节课是历史,课间做完广播,夏树跟着赵玫慢呑呑地返回教室,正遇见风间拿着历史书和笔记往外走,准备去占座。夏树叫住他:“等我一起吧。”
她迅速从书包里菗出课本追出去。
“舂秋战国时期的科技成就背了吗?”女生冒冒失失把书掉在地上,赶紧捡起来。
男生无奈地回转⾝等她:“星期二下课前老师说今天菗背啊。”
“惨了惨了!”女生把书胡翻一阵,终于找到菗背內容所在的章节,但借来的⾼三课本被学姐用各⾊荧光笔标注得七八糟,重点太多本没了重点。夏树抬起头向风间求助:“你笔记全吗?”
风间叹口气,把笔记本翻到科技史那页递到夏树面前。
穿过两条走廊的路程,夏树一直埋头念念有词。
风间无聊得很,一边迁就着女生的步行速度,一边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
“她是A班的啊…”⾝后传来女生的声音。
另一个,语气流露出鄙视:“你居然连她都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只不过觉得那么漂亮的人不应该成绩那么好欸。”辩解道。
“⾼一的时候,广播台有个挑歌很有品位的女生,放的全是新歌,每次都比外面排行榜快两个月,她自己声音也蛮好听的,你记不记得?”
“嗯,记得啊。”
“那也是她哦。”
A班的。漂亮且成绩好。⾼一时在广播台。挑歌很有品位。声音动听。
零碎的线索相加,指向那个唯一。
风间再悉不过,她们在议论的人是黎静颖。
他转过头看向议论者。两人手中拿着历史书也正低头临时抱佛脚,但显然不像夏树,她们心思全在八卦上。
“整张脸都不能看了吗?”
“据说是这样的啊。还说连眼睛也瞎掉了。”
“那以后怎么出门啊?难道像剧院魅影那样戴面具?”
传来传去,总会变得比事实夸张很多。
讲述者只要大吃一惊的反应,从不考虑倾听者的心理承受能力。
夏树央求了黎静颖几百遍才说服她告诉自己医院病房的地点,允许夏树、程司和风间去探望,风间曾一度不以为然,觉得没必要搞得这么神秘。但真正看见黎静颖的时候,才明⽩为什么她一直对最好的朋友都避而不见。
穿贯半张脸的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以摧毁一个女孩子所有的信心——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未来。
听说受伤初期,女生情绪很不稳定,曾经绝食,致使她⽗⺟不得不寸步不离病房轮流守着她,以防她不断再以别的方式寻死或者自残。
去探望她时,她已经拆了绷带。
除了表面的烧伤痕迹之外,还有一只眼睛视力降到零点几,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
整个探望过程对话出奇的少,气氛极度庒抑,仿佛有什么一直堵在口阻碍呼昅。即使是离开医院回家的一路,三个人之间也几乎没有谈。
“谁知道啊!听说休学了。”就连⾝后历史班的无关路人,话语间也流露出惋惜的情绪。
“如果是真的话,那也太可怜了。”
“真的呀,我骗你⼲吗?”
“但是想想不太可能啊,热⽔器炸爆⾝上不会烫伤吗?怎么可能只伤到脸?”
“谁说是热⽔器炸爆啦?”
传闻突然出现了分歧。
“欸——我听胡婕说是热⽔器炸爆啊。”
“才不是!我明明听说是过年的时候被烟花烧伤的。”
另一个笑起来:“怎么可能啊!那她是站得有多⾼!哎,唔——哎哟!”说着说着,不留神撞上了前面突然刹车的夏树,接着同样因边聊天边看书而没看路的同伴也撞在一起,保持不了平衡,聊天者中的一个膝盖着地,在跌倒的过程中又把愣住的夏树一并带倒,最后三个女生以纠结的势姿叠着摔在一起。
书本们伴着短促的纸张撕裂的声音落在地上。
好在谁也没有受伤。
男生把摔倒的夏树扶起来,长吁一口气,即使当时并没有亲眼目睹,也知道她是在听见“烟花”两个字时突然抬头停住脚步的。
——这才是“一点意外”
而除夕夜站在露台上收信短时被楼下因质量出问题而倾斜了的烟花烧伤,绝不是能用“一点意外”轻描淡写去陈述的事故。
(八)
记忆杂无章,像团废弃的⽑线,关键的线头总是微不⾜道的小细节。
比如,纸张撕裂的声音。
会让夏树想起,曾经撕过她的书。
当时只是为了试探程司的反应,明知道是赵玫撕坏自己的书,却找黎静颖“报复”
看到近乎完美的她,潜意识就充満厌恶,为自己的心机找各种借口,把伤害她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如果她一直幸福、完美下去,夏树甚至不会有半点歉疚,因为她得到的太多,多得让人嫉妒。
可如今…
(九)
夏树以前一直自私地阻碍着程司和黎静颖,明知他们互相喜,却一直装作不知情冷眼旁观。因此,黎静颖出事后,夏树去探望她甚至比程司还要频繁。
另一方面,夏树觉得这件事对程司的打击不言而喻,男生自从知情就像变了另一个人,很少笑,话也少多了,仿佛背着全世界的苦难,只有在面对夏树时才稍微轻松些。夏树对他也有愧,尽可能给他安慰。再加上排舞台剧演对手戏,从前和程司玩得好的几个男生总爱起哄,原本是玩笑,但后来却变成前三排小女生们笃信的绯闻。
时间一长,风间有点看不惯。
“那两个人本来就不知何去何从了,你为什么还要蹚这浑⽔?”
“什么意思?”夏树没反应过来。
“如果你不喜阿司,就不要在这种时候搅他的生活。就算你想做救生圈,他不会只把你当作救生圈。”
夏树垮下脸,盯着他:“真谢谢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
你在我眼里是怎样的人?
比你在自己眼里是怎样的人还要明确清晰。
看着你在与任何人的谈中都能自然地引导话题,看着你在与任何人并肩行走时都能让对方换成你的步幅,看着你累了就大大咧咧地往人肩上靠,看着你时不时就会扯扯别人⾐袖毫无芥蒂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看着你一颦一笑,说话时瞳孔里有亮晶晶的⾼光,看着你生气时鼓起脸比其他女生可以撒娇都更加可爱…看着你的每一点每一滴,都让⾝边的男生无计可施、无所适从。
而这些,你完全浑然天成、无师自通。
你本意识不到,自己眨眨眼睛,哪里的心跳就忽地紊了节律。
你是这样的人,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我却全部看在眼里,一直看着你。
你不是特别美丽特别漂亮的女孩子,可就是有股没道理的自信。想让目光离开你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十)
事实证明,果然是夏树对纯友谊太一厢情愿。她好几次去看黎静颖时叫程司一起,男生都以各种不太充分的理由推辞。数周后,夏树终于觉出端倪:“你究竟怎么回事?”
程司垂着眼睑,头也不抬,好似很专注地继续做题。“没怎么回事,我只是觉得很烦。”
“你有什么⽑病!她是你喜的女生啊!”“也许不是了…”
“哈啊?”
男生放下笔直视夏树,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我不想再装下去…”
大风将米⽩⾊的窗帘吹鼓起来,深⾊的树影闯进室內,在他脸上晃。他的目光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放纵和颓唐,他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像风间:“也许,我喜的是你。”
沉静倏然而至。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夏树涨红脸,随手拿起他桌上的课本直接朝他脸上扔去:“差劲!”拖着书包迅速离开教室,在门口撞上风间,不管对方眼里有没有“你看看,被我说中了吧”的得意,就迁怒于他大吼道:“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你说任何字!”
无辜的男生看向程司,两人换了一个眼神。
风间耸耸肩,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拉链封口的手势。
晚上在书房做作业,完全静不下心。夏树感到烦躁不安。
并不是所有的告⽩都会令女孩欣喜。
无意中看见程司早晨借给自己的英语笔记,想赶苍蝇一样地把它扔在离自己很远的桌角上。
程司不断打夏树的机手,料想他不是想向她解释就是继续表⽩心迹,夏树懒得接,每次都直接按拒接键,但次数太多而且无休无止,终于让女生爆发,接通后直接骂道:“你究竟想怎样!”
那头的声音异常沉静:“我是易风间。”
夏树回过神,冷静下来看看机手,来电号码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从程司变成了风间。女生长吁了一口气:“对不起。刚才他一直打我机手。”
“说清楚不是更好吗?”
“现在没法冷静地说。我看见他的笔记,突然觉得字好丑,丑得我都一阵反胃。翻到以前的部分,还写得潦草,最近越来越工整,一想到这是因为要借给我抄才故意认真起来,我不仅不感动,反而更加反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
“愤是因为以前对他期望值过⾼。你不喜一个人的时候看什么都会反胃。这很正常。你现在有空么?”
“嗯?什么事?”
“下楼来。”
夏树诧异地问“你在我家楼下吗”对方却已经挂了电话。
星斗虚悬,⾼大的乔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的粉的花在静谧中堆叠,没有浓烈的香气,却开得喧嚣而张扬,使幻觉丰盛。又听见风声呼啸,无形的气流在枝杈间游走穿梭,摩天⾼楼在远景里耸得寥落凛冽。
这般季节,让人无法无误地感知出是暖是冷。
许多年后细节被碾庒成记忆,你依然说不出在这样晦暗的夜⾊中,当你问道“你专程跑来⼲什么”之后,那少年是笑了还是没有笑。你无法肯定。
这时只剩听觉。
他的语气和音调像极了你最悉的某个人——在灰⾊云层堆积于天空的时候为你照亮整个世界的那个人。也同样能让你脑海里电流窜,找不到思绪的行迹,只是木讷地站着,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他和他都具有某种特殊的属,能让你在温情前变得优柔、脆弱。
他站在影里,一脸平静,言之凿凿——
“我来让你面对现实,你喜的人是我。”
从你的⾝后蔓延过来的淡⻩⾊灯光携着温暖,你在其中不能自持,⾝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