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一)
家住不大,夏树已经随⽗亲和继⺟搬回了自己家。
睡了不到五小时就又被爆竹声吵醒,夏树习惯地取过机手看了看时间,却被未接来电数吓一跳。忙不迭点开查看,都是同一个陌生号码。因为还有好些亲友的贺年信短需要回复,所以决定对未接来电暂且搁置不管。
回复到第十几条,光标突然停下。
发件人小玫
夏树一忽然模糊起来的眼睛,这才看出信短內容。
“明天见一面吧。”
旁人看了也许会皱眉。太生硬的一句话,不是询问而是陈述,自说自话就做了决定。想象赵玫一贯的说话语气就更觉得居⾼临下,和节庆气氛毫无关系。
可即便如此,对于夏树,却具有使全⾝力气都迅速流失、甚至连拿着机手的那只手都有点吃不住力的魔法。
约在了赵玫家小区的健⾝中心见面。
夏树用的字眼是“老地方”
赵玫住的小区不算很⾼档,所谓健⾝中心不过是一块隔出来的⽔泥空地,里面象征地有几个中老年人伸伸胳膊扭扭的器械,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尤其冬天。⽔泥空地的边缘有个更不起眼的小沙坑,上方是轮胎做的秋千,正好两个。
从前放学回家是两个女生在这里分别,却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坐在轮胎秋千上把未尽的话题聊完,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说起彼此都悉的地方其实还多得很,但唯独这里特别。夏树想回到原点。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翻脸。
就在几天前刚回家时,夏树还意外翻到了从前的相册,其中大部分小学和初中时代的照片都有赵玫的⾝影,有时两人合拍,有时还有别的同学。小学时赵玫只比自己⾼三公分左右,到了初中忽地变成了⾼半个头,这个⾼度差因为存在的时间太久而改变了某些很微妙的心理属,比如后来的夏树每当走在比自己矮的女生⾝边,都会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初中的制服。舂秋装是土得掉渣的深蓝⾊运动装,口袋镶着⽩边;夏装却很漂亮,⽩⾐黑领的⽔手服配百褶裙短。赵玫的长腿简直让人嫉妒。如今再看起来,当年的自己,眼睛不算太大,嘴很薄,下巴尖得要命,又不爱笑,早早地就没有了小女孩的可爱感,一副不讨人喜的模样,除了当时留着过的黑直长发这点不同,其余都和现在一个样。天知道为什么当时同学普遍都觉得自己比赵玫漂亮。
没道理。或许是大家审美观都有问题,或许确实想赵玫最后说的那样——
“别以为你真的漂亮、真的了不起,只不过是你装可怜昅引了大家的目光。你觉得他们真是喜你?他们只是可怜你!把不幸的⾝世当武器的人最卑鄙!”
夏树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因为赵玫不是无理取闹。事实就是从小到大所有赵玫喜过的男生全都喜上了夏树,一个也不例外。如果无论长相和格相比,夏树都没有太多优势,那就只能解释为她无意中确实利用了很多人的同情心。
无心地透露只言片语,又勉強地维持活泼开朗,轻易地让别人看见两面的自己,生出想要关心这个不幸却又坚強的女生的念头。
其实夏树,潜意识中很期望得到这类关心。
然而她并不明⽩为什么每次,关心到最后都成了“喜”
像一株妖冶的植物,攫取了周围土壤里所有的养分,而导致距离最近的其他植物都枯萎了。
那个粘人的、单纯的、可爱的赵玫,那个总是说“夏树同学,帮我笑一下”的小姑娘,那个从小到大唯一的好朋友。
因为我,她不在了。
夏树坐在两年前赵玫朝自己哭着发怈的地方,无声无息地红了眼眶。
內心的这些反省,赵玫当然不知道,说话还带着敌意:“我妈听你说你跟我同校,还问我你的近况。你不会是故意转来和我同班的吧?”
“只是碰巧。”
女生将信将疑地笑笑:“那还真是够巧了。”说着又下脸“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
“你是不是打算再从我⾝边抢走一次易风间?”
夏树愣过几秒。
“什么跟什么啊。”易风间从来没说喜我,我也从来没喜过易风间。你不⾼兴的话,我不再理他就是了。“
敌意突然丧失落点,赵玫有点恼羞成怒,提⾼音调:“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啊?削尖脑袋非要往我们中间钻!难道是为了程司?不是吧?!”
“当然不是了。明明是因为你。”夏树的眼睛飞快地转向赵玫的脸。
“…我?”除了犹豫地反问,赵玫一句话都说不出,怔忡的神⾊显得有些夸张。
决裂了的朋友,几乎是不计代价地非要出现在自己的人际圈,怎么也赶不走。总觉得她是为了某个男生,或者是为了报复。从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她只是想挽回一份失去的友谊。
赵玫看低了夏树,也看低了自己,她并不知道夏树在自己心里占着多大的空间,有着多沉的分量。
不是可以放任着形同陌路的普通朋友。
重要到即使彼此伤害过,事隔两年,夏树还会一边无意识地攥紧秋千的⿇绳一边把视线抛得很远,坚定地重复“嗯,是因为你”的时候,喉咙里像是哽了什么。
“虽然你说了我是个非常讨厌的人。成绩好人缘好,什么都不缺,还喜装得楚楚可怜。老在男生面前说些没分寸的话,和他们拉拉扯扯搞暧昧,盯着他们眼睛看的时候眼神特别。听到你这么说,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这样看我,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但是我不怪你,因为错都在我,仔细回想起来,即使不是故意的,我也确实说过那些不妥的话,做过那些不妥的事,造成过那些结果。我想要向你解释,但已经来不及,必须跟着爸爸去四川了,你不知道,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是多么一塌糊涂。
“如果可以,我想继续在你⾝边。成绩差也无所谓,被排挤也无所谓,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只要…只要还和你做朋友就好。
“以前我总是很自私,老想着自己,只晓得依赖你,还伤害了你。对不起。
“我只想…
“我只是想…
“还做你最好的朋友…
“如果可以…这次我什么都给你…”眼泪落得又快又急,抬手去擦,就改变了自由落体的轨迹。脸颊,下颏,掌心,手背,不规则的泪渍到处都是。
一向是要強的个,为人处事坚定果断,似乎对一切都有着彻底的掌控力。连赵玫也是第一次见这样失控的夏树。
她哑然在两三步之外,手⾜无措,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了。
绚烂的盛夏一点一滴在眼前铺展。
我的视线落定在你的⾝上,泪⽔突然泛在眼眶。
你的目光失去了焦点,视界里黎静颖的微笑与从前我的重叠。
既没有看见哪个男生灼热的眼神,也没有听见哪个男生嬉笑的声音,全心全意只在乎你。
明明说过要做一辈子好朋友…
珍惜的过去和憧憬的未来,在这个瞬间,这个狭窄的空间,模糊了界限。我和你,心绪同样复杂,担心的却截然不同。
许多年后,已经长大的你能不能明⽩,当时的我是以怎样的心情站在那里,与你相遇。
(二)
有一点可以肯定,赵玫喜的人是风间而不是程司。
由于这个原因,夏树才能放心地和程司成为朋友,寒假中唯一有联系的人也是程司。几乎每天都在QQ上跟他聊天,有时讨论作业,有时对他倾诉家里的烦心事。但时间长了,夏树注意到往往自己敲好几句过去,程司才回一句。显然是在同时跟别人聊着天。
这么揣测着,夏树不仅感到索然无味,而且因为被敷衍而有点生气。所以初二傍晚,虽然程司还一直在线,但夏树早早就下了,也没有告诉他自己和赵玫冰释前嫌的事。
一个人待在空屋子里一整晚还是会寂寞,将近晚上九点时,夏树直接套上羽绒服换鞋出了门。继⺟问了一声“这么晚了去哪里”女生回答去不远的便利店买零食,于是放了行。
夏树忘了自己家和风间家非常近,整个社区也就这么一个24小时便利店。
男生看见她这副打扮,即使再“面瘫”也忍不住笑起来。
早晨出门买早点时穿的是松叶⾊的裙子,家里没开空调,坐久了觉得冷就直接在裙子下穿了条厚棉居家睡,红⾊。再加上出门前随便套的⽩⾊羽绒服。整个人像份三⾊冰淋,滑稽。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店里请来的舂吉祥物。”
夏树见男生笑,才意识到自己的不修边幅,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嘴硬辩解道:“我哪知道会碰到人!”
女生结了帐,向他道别。
风间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我送你到家门口。”
有个短暂的瞬间,看着风间眼睛的夏树怔住了。等她回过神来,突然想起:“除夕夜是你打我机手?”没有什么据,仅凭直觉。
男生略一点头。
“有事?”
“…没有。本来有,不过算了。”
有什么事,为什么打电话,即使风间不说,一笑而过,夏树还是能猜个大概。
踩着満街的暗红⾊鞭炮屑走过一段长长的距离,最后还是夏树先开口说话:“我觉得‘点歌事件’后你对我态度改变了很多,也许是我过度敏感。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即使是两年前的事…只不过在我踌躇惘的时候你正好出现,我很感曾经有你,但是,除此之外,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再提。”
几秒后,风间轻描淡写地笑笑:“夏树,你想太多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对你态度转变是因为澄清了一些过去误解的事。”
之后也许还说了几句寒暄的话,因为两人都没有心思,所以过后就忘。
两年前就错过的人,两年后还是不能在一起。
与其说夏树是因为顾及赵玫所以把风间从⾝边推开、风间是因为自尊和误解所以把夏树从⾝边推开,倒不如说是因为两个人都不相信彼此可能有将来。
一点也不信。
回家后夏树有点伤感。开机上线,程司的QQ头像还亮着。
“这么晚还没休息啊?”
消息发过去,五分钟后程司才回过来:“在打游戏。”
还没等夏树作出反应,又追加了一条消息:“发现一个新游戏,严重推荐!”接着把游戏的下载页也发了过来。
女生心情忽然好了。原来他不是在和别人聊天,只是在玩游戏。
她按捺不住想把自己和风间的事说给他听,当然她虚构了主人公:“我的一个表妹,生活很不幸,她喜一个男生,对方似乎也喜她,但是那个男生本⾝是个冷漠利己的人,既给不了人安慰也给不了人全安感,半句好听的话——哪怕是假话都不说。所以他们分开了。你觉得这是值得庆幸还是惋惜的事?”
“惋惜啊。互相喜为什么不在一起,又没有第三者。”
“说起来也有。我表妹的好朋友喜这个男生,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我表妹在顾及她朋友的感受。”
“但是男生不喜她朋友吧?”
“嗯。”“那为什么要顾及她?一点道理也说不通啊。女生就是奇怪,把喜的人让来让去,也不考虑当事人的感受。就算你表妹把男友让给她朋友,那两个人也凑合不到一起啊,一厢情愿的事嘛。搞到最后肯定三个人都不愉快。”程司一口气敲了一大段话,看来是被昅引了注意暂停游戏。
夏树却对着这一长串方块字发起了呆,以至于最后程司发送了窗口抖动加一个问号。
“刚才离开了电脑。”女生随口撒了谎蒙混过关。
“题外话:你表妹喜的人很易风间。”
她觉得假如再像怨妇似的扯下去不仅容易露馅,而且谈久了事不关己的感情话题男生也容易厌烦,于是把程司打发回去。
“你继续玩吧,我写作业。不过待会下线时要跟我道晚安。”
“遵命!”
夏树用整个寒假的时间培养了程司的一个习惯,跟自己道晚安。
只是用这种办法把程司据为己有。
要做他每天最后想着的人,要不动声⾊地占有他的很多时间,要在他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改变局面。
夏树认为“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与我无关的幸福,只是分散点注意力”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男生想要三心二意的时候,狡辩的借口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既然他当时会移情别恋喜上学姐,那当然也有可能喜上夏树。
夏树知道,程司不是对自己没有感觉,只是黎静颖比自己各方面都更好,他不甘心放弃。假如夏树主动告⽩,程司一定会答应往。
在电影院旁的便利店一起喝茶时她故意试探过他。
“你和我往,对她彻底放手。”并不是一句玩笑。
当时的男生,眼里充満了动摇。
之所以长久地愣住,不过是他还没搞清夏树究竟是认真还是说笑。
而在夏树笑着说“开玩笑呢”之后,那张脸上的失望也一目了然。
并不喜程司的夏树处心积虑使程司喜自己,不仅因为嫉妒黎静颖的幸福,也因为程司能给自己的,赵玫和风间都给不了。
(三)
除了上画画课和偶尔去探望爷爷,夏树大部分事件窝在家“盯”着程司。偶尔和他聊天,不聊天时在电脑前写作业,每隔十几分钟就晃开QQ主面板,看着他的头像亮着知道他在打游戏,也会感到安心,有时程司在班级的QQ群里和别人聊天,夏树不揷话,只潜⽔旁观他们一句接一句,这样也会感到开心。
但在两人的关系中,夏树又不愿自己的依赖暴露得太明显,总在強行克制自己时时刻刻、事无巨细想对程司倾诉的冲动。于是每当她想对程司说点什么,就拿出本子来誊抄以前和程司发过的信短记录和聊天,以此来分散注意力。
总是,抄着抄着,突然觉得自己对待程司的方式真是既奷猾,又可悲。
晚饭时,⽗亲突然提起:“阿树你寒假作业做完了没有?”
“没有啊,不过快了。”夏树起初并没在意,还夹着菜,连眼睑都没抬。
“快开学了,抓紧功课,别老整天玩电脑。”
整天?
夏树立即转过眼去看继⺟,果然她一副颇为尴尬的表情。
⽩天只有她和自己在家,如果不是她嚼了⾆,⽗亲不可能知道自己自己总是开着电脑。
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她是在理的,但没必要绕弯子,明明可以直接当面提出意见,却特地跑去⽗亲面前告状。
夏树表面没露出不満,气闷在口,吃完饭放下碗筷进了房间,过一会儿拿着两本教辅书出来,在玄关弯着换鞋。⽗亲见了问:“这又是去哪儿?”
“去赵玫家写作业。”
赵玫是夏树从小的闺藌,⽗亲知道,但女儿晚上出门还是令他蹙眉。
“在家不能写吗?”
女生直起⾝,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家里空气不好。”说着把家门关在自己⾝后。
“她是没必要告状,不过你也没必要生气啊。”赵玫听完后劝道。这时她正盘着两条长腿坐在书桌上搅拌一盘沙拉,夏树霸占了她的。
赵玫的很小却很软,有漂亮的⽩⾊木耳边裙。
赵玫妈妈常年减肥,且几乎每晚都出去打⿇将,所以她们家不开晚饭。
全是夏树悉的细节,夏树心下感到果然还是在赵玫家待得惬意,不用时刻留神给孕妇让道。
“我离家出走来投奔你,你居然帮着她说话。”
“我是觉得,她又不是你亲妈,没立场教训你啊,也可能怕你记恨,哪怕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她选择告诉你爸也合情合理。”赵玫大口吃着沙拉,口齿含糊。
夏树歪着头想了想,阖上教辅书,翻⾝坐起来:“你比我冷静。”笑着继续说“你对大多数人都宽容,只有对我才霸道。”
赵玫一边把沙拉盘搁下,一边头摇叹气:“我没有‘对你才霸道’,我是队和易风间有关的女生都霸道。”
“就那么喜他?”
“比你想的还要多。打听他的名字、他所在的学校、他的女朋友-当时是黎静颖。中考前我还跟踪过黎静颖。我是为了他才报考圣华的,你知道我从小就懒散不爱读书,竟然给我拼命考进来了。中考后那个暑假本来最轻松最开心,但我为了考进A班整个暑假都躲在房里复习、预习功课,连电脑都没看过一次。为了接近他,还刻意去合黎静颖的喜好,和她做朋友。所有这一切,全是因为我喜易风间。即使一点回报也没有,我也喜了他那么久那么多,我觉得我有权利有资格霸道,不能容忍别的女生轻而易举把他抢走。即使是你也一样。”
夏树哑然在那里,一句话也接不上。
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惭愧。
和赵玫比起来,自己对风间的喜真是微不⾜道,风间对自己的喜同样如此——如果有的话。什么都不肯为对方付出,却希望对方能反过来宠爱自己,于是僵持着,踌躇着,斤斤计较。
这个瞬间,夏树突然冒出很奇怪的想法,她第一次由衷地希望风间喜赵玫。
“那你现在怎么看黎静颖?算不算是朋友?”
“我讨厌她。”赵玫很认真地说。
“你也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你和黎静颖虽然看起来相似,但其实不一样。黎静颖是公主,一点也不夸张,她爸爸是很早到內地来投资房地产的,不要太有钱哦。我去过她家,都不能叫‘别墅’,而是叫‘庄园’。刚⼊学时她家的女佣每天中午坐司机开的车来给她送饭,后来她羡慕我每天和一大群女孩子聚在一起吃饭热闹,所以也来凑热闹了。”
“你就因为她家有钱讨厌她?”
“不是,而是她一副什么挫折都没受过的样子,家境又好头脑又好,公主做派。就像《海的女儿》里面那个讨人嫌的公主,别人为了王子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她跑出来‘收割’,凭什么啊!可能我这种心理就叫嫉妒吧,反正我讨厌她。”
夏树觉得黎静颖什么也没做错。赵玫说了半天也没说清罪状,她有时对自己认识准确的,分明就是嫉妒。但对号⼊座一下经典童话,黎静颖这种公主实在也不招人喜,她不该带着強大的竞争力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人面前。
“算啦,你别那么小心眼。黎静颖不喜风间。”
“你怎么知道?”
“她亲口说的,她喜阿司。阿司也亲口跟我说过,他喜黎静颖。”
“她这是什么眼光!不爱风间爱阿司!”
“都觉得自己喜的人是最好的。”夏树伸过手捏捏她因为神情夸张而显得搞笑的脸“其实风间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啊。”
赵玫不知道,风间的骄傲是源于许许多多个“赵玫”的崇拜,如果没有这些崇拜,他就只剩下自卑。
(四)
返校⽇的上午完作业后照例是大扫除,下午召开家长会,开学第一件大事就是选定⾼考加试科目。
有两三个生学没出现,其中包括黎静颖。赵玫因此跨着脸嘟嘟嚷嚷“她有什么特权可以不参加大扫除”夏树一声不吭地走到她面前,出其不意地踩住她手里的拖把。
赵玫诧异地抬起头,见夏树在笑脸边做了个“V”的手势,更加茫然了:“这是⼲吗?”
“报仇啊。”
这才反应过来,上学期开学第一天,自己踩过夏树的扫把挑衅。赵玫假装生气,叉住:“造反吗?我还没原谅你呢!知道我从小吵架就赢不过你,还那么咄咄人。”
“你赢过一次,最关键的一次。”
“唉,不要再提那个了。”赵玫皱起眉,像赶苍蝇似的摆摆手。
夏树于是换了话题:“今天是你妈来开家长会吧?”
“是啊。她非要強迫我选化学,以后和她一样学医,烦都烦死了。”
“那你自己想选什么?”
“物理。你也会选物理吧?”
“我选历史。”
“文科?!赵玫脫口而出,”风间理科那么強,不可能选文科的。“
“和他有什么关系,都跟你说了我和他不来电,你还不信啊!等等…你不会是因为他可能选物理你才打算选物理吧?⾼考欸,开什么玩笑!“
“反正我自己没有什么特别感趣兴的科目,选什么都一样。物理蛮好的啊,听说我们学校去年这科升学率在全市的排名仅次于历史。“
“我问你,如果世界上没有易风间这个人,你还会选物理吗?”
“不会。”
“那就是咯,自欺欺人什么啊,去年升学率跟你有什么关系!”
赵玫不会因为夏树的两句大呼小叫就改变主意。虽然头脑不够清醒,但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立场坚定。
在教室后门边擦储物柜的程司对风间庒低声音:“如果不是我患老年痴呆出现了幻觉,那就是夏树和赵玫真的谈笑风生近二十分钟了。”
“十分钟之前我已经震惊过了。不过,女生么,总是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闹的。”风间依旧面无表情。程司觉得“震惊”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太不搭调了。
如果风间知道那两个女生的谈话是围绕自己展开的,也许会真的震惊。
“小静没来,你知道怎么回事吗?”程司问。
“不知道,年后打她机手一直关着,后来居然停机了。”
“我打她电话也停机,不可能真的停机,估计换号了吧。也不说一声。”
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把黎静颖的神秘失踪当作太严重的一件事。
也没有谁料想到,下午的那场家长会将使各自的很多秘密曝光。
(五)
夏树为补一张无意中被漏下的考卷,去了趟远在⾼三远翔楼的英语教研组。由于在不同的楼层,原本总是先从教室所在的三楼穿过远翔楼和至臻楼中间的道甬,再下到二楼转弯进办公室,如果先下楼势必会穿过站満陌生的别班同学的走廊,一般人不会这么做。而这一天,三楼的走廊上站満了家长,夏树觉得太拥挤。
回来时,夏树走的是二楼的道甬,却意想不到地碰见了人。
风间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既不靠近办公室也不靠近楼梯的影处说话。
是他爸爸?
夏树估计不会错。
正想走过去,耳朵里突然漏进风间爸爸对他说的一句话:“你妈不来给你开家长会吗?”
什么意思?家长会需要⽗⺟集体出动吗?有点费解,夏树鬼使神差地退后两步把自己蔵进附近的墙体之后,想听下去,可越听越是感到匪夷所思。
背向自己的风间的回答是:“我没有通知她。她不会愿意见到阿司的妈妈。”
风间和程司这么要好,两家家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开家长会都不愿照面?
“我就是考虑她会来,所以我才放下公司的事替阿司妈妈来给阿司开家长会。”风间的爸爸接着说,几秒钟前他的眼神还和风间一样的冷冰冰,这时有了种情绪夹杂其中,像关切。
夏树一头雾⽔。
听上去这又像是程司的爸爸,为了程司来开家长会的人可不就是程司的家长么。
可是却又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隐秘的地方和风间谈?
程司在哪里?
“但我觉得坐在她旁边的人换成你她会更不⾼兴。你这是在用实际行动提醒她,你属于另一个家庭,你是别人的丈夫和⽗亲。你给她再多物质补偿也弥补不了这种牢不可破的关系对她的刺。”
男人沉默半晌:“那你能跟老师解释清楚吗?”
“老师对优等生很宽容。”
也许是因为听见“优等生”三个字感到很欣慰,男人结冰的脸上竟露出慈⽗的微笑,伸手拍拍风间的肩:“选什么加试科目,你考虑好了没有?”
“历史。”
“为什么?”
“阿司选物理。”风间一字一顿地说道。
男人愣了半拍,接着长吁了一口气,再次拍了拍风间的肩,隔了一会儿说:“时间差不多了,去教室吧。”
“你先走。”声音不带半点感情⾊彩。
⽗亲离开后,风间长久地倚墙而立,夏树也一样。
夏树终于明⽩,过去吵架时,自己脫口而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阿司什么关系,果真不是一般的朋友”为什么风间的脸上会出现那么惶恐的神情。
其实夏树是笨蛋,什么也不知道。
她的意思只是两个男生同时喜黎静颖,为黎静颖而较劲,不是那么单纯的亲密无间关系。
何曾料到,实真的原因是两人共有同一个⽗亲。
而在更遥远的过去,风间曾亲口对夏树说:“我妈是别人的妇情。”即使说过,夏树也不可能联想到那个“别人”指的是程司的⽗亲。
不管究竟是何种原因造成程司和风间成了同校同班同学,但可以肯定风间不是始作俑者。一旦有机会远离程司,他宁可选择并不是自己最擅长的科目。
似乎程司还对一切毫不知情,承受的人只有风间。
你喜一个人。
却不知道“喜”是一个轻飘飘的词。
年少的时候,你我只说“喜”而不提“爱”不去想未来。
——我喜你,但是你喜别人也可以。
自以为自己又伟大又洒脫,其实不过是为了避开某些沉重的东西,那些东西,你并不是没有气力去负担,你只是想成为因天真无知而被照顾的一方。
他为什么总是不苟言笑?
他为什么给不出安慰和承诺?
你明知道总有什么原因,可却从未深究。
他面对程司时有私心,无法对任何人吐露。
他的⽗亲在家长会这一天去替别人出席,除了満怀歉疚和信任地拍拍他的肩,无法再给他更多,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忍残。
他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对于他的一切,你并不比一个路人知晓更多。
难道说,看见他帅气的脸,拉过他温暖的手,就可以大言不惭地自称是“喜他的人”?
夏树从墙体后面走出来,停在距离风间几步之遥的地方,等男生有些泛红的眼睛看向自己,定定地对视过两秒,什么也没说,上前踮脚勾住他的后颈,给了他一个拥抱。
离开之前,夏树再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六)
当夏树回到教室,赵玫和她妈妈正站在门口。赵玫妈妈认出了夏树,朝她打招呼。“阿姨好。”女生停下来。
“你爷爷现在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还不能走动,但恢复得好,胃口不错,也很精神。”
“哦,那就好。今天是你爸爸来开家长会吧?”
“那快去吧。”
虽然对话只有简短的几个来回,但是⾜以让紧随其后返回教室的风间深感诧异。如果说今天赵玫和夏树突如其来的亲密尚且能用小女生的分分合合去解释,那么赵玫妈妈——风间以前也多次见过——为什么会显得像和夏树相识已久?
或者…她们本就是,相识已久。
风间回忆起自从夏树转来之后两个女生的每一次对立,太古怪。
赵玫那种蛮横不讲理的敌意本不像对待“看不顺眼的陌生人”而事后回想,才突然发现,一向个要強有仇必报的夏树,只有在面对赵玫的欺侮时会宽容忍让,大部分情况下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风间蹙着眉。
匆匆下楼的夏树在后门和他擦肩而过。
天⾊反常的沉。
⽩炽灯光从窗口向走廊晕染。
眼角余光扫见赵玫圆脸上轻松的神采。
着整个教室的喧嚣,男生回到自己座位收拾书包,假装不认识旁边的中年男人。
起风了。风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卷来。
朝外的几扇窗被拍得“砰砰”作响,很快就有人站起来将它们关好。
“欸,风间,结束后一起走。我爸他还要回公司。”程司拉住他书包。
男生略一点头。
某些先前混沌的东西,逐渐清晰起来。
(七)
——我最好的朋友,她觉得你很帅。
夏树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风间不会忘记。
那个“最好的朋友”想必是赵玫。
(八)
家长会时赵玫、夏树,还有几个平时老跟着赵玫的女生聚在一起,先是站在走廊里聊天,后来拎着书包去找空教室自习。风间找不到机会单独接近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最后他不得不给赵玫发信短让她从教室出来。
“什么事?”女生捏着机手,很⾼兴地出现在约定地点。
风间开门见山:“赵玫,其实你初中时就是夏树最好的朋友吧?”
女生的笑容立刻僵在脸上:“夏树告诉你的?”
“夏树告诉我的。在两年前。”风间冷淡的目光停在她⾝上“这么说吧,不管你做过什么,我对你除了感没有别的情绪。你应该最明⽩,夏树去四川的时候,没有她的存在我也不会喜你。不喜就是不喜,有没有夏树,有没有黎静颖都一样,我…”
“行了你不要说了!”赵玫噙着眼泪用愤恨的语调突然打断风间。
男生才意识到自己把“不喜”这三个字说了太多遍。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女生冷静下来,苦笑着低下头:“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我…”
并不是一直记得她,只是不久前经过黎静颖提醒才知道她喜自己,也是刚刚才猜测到她是夏树三番五次拒绝自己的原因。但风间觉得此时解释这些没有必要。
“太卑鄙了。”赵玫喃喃地说。
风间没明⽩她指的是谁。
“早就看穿一切却一直装聋作哑,听我言不由衷,任我⾝不由己,看我可悲地表演下去。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被这样卑鄙的你讨厌,我反倒觉得有一点释怀了。”赵玫抬起头,咬牙切齿。
风间其实从没有讨厌过赵玫,但是他什么也不说。
尊严尽失的女生忍受不了沉默,拼命地擦⼲眼泪,转⾝回了自习教室。
风间正准备离开,看见程司立在半层楼梯下目瞪口呆,突然心生疲累。
即使没有看得一清二楚,也至少听得一清二楚。
程司式的死打烂追问?
说是一场灾难也毫不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