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我的不安
《啊，海上男人！》被简单地解读为“横扫”海上须眉的文章，倒是令我讶异。
有些是不需要辩解的。说海上男人女人如何如何当然是一种夸张的以偏概全，就好像人们说国中人勤奋、意大利人热情、德国人缺乏幽默感一样。以偏概全有如卡通人物造型，加耝赫鲁晓夫的眉⽑，突出爱因斯坦的鼻子，求的不是科学的吻合而是艺术的神似。
有些是字义的误会。在海上接触“所谓”文化菁英，加上了“所谓”两宇，有人解释为：我显然不把我在海上认识的教授作家学者们当作文化菁英，何其不敬。
这个理解错了。“所谓”两宇是为“菁英”而加的。在社会价值越来越多元化的今⽇，我对“菁英”这样的字眼不敢轻易使用，因为它可能膨
了知识阶层在一个社会里真正的作用。我自己也是“所谓”文化菁英、“所谓”⾼级知识分子、“所谓”名作家。在职业一栏，从来不填“作家”因为那“一家之言”的“家”字也令我不安。我是个“作者”那就没有“所谓”了。
至于说，必得长期地生活在海上才能对海上人有所理解，我倒觉得未必。我不可能写出《啊，台北男人！》的文章，正因为我是台北人的一分子，长期的
悉使人对⾝边的环境见怪不怪，失去敏锐的触觉。⾝在其中的观察，也因为缺少必要的距离，往往见树不见林，看不见全貌。对一个群体或城市的理解，那初识的惊讶来自最新鲜的眼光、最直接的碰撞，所得到的透视往往不是浸
其中能够取代的。多去几次海上，我将渐渐失去这最原始新鲜的眼光。
《啊，海上男人！》表面上是篇谈海上男人特质的游戏文章，但是所谓男人的特质当然得由他对女人的态度来界定。文章里实际的核心其实是两个严肃的问题：海上的男女真平等吗？从社会主义的模式出发，男女平等、互敬互爱的前景又是什么？
我自己没有答案，自私地想听听海上人的看法。陆、沈、吴三位先生对海上男人的特质多所着墨，吴正的解析尤其精辟有趣。他们对海上男人看法彼此不尽同意，但是对男女平等的问题倒有一点儿一致
：吴正觉得海上和国美、港香一样，男女竞争机会均等。陆寿钧认为“绝大多数的海上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对男女平等、互敬互爱的前景还是十分乐观的”沈善增则断言男女平等在海上
本不是问题，只有“吃
了饭没事⼲”的男人女人才会制造出这样的问题来消遣时间。
是这样吗？我们可以看看另一个国中社会。湾台也是一个，用陆寿钧的海上话来说“女作者、女记者、女导演、女学者不要太多喔”的地方。掌管文化的最⾼主管也是一位女。但是这些表面现象不应该使我们忘了审视那眼睛看不见的地方。湾台也有各式各样的法律保护两的平权，实际情况与法律条文之间却有极大的距离：
——虽然有同工同酬的规定，女平均工资只有男的68％。
——虽然宪法写着“国民受教育机会一律平等”男完成小学教育的比例是女的8。6倍，完成初中的几率⾼3。6倍，而受⾼中以上程度的几率则⾼出4倍。
——虽然遗产法规定子与女权益相等，但是80％的家庭只分遗产给儿子；在剩余的20％中，8％的家庭给予儿子较多的遗产。
——虽然有“职业妇女福利”的政策拟定，湾台女劳动参与率只有44。89％（国美56％，⽇本51％，瑞典80％），比男低了30％。
——虽然有“落实托育服务增进妇幼福利”的专案，湾台六岁以下的幼儿能够进⼊幼儿园的只有总数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70％以上的儿童留在家中由⺟亲全天照顾。91。7％的残障者和85％的老人也由家庭照料，而照顾者呢，80％是女。
——虽然有“两就业平等法”的讨论，在湾台十五岁到六十四岁有能力劳动而留在家中照料孩子、老人和残障亲人的女有两百六十一万，是全部非劳动女的73。2％。
——民法虽然写明“夫
互负同居之义务”但是湾台的职业妇女每周工作六十五小时，男工作五十小时。其中妇女在烧饭作菜家务事上每周花二十一小时，比男多十九小时。亦即湾台职业妇女每年要比男多做一个月加两天半的工。（湾台妇女处境⽩⽪书：1995）
这些冷冰冰的数字为我们构出什么样的图画？那些与男人平起平坐、意气风发的“女作者、女记者、女导演、女学者”在整体的妇女群中只是少数。那沉默的大多数，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却只有她属于女人的命运：如果只有一个孩子能上大学，那个机会多半给予她的兄弟。做女儿时，她帮助⺟亲
劳家务；结婚之后她要照料夫家⽗⺟；生产之后她得养儿育女；儿女成长之后她也许得看护生病的丈夫同时当孙辈的老保姆。湾台男人的寿命比女人短六年，而平均结婚年龄男人又长女人三岁。也就是说，女人做了一辈子的保姆、⺟亲、媳妇、看护之后，她要守九年的寡，疲惫而孤独地走向自己的死亡。冷冰冰的数字背面啊，我听见暗夜的叹息。
不要以为湾台的情况是特殊的，湾台妇女与欧美多数家国的妇女只有程度的不同，而没有实质形态的差别。
妇女运动这几年来在湾台前所未有地蓬
发展，而且从大都市逐渐深⼊草阶层，有它的历史成因。每一项权利都是妇女在有了自觉之后组织力量争取而得到的。这种发展形态和欧国美家的妇女相近：她们要争取的是走出家庭、走向社会的自由和权利。
在这个关口，陆大的妇运工作者和湾台或西方的同道相遇，却出现了一个“
同鸭讲”的有趣局面。同样在谈解放和女权，可是字面下的实真意义却正好相反。陆大人觉得西方妇女“落后”因为后者所要的工作权是他们早就有的。社会主义新国中一开始就让女人穿上男人的⾐服、扛起男人的负重、培养男儿的志气。多少四十岁这一代陆大女是在“假小子”的风气中启蒙成长的。陆大的妇女先进现在要争取的，反而是重新成为女人的自由与权利。她们想从男化了的、中化了的价值观束缚中冲出来，重新体认女人的气质，肯定女本⾝的尊严。
湾台和西方妇女却也觉得陆大的妇运“落后”；“女人”的角⾊是他们早就看破了而试图摆脫的，正是所谓女人的气质、女人的尊严、女人的特质，使女人长期处于“第二”的劣势。妇运怎么能往回走？
过度简化地来表达，就是说，湾台和西方妇女想从家庭走进社会，而陆大的妇女想从社会走回家庭。前者试图从女的窠臼走向泯灭别差异的中，后者试图从中的窠臼走向别差异分明的女。因为出发的位置就不一样，方向也截然不同。“同鸭讲”一团混
。
在这种
织错杂的背景中，我认识了海上的男。看见他们心甘情愿地、稔地持家务，我第一次具体地理解了国中的妇女解放是如何直接地受惠于马克思主义。湾台妇女、西方妇女痛苦挣扎了一百年而仍旧无法获得的权利，在社会主义国中却是最基本的实践。陆寿钧说：“海上的男人和女人早巳不把它当一回事了”；这有关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一回事却是我眼中轰轰烈烈的大成就。
然后呢？男人煮饭拖地之后，从此就和女人过着幸福快乐的人生？男女平等的乌托邦已经缔造，如沈善增所说“吃饭没事⼲”的人才去追问？对不起，我很怀疑。说这种话的人是否读过任何一本关于妇女处境的书？河南大学李小江写过：
“国中妇女是两面的。正面是一个立独的人，权利平等，经济自立，是新国中的主人；背后却扛着一个沉重的家，依然是传统的，是家庭的主人抑或是奴隶？女人把正面展示给社会，社会因此显得更加文明进步；她把背面留给自己，累在⾝上，苦在心里。两面夹攻下，有生新的，有传统的，唯独仍然看不见女人自己——女主体意识淹没在社会和家庭双重角⾊中。”（《走向女人》，1995年）
显然社会主义制度中的姊妹们和我们资本主义结构中的妇女一样有双重负荷的问题；负荷的包装和名目也许有异，重量，却没什么不同。不堪负荷的职业妇女利用上班时间赶做自己的家务，并不令人意外。（据卢汉龙：《来自各体的报告——海上市民生活质量分析》，《社会学研究》，1990年第一期）
甚至于许多人认为理所当然的工作权和教育权，法律与实际之间是不是没有距离？在南通市，一些企业所解雇的女工占所有被解雇员工的70％，为什么？1988年，国中学龄儿童未⼊学的有83％是女孩子；三百万中途缀学的孩子有70％是女生，又是为什么？国全平均每6个成年人中就有一个是文盲，而妇女却平均每4。5人中就有一个文盲。（据《别与国中》，京北三联书店，1994年）
这又代表了什么？
曾经是“假小子”老三届的李小江回顾她成长的过程，満腹辛酸：
“我们这一代女，曾经经历过无美也不能放纵爱情的青舂。我们曾经在寻求解放的道路上丢失了别，最终丢失了自己。因此，我们有权利：以残破的青舂的名义，以失落的女人的名义，向历史、向文明、向生活、甚至向我们自己发难。”
我在海上街头也看见老三届女隐约的⾝影：那开计程车来养小孩的司机，那兜售灵骨塔脾位的推销员，那刚刚离了婚想嫁个外国人带孩子远走⾼飞的饭店会计。每个人都抱着一个残破的青舂、沉重的负担，努力地往前迈进。有谁又真正想理解她们“丢失了别，丢失了自己”的伤痛究竟是种什么样的伤痛？
我也收到过七十岁的老妇人寄自海上的来信，解释为什么在我的签名会上可以见到老先生却绝见不到年纪大的女读者：“…我们这一代人，辛辛苦苦工作一辈子，做完工作回家还有小孩和家务。现在好不容易退休了，可又得带孙子。像我们这样的人，出门一趟是件非常非常困难的事，我已经很久没出去了…”
长年来。我观察着湾台和西方世界妇女的一小步一小步的努力挣扎，每一步的迈出都伴着犹豫和痛苦。海上的男女关系为我开拓了新的视野；当我在谈女人处境的时候，我其实同时在谈男人的处境，因为，如果女人觉得她被双重负担庒得透不过气，如果她觉得丢失了别和自我造成了心灵和情感的残障，如果她的女人角⾊使她疲惫不堪、力不从心，那么与她共处的男人，下厨也罢，不下厨也罢，怎么可能生活在幸福快乐中呢？
海上男人的下厨与“惧內”（对不起，不是我说的），可能解决了一种问题但同时开启了另一种问题。当人人看见女人的“权力”⾼涨时，就忽略了“权力”不等同“权利”真正的男女平等基于相对互惠的“权利”而不是任何一方膨的“权力”“管严”是个人冷暖自知的事，无关主义或原则；作为男女平权的一种证明，恐怕反而证明了不平等、不公平、扭曲变形了的妇女解放。我的不安，在此。
（原载1997年3月3⽇《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