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自冬夜的三度嘲笑
1
坚原倍高,CRS对他的认知仅限于“山手俳句爱好会”会长,然而在他超过六十个的头衔里,这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职称,他不曾现身于平面媒体上,是某个狭窄社会的一员,然而那个狭窄社会却是位于日本这个国家的金字塔顶端,他在由国际大企业结合而成的日本产业联盟中担任专务理事,并身兼国家公安委员会的委员之一,也在数十个政府审议会中担任委员,同时是数十个大企业的董事,以及大学的理事与育英基金的监察等等,称谓的数量比他的岁数还多。
他今年五十五岁,从外表上看起来是个与年龄相符的中年绅士,位于世田谷区成城七丁目自宅的他正在接待一位客人——今泉尚平,对方是“山手俳句爱好会”的成员之一。
坐在接待室里的扶手椅上的今泉正用手上那条意大利制的手帕擦着脸,与一脸傲然英的坚原比起来,他就像个穷酸的中年男子,不过身为经济评论家的他颇具知名度,大约一周会上一次电视节目,不过由于是在星期上午播出的节目,绿川淳司和花村雅香两人完全没有看过。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今泉?这件事迟早会结束的。”
“我也明白专务处理事的意思,可是只要一想到村尾凄惨的死状,就让我不担心…”
“你真是胆小啊。”
“您说得极是,我也明白这样子很难看。”
今泉出一副必恭必敬的态度,这和他在讲台上对着中小企业的老板述说经营者的心得时简直就是判若两人,不过,对本人而言这次可是攸关生命的大事,态度会剧烈地转变倒也无可厚非,话说回来,这位平时都被经营者或杂志记者尊称为“老师”的人物,如今在坚原面前却是不断点头鞠躬,即使形容成信徒面对教宗时的态度也不为过,另一方面,坚原则是一副完全不把今泉放在眼里的态度,毫不保留地说出心里话。
“真该死,那群没用的家伙…!”
坚原语中充了愤怒与轻蔑,他指的是那群被绿川淳司轻松解决的保镖们,今泉听了之后赶紧将手帕回口袋并试探地询问:
“那群保镖口中的小伙子究竟是谁,没有收到任何报告吗?”
“他们说手被他碰到的瞬间,整个人全身无力,并逐渐失去意识,很明显是生命能源被走了。”
“也、也就是说,那个家伙是血鬼吗…?”
坚原并没有回答今泉的问题,他用更加不悦的表情凝视墙上一幅出自尤特里罗之手的风景画。
“目前不确定,我们对于整件事的了解还不足以做出正确的结论。”
“有连坚原先生也不了解的事吗?”
“村尾那家伙似乎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们,虽然对我来说没有差别,不过再也没有比这种自以为是的小人物更麻烦了。”
坚原瞪着今泉那惊讶的脸孔,这让经营评论家不敢轻举妄动,本来想对坚原讲的话也被那股魄力得说不出口。
“到底下一个会是谁被杀呢?我、我还有家人在,要是连累的家人的话…”
村尾一家连婴儿都惨遭毒手,一想到这件事,今泉会如此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坚原的反应却相当冷淡。
“哼,只有那种为了得救不惜牺牲全家人的家伙,才会不停地将家族爱放在嘴边。”
即使是今泉也不免出被这些话伤到表情,但是坚原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态度,他改变话题。
“村尾的女婿加纳,他打了一通奇怪的电话给我。”
“您指的奇怪是…?”
今泉睁大眼睛,坚原则是举起桌上的玻璃杯,将苏格兰威士忌送入口中,并且对着客人吐出充酒的热气,坚原省略具体的说明,直接说出结论: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居然想要威胁我们。”
“您说得极是,那小子还真是异想天开。”
今泉能说的话也只有这些了,若要保持坚原心情平静,也只有附和他说的话了。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或许该给他一些教训才对。”
“…”今泉不发一语地了嘴,他的脑中突然浮现可怕的想法,或许村尾的死正是坚原的“教训”也说不定。
虽然坚原的地位极为崇高,但是在这个社会上地位高过他的人物也不在少数,他之所以能在日本权贵社会的地下势力占有一席之地,全靠他以灵能力者的身份受到财政界名人们的青睐,今泉这个光会拍马的家伙完全无法与他相提并论,坚原没必要像今泉一样在一般大众面前推销自己,只要在狭窄的社会中受人景仰应该就足够了,但是,正因为现状已经无法足他,才会命令旧识村尾开始研究“那件事”而今泉之所以能沾上边,全都归功于他日常的阿谀奉承,胡思想的今泉忽然觉得全身不自在,他差一点忘了自己是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今泉离开坚原的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后的事了,可是他并没有回到家,他的家位于东京都小平井,搭乘私人轿车从成城出发只需要不到三十分钟的车程,可是他的黑色宝士却停放在三鹰市西部的马路上,直到隔天凌晨一点才被巡逻中的警员发现“怎么可以直接停在大马路上呢,真伤脑筋”其中一位警员边抱怨边朝黑色宝士走去。
窥视车内的警员吓得不了口口水,车内尸体的死状十分凄惨,只能用与安详形成强烈对比的字眼形容。
仰躺于后座的尸体给人一股紫黑焦脆的印象,简直就像一具未完成的木乃伊,而趴在驾驶座上手握方向盘的尸体也呈现一样的状况,呆站的警员再度咽下口水,踩着旧式发条人偶般的脚步回到巡逻车上。
就这样,山手俳句爱好会失去了第二位成员。
2
警视厅搜查一课至今不曾有过悠闲的时光,想必将来也不可能拥有,今泉尚平的离奇死亡大概会令这群刑警突破以往值勤过度的记录。
“会传出是血鬼下手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看来血鬼颇勤劳呢。”
大岩刑警开玩笑的口吻稍嫌轻浮,沟吕木警官则是无视他的发言,两手端起寿司店的大杯子,健壮的下颚被蒸汽,他一脸平静地发问:
“那么,村尾和今泉的关系是?”
“两人之间的关系?”
警官朝向一脸疑惑的大岩刑警用力一吼:
“难道你以为这两个案件是恰巧发生的吗?村尾和今泉之间怎么可能没有关联,这肯定与村尾家地下室的实验有关。快去给我调查今泉昨晚去哪里了!”
大岩刑警听完之后赶紧拿起外套飞奔而出,另一位刑警则是耸耸肩尾随在后,脸上仿佛写着“与其待在这里听上司发脾气,还不如到外头走走”这让其余的刑警发出不晓得是窃笑还是感叹的声音。
沟吕木警官环视四周,虽然本人并没有威吓的意思,不过刑警们还是一个个低下头,就像是在闪避落雷,其中一位刑警确认凶恶的眼神已经从自己身上移开后,开始与身边的同僚窃窃私语:
“讲真的,这次的事件,你觉得有可能解决吗?”
“不可能,可是总不能大声地说出来吧。”
两道轻轻细语充着疲劳与厌烦,他们两个是自己选择打击犯罪这个职业,但是这次的事件令他们失去了部分对工作的热诚,该怎么说好,是一种非常让人厌恶的感觉,这次的事件不让人觉得“彻底无法接受,完全不想接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句谚语则是不断在两人的脑里徘徊。
花村雅香就读的私立关东大学,无论规模、传统、入学难度都算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学,男女学生的比例大约是五比五,在六千名女学生之中,这位名为花村雅香的一年级学生在家接到一通请她前往事务处的电话,到了事务处后,一位自称是事务长的矮小中年男子对她说:
“你是教养学部一年级的花村雅香同学吧。其实,理事长表示务必要见你一面,你能够空出一些时间吗?”
此时雅香有些慌张,她的脑中浮现好几种想法,虽然鱼已经上钩了,但是她也不觉得对方是会毫无准备就动作的笨蛋,最后,她选择拒绝。
“这可真是伤脑筋,最近都在忙着准备期抹考,等等还跟美术史老师约好要见面。可以和理事长约明天吗?”
“哎呀,可是理事长明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今天刚好有时间,就麻烦你和理事长见个面吧。”
雅香郑重地拒绝对方强人所难的好意。
“真是非常抱歉,我并没有事情要找理事长商量,所以应该是理事长要空出时间才对。”
虽然这是作战之一,不过其实也夹杂了雅香自己的想法,有事要找人商量的那一方反而要对方配合自己不是很失礼吗?雅香的拒绝令事务长一脸不悦,他放弃了好言好语,拿出自己的立场。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这让我很为难喔。”
“无论如何都不行。啊,我要告辞了,现在的我可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
向事务长鞠躬之后,雅香一股作气站起身,豪迈步向房门的背影仿佛在宣告“如果现在不阻止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唷”一脸慌张的事务长也明白自己失败了,最近的女学生真是难伺候,连搬出“理事长邀请”这个招牌也无动于衷,即使如此,成功邀请这位女学生才是最优先的事项,此时不让步不行了。
于是花村雅香以一介一年级学生的身份荣获理事长的邀请,当然,这也是因为雅香在事前做了手脚,她寄了一封匿名信给理事长,内容写上“名为花村雅香的一年级学生知道你的秘密。”
或许不是每个学校都相同,关东大学的理事长室是一间位于大学校舍最顶楼的豪华房间,从高达八层楼的楼层向下望,可以看到东京都内颇为罕见的翠绿校园,再往前眺望,则是位于新宿副都心的成群大厦,雅香走出电梯后看见一扇分成左右两半的大门,打开之后走进前庭,超过一打的秘书整齐地站在桌子旁,其中有一半以上是体格健壮的保镖,若不穿越他们便无法到达接待室与执勤室,这间办公室还附有休息室,里面则有茶水间和洗手间。
两年前打造这间理事长室的正是现任理事长热海启吾,他过去将教育部事务副官这个角色做得有声有,在盛传他有意要出马角逐参议院议员的同时,也一并接下了这间大学理事长的职务,比起官僚时期,他发挥出更辛辣的手段,不仅重建大学财政、驱逐反对派的教授,还将主导反对调涨学费声的学生们一扫而空、瓦解教职员们的整合势力,用了六年的时间以独裁者的姿态管理这所学校。
然而这位独裁者要见面时,一个名为花村雅香的一年级学生没有唯唯诺诺地答应就算了,居然还以没有时间这个理由拒绝,使热海理事长这边被迫更改原定行程,心中的不悦可想而知,刚迈入老年的热海拥有一张宽阔的大脸,以及与脸型成强烈对比的瘦小身体,眼镜与西装皆为英国制,他以一副施惠于人的态度允许雅香坐下,随后自己也坐在沙发上,经过一阵寒暄才正式进入主题。
“我请你来到这里的理由很简单,是要问你对现在广为人知的村尾家灭门血案了解多少,把你知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哎呀,理事长,我完全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我一向不看电视新闻也不读报纸的。”
雅香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让理事长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眉毛与嘴,最后还从口中吐出既陈腐又引人发笑的台词:
“女孩子就该诚实点,乖乖地把你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吧。”
“您是指山手俳句爱好会的事吗?”
“你果然知道。”
从理事长眼镜上的反光散发出一股恶意。
“所以,我有些事想问你。我再重复一次,诚实一点,把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既然话题已经达到核心,热海理事长也失去了假扮绅士的闲情逸致,他从椅子上站起,用自己瘦小的手紧紧抓住雅香的手腕,并透过眼镜狠狠地瞪着她。
“不然的话,对你可是一点好处也没有。假如受到处分的话会影响到你往后的相亲,左右你的人生对我来说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雅香再也没有兴致听眼前这个伪君子胡言语了,她用力将理事长的手甩开,这让对方稍微失去重心,就在理事长一脸盛怒准备采取高姿态的时候,雅香从两件式套装的口袋中取出向伯父借来的小型黑色机械。
“这可是窃听器喔。”
雅香用无辜的表情说:
“这里发生的对话全都传到我朋友的耳里了,只要我一有危险他就会立刻飞奔过来。你看,他来了!”
从接待室的房门外,传来三道像人的身体撞上东西的沉重声响。
3
打开房门的绿川淳司一脸悠哉地走了进来,并朝全身僵硬不动的理事长一鞠躬,热海高声大喊:
“你、你是谁!”
“我是您学生的家庭教师。”
忍住说出“我是她的人生导师”的动摇,淳司这样回答。
“我的本行是北多摩美术馆的策展人。经我这么一说,您是不是有点印象了?”
“你在说什么?”
咦?淳司在心中发出疑问,然而理事长那副疑惑的表情又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淳司转移话题。
“附带一提,理事长您雇佣的亲卫队全都安稳地在隔壁房间午睡,请不用担心。”
这种情况是会让人想说出冷酷的台词,而且对于信奉力量即是一切的人格外有效,只见热海理事长哑口无言,淳司这个人从外表看来颇为瘦弱,但是却将他以秘书名目雇佣的强壮贴身保镖全数击倒,依常理来看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然而,这名没有受到邀请的年轻小伙子现在正毫发无伤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就证明了一切。
“我、我要报警!”
“请便请便。”
淳司毫不在乎地点点头。
“既然要报警那就打去警视厅搜查一课吧,那儿有一名叫垢吕木的警官和我伯父很。”
所谓很,不一定是指朋友或亲人,要怎么理解是对方的自由,热海理事长没有将手伸往电话,这个动作说明了一切——他作贼心虚。
“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主导权更可以说是握在您的手上。这件事会如何发展全部在您一念之间。”
“你知道多少?”
“比您想象中的要来得多一些。”
淳司看起来一副自信的样子,不过有九成以上都只是在虚张声势。
“果然遗传到伯父的血统以及教育”雅香在心中赞叹,当然她没有鼓掌。
热海理事长的嘴巴仍然保持半张的状态,即使像热海这么有才干的精英官僚,一旦失去自己的步调也难以重整旗鼓,毕竟面对眼前的对手,就算藉由权力以及威势当后盾仍然无法占上风,而另一方面,他还要顾及社会上的身份,这令他落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这点程度的心理变化,淳司非常清楚。
“如果您不想说的话就算了。话说回来,还真是令人惋惜啊,山手俳句爱好会的成员似乎随着期持续减少,现在存活的还有八人,说不定明天就变成七个人了。”
用不祥的口吻说出不祥的预测,淳司看了雅香一眼。
“占用您宝贵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两个就此告退了。”
“那就再见了,理事长。您的茶十分好喝,不过没有蛋糕这一点有些可惜。”
就在雅香正要鞠躬告辞的同时,一股充挫败感的声音传来。
“等、等等…!”
早已薄弱的虚张声势之墙此时终告崩坏,从热海理事长的脸上再也看不见原本自以为是的态度。
追究底,就是由于同伴接连离奇死去产生的恐惧感,才会驱使他采取今天这种手段,好不容易才抓到一撮名为雅香的稻草,要是在此时松手,就只能溺死了。
协议成立了,理事长将门打开大声斥责那群派不上用场的保镖之后,重新招待淳司以及雅香两人入座,接着淳司询问了关于“山手俳句爱好会”的内部情报,只是实际上,理事长透的情报对淳司等人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将雅香叫到理事长室也不是来自会长坚原的指示,而是他的独断独行。
“而且我们同好会的成员,其实连其他成员的长相和名字都不是很清楚。”
“照你这么说…山手俳句爱好会的成员从来没有全员聚集过?”
“是的,大多都是会长和我进行有一对一的会面,其他的会员八成也是这样,副会长只不过是挂名罢了。”
假设热海理事长所言属实,那就偏离了淳司原先的猜测,也就是说权限和知识都掌握在会长一个人手上,其他的会员不过是照他的意思提供资金,热海理事长提供的那笔资金来自大学预算的可能十分高,反正后还有揭穿他的机会,于是就让理事长先继续说下去。
“之后呢?”
在淳司的催促之下,热海理事长即使有些口齿不清,仍然持续说明,研究的内容都是由坚和死去的村尾在进行,其他的成员只有在事后才会得到通知,纵使心中有些不平,也没有人敢正面忤逆会长,同时由于不老不死这个极大的惑,令他们不断地投资金钱,一开始是以动物进行实验,实验过后的尸体则是全部送进关东大学生物工程研究所的生化分解设施进行销毁…
“生化分解啊,听说可以让一头牛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彻底消失。”
淳司刚说完,就被用雅香用怀疑的眼神关注。
“照你这么说,即使是人类的尸体也可以用相同的手法处理吧。”
听到雅香暗指他们在进行非法的人体实验,热海理事长惊慌的神情明显可见。
“没、没有那种事,应该不会有才对。”
“意思是说都由别人动手,和自己无关吗?”
“就跟你说我不知道了!”
热海理事长拉高音量,淳司玩着高领衣口的饰物,并提出一个问题替他解围。
“你还知道什么事吗?”
“其他的事我就一概不知了。”
“真的…?”
“我真的不知道了!别再问了,而且你们不是答应我,只要把知道的事全盘托出,你们就会救我的吗!”
高的口吻符合他学校经营者的身份,看起来谈话内容的真实似乎无庸质疑。
“叫我们救你?理事长究竟期待我们做什么?”
淳司的这番话充分表现出他的坏心眼,当初只说还有商量的余地,完全没有讲明要将热海理事长从什么东西的手中救出来。
“我还不想死啊!”理事长大声吼叫,眼睛周围与嘴边的肌明显地变得僵硬。
“我就是因为不想死才会出钱赞助研究的。我不想死,救救我!”
毫无掩饰的严词,这让淳司一时之间无法回答,他只是不发一语地注视着理事长。
“我们家有癌症的家族遗传病史。我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在六十五岁之前死于胃癌。我明年就要六十了,我不想在四、五年后就死掉啊。若是能够担任私立学校联盟的会长,就可以得到梦寐以求的一等勋章了。”
“原来如此,那当然不想死了。”
对勋章没有什么兴趣的淳司做出冷淡的回应,雅香则是皱起她形状娇好的眉毛,继续注视着理事长,理事长握紧双手,全身颤抖地继续说:
“帮帮我吧,我什么话都听你们的。帮助我逃出癌症的魔掌吧,求求你们!”
“求求你们!”这句话一说出口,接下来要做的一定就是代表最高敬意的下跪吧,眼前这个男人也不例外,热海理事长直接跪在两个年轻人面前,不断将头磕在地毯上苦苦哀求。
“请不要这样。我们能做的只有将杀害村尾一家人的凶手找出来,其余根本无能为力,虽然有可能找出一些其他的东西,也请你别抱太大的期望,我们会很困扰的。”
淳司一脸厌烦地摇摇头,虽然很同情理事长恐惧胃癌的心情,也不能因此认同他们进行的研究。
将正在下跪的理事长留在原地,淳司及雅香走出房间,这并不表示他们对于眼前的景象无动于衷,单纯只是待不下去罢了,他们慌张地站起身快速经过秘书们所在的房间,走出电梯后,可以从窗户看见东京的街道,安静地耸立在乌云底下的高楼大厦会让人误以为是成群的墓碑。
那个杀害十名男女老少的血鬼就藏身在这座洋溢着活力、兼具人与非人的都市里,居然会发出和警察一样毫无创意的感慨,让淳司感到一阵凉意。
“教练,怎么了吗?有让你很在意的事吗?”
“没有,我只是在思考有关人类文明终点的事。”
“哎呀,那你的襟还真是壮阔。不像我,光是眼前的考试就快忙不过来了。”
两人会这样互相开玩笑,应该是不愿再想起热海理事长刚刚那个丑态,虽然他们两个没有拯救理事长姓名的义务,但是听到那些话与看到跪地求饶的动作,还是会令人不舒服,若是离奇死亡事件发生在热海身上,肯定会让两人更加不愉快。
4
最近这几天常常光顾咖啡店呢,绿川淳司不在心中这么想,今天淳司及雅香和伯父约好在新宿东口的咖啡店见面,也要顺便报告一些事情,两名年轻血鬼从关东大学出发前往约好的地点,淳司在那家店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伯父。
“不知道CRS存在的血鬼?”
伯父灰色的眉毛微微抖动,看来并不是准备大笑的表情,见到两个大男人一脸严肃,雅香也不摆起一副认真的神情,即使如此她的手还是没有停下来,不断地将豪华巧克力圣代用汤勺往嘴里送,因为就算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事态也不会因此改善,另一方面,淳司则是看也不看面前的咖啡一眼。
“当然,因为之前梵谷赝品事件的关系,我也不觉得对方和CRS完全没有关联。然而也不能完全否定对方了解我们,而我们完全不了解对方的可能。”
“如此一来,或许会演变成关系到CRS存亡的大事。也许还不只,这次的危机可能正朝包含CRS在内的社会大众逐渐近。”
伯父重新调整坐姿,将双手叉在前。
“妄自假设是很危险的喔,淳司。”
“我明白,但是唤起大家的警戒心也没什么不好的。很遗憾,并非所有的血鬼都是和平主义者。”
“人类也一样。”
假设某个地方的血鬼跟历代的野心家一样计划要征服世界,成功的话,会成为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以最差的情况失败收场,将换成人类进行永无止境的报复行动,对于CRS而言,这两种结局都是他们想要极力避免的,接着淳司首次朝咖啡杯伸出手,小饮了一口黑咖啡。
“我想,是不是没有必要继续监视位于藤泽的加纳家呢?光是东京都内就处于人手不足的状况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注意藤泽那么远的地方吧。”
对于侄子的抗议,伯父不发一语。
“将人手从加纳家撤走吧,既然没有打算要帮助他们,不如就将人力集中在监视热海理事长这个部分。”
“你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加纳一家人握有重大的关键。”
“又是这种保留的态度,你有什么证据吗?”
“要是有就好了。”
伯父脸色不变地回答,淳司则是叹了一口气之后朝天花板望去。
话说回来,虽然乍看之下情报源不断增加,可是没有能直达事件的核心的情报,真可说是前途堪忧,此时成功征服豪华巧克力圣代的花村雅香,首次发表了个人看法:
“我是这么想的,为什么我们肥得要那么认真地在这里讨论解决方案呢?毕竟受到伤害的是人类社会。只要交给政府或警察处理,我们在一旁观赏就好了吧?”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也不能就因此而坐视不管。”
淳司发出苦笑,没有血鬼,人类社会依旧可以持续运作,但是人类社会一旦消失,血鬼便无法继续生存下去,就算不消失,假如人类社会过度腐败,对血鬼而言也是一大烦恼,如同水质若是过于恶化,池子里的鱼会活不下去一样,对血鬼而言,守护环境有其必要。
东京…堆积在这座魔都底下的恶意跟怨念、憎恨与破坏的冲动,仿佛乘着北风不断地朝街道袭击,坐在咖啡店二楼的窗边,看着被群众及汽车淹没的道路,淳司心中忽然冒出这种想法,在这座巨大都市生气的同时,等量的恶意也持续增殖。
但是最为讽刺的,大概就是带有如此细腻眼光跟跟思维的淳司本人并非人类,而是血鬼这件事吧,他们的真面目一旦曝光,立刻就会受到人类的追赶,排斥以及迫害,是个异端的少数存在,也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够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人类文明的现状。
难得天气放晴,整个街道仿佛暴在会令人晒伤的夕阳之下,碰上这种天气,即使是迟钝的人类也会被唤醒生理上的不适,或许在不知不觉中与淳司的心情产生了共鸣,伯父与雅香望着窗外不发一语,玻璃窗外的都市瞬间由白昼转为黑夜,看起来就像整座城市逐渐没入黑雾中。
“横行魔都的魅魅魉魉,受诅咒的血鬼传说随着悲鸣一同再现,为世上带来正义与和平之光的英雄究竟是谁呢?敬请各位读者拭目以待!”
——大概就是这样吧,此时淳司脑内浮现出这段略为轻浮的词句,眼前这片夕阳令人轻易地联想到江户川步书中的世界,可是对这位现实中的英雄来说,首先要完成的是今晚的家庭教师工作。
花村雅香的家位于涩谷区的神宫前三丁目,距离原宿跟青山不远,想必听到这个地名会令许多人感到既羡慕又嫉妒,其实距离明治大道约三百公尺的花村家,不过只是一栋位于普通住宅区的普通两层楼建筑,附近还有社会福利设施与大公司的宿舍,安静到让人不觉得自己身处都市中心。
“这是我的双亲。”
在女儿的介绍之下,花村夫妇面带微笑接这位年轻男,夫妇俩称不上是俊男美女,雅香应该是巧妙地继承双亲五官最为端正的部分吧,就在淳司打完招呼之后,雅香的父亲更是开怀大笑。
“啊,雅香似乎经常受你照顾,真是不好意思,哈哈哈…”“也称不上是照顾…”
“你太客气了,我家的女儿总是到处惹麻烦。不过还算是个听话的好女孩,也请你多多包涵,哈哈哈…”淳司观察的结论是,对方是位十分开朗的父亲,讲话也切入重点,母亲则是说完“哎呀,请坐请坐”这类招呼词之后就一直保持微笑。
二楼有雅香的房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客房,还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作为储藏室,淳司进入的是客房,他背对着壁橱席地而坐,樱花木制的桌子上放着咖啡以及起司饼干,雅香抱着一打教科书和参考文献在淳司的右边坐下,此时淳司说出一些肺腑之言:
“你的父母亲人很不错。”
“对啊,毫不做作是他们最大的优点,因为他们本来就是面包店的伯伯婶婶。”
说这句话的本人虽然有身为面包店老板女儿的自觉,却没有身为一个淑女的自觉,居然在客人面前做出衣和牛仔这种随便的打扮。
“好了,有了这些准备就算读到半夜也不成问题。”
血鬼只要曝在阳光下就会死亡,这是从琐罗亚斯德教“光即善、暗即恶”的意思中诞生的偏见,不过后天血鬼确实有受到光的照后产生过敏致死的情况,另一方面,先天血鬼对于夜间的适应能力比较优秀也是事实,光是熬夜两天对雅香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事后充分补充睡眠即可。
自己的宝贝女儿居然是血鬼这件事,善良的花村夫妇当然完全不晓得,今后的对应方式对雅香来说也是一大难题。
用“遗传病”一词来形容虽然并不完全正确,印象上倒是十分符合,血病毒会附着在遗传因子中,潜伏了数个世代之后突然出现在某个人身上,一开始会发高烧,在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至九十六小时之内,体内的细胞将会完全变质,完全停止成长及老化,新陈代谢的结构也会产生变化,若是雅香的双亲得知自己的女儿今后再也不会衰老,究竟会出现什么反应呢?
雅香将参考文献一一摆好并说:
“现在还没关系,将来才是问题,不能长时间住在同一个地方,要是躲起来的话,爸妈肯定会担心吧…”
“我是觉得,现在应该没有比亲爱的独生女惨遭留级更让那对父母担心的事了。”
“嗯,说得也是。”
所以读书会开始了,明天的考试科目是东洋美术史和科学技术史,两科都是背诵式的科目,能干的淳司将雅香的笔记和教科书反复比对之后,圈出了几个重点。
“简单来说,这个教授颇重视以西亚人为首的北方游牧民族,为古代中国美术带来的影响,你只要从这个主题发挥,作答纸写个一页应该就没问题了。”
“那要怎么写?”
“嗯,这个教授看来喜欢小说式的表现手法,你试着以写小说的方式作答,相信不会引起反感,以这个策略增加字数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个小时经过,就在两人稍微休息的时候,雅香边捶肩膀边抱怨:
“啊~~二十三岁的男和十八岁的女两人共处一室,居然没有发生什么会令人脸红心跳的事,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和一个小孩在一起要怎么令人脸红心跳啊,好了,如果休息够了就打开科学技术史的第四章,试着整理关于沈括这个人的论述。”
“我看看,十世纪末的宋朝人,藉由化石的研究成为史上第一位发现地形与气候会随着时代改变的人…”
“不是十世纪,是十一世纪。他原本是一位活跃于外、财政、治水的官僚人员,同时也是与旧法派对立的新法派中的一人,这点要记清楚。”
此时一楼的客厅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氛,花村夫妇正在客厅里喝茶。
“孩子的妈,怎么样,雅香他们的情况如何?”
“什么怎样?他们正在认真读书啊。”
“这样啊…嗯,只是听说最近的年轻人的行为不太检点。”
“你在胡思想什么,亲爱的?”
“我才没有胡思想,倒是你是不是该端一些点心上去了,不,端哈密瓜吧。啊,还有礼物,将那瓶白马牌威士忌拿出来。”
真是和平的冬夜,但是就在此时,纷扰的夜晚早已降临在东京的某个角落了。
5
“太平间有奇怪的声音。”
接到通报电话,两名警员搭乘巡逻车来到位于丰岛区的千代田大学医学部门口,这是晚上九点四十分的事,在从前学生运动盛行的时代,光是有警员或刑警上门就已经足以在校园内造成动,然而不论是好是坏,那种情况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警察们也不用因此提心吊胆地行动。
说到千代田大学医学部的法医学教室,正是村尾家杀人事件中,解剖被害者们遗体并且进行保存的地方,警察局一收到联络就立刻赶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听完了老管理员的说明后,警员们踏入这栋具有四十年历史的石造建筑物,两人在旧式暗橙灯泡的照明下穿越长长的走廊,朝通往地下太平间的楼梯走去,其中一名警员突然发出仿佛喉咙被堵住般的叫声,并抬起正准备踩下的脚,这个举动吓到了身边的伙伴。
“你怎么啦,喂!”
“老、老鼠、老鼠…!”
“老鼠有什么好怕的,真是大惊小怪…”
发出抱怨的伙伴也在下一个瞬间,出与对方相同的恐慌与惊愕,昏暗的楼梯底部有无数的玻璃球正在发光,了解到那是老鼠眼睛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正在起皮疙瘩,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的两人不面面相觑,结果动物的本能代替他们决定了接下来采取的行动。
老鼠们不断动,整个地板不停沙沙作响,老鼠的鸣叫声伴随着威吓声快速地朝两人接近,他们以两名警员为目标冲上楼梯。
“…!”
警员们发出几近惨叫的声音并向后退,恐惧以及生理上的厌恶感有如芒刺在背,两人拼命地往一楼奔逃,上百、上千只的老鼠发出凶恶的鸣叫声紧追在后,其中一名警员脚底踏空,整个人失去平衡跌落在楼梯上,就在他准备重新站好的时候,老鼠追了上来,并用它们极具攻击的锐利牙齿无情地撕裂警员的制服,来自劲部与耳朵的剧痛令警员放声大叫,他用左手将老鼠们从身上赶走,右手则是取出了制式手,手背和手掌已经被这群小型凶猛的牙齿攻击得鲜血淋漓。
“救救我…!”
那股求救声让成功逃到一楼的同伴想要折回原路,但是却被蜂拥而至的老鼠们吓得不敢轻举妄动,恐惧感和责任感在心中不断地战,就在他站立不动的同时,突然感觉到某只脚一阵剧痛,此时早已听不见同伴的哀号了。
十点一分,警视厅的情报中心接到了一通来自丰岛区的巡逻车通报。
“明治大道出现大量的老鼠!该怎么办才好?”
这是个超乎常识的通报。
“请问你说的大量,大约是指多少只呢?”
“我不知道。一百万只、两百万只,这根本就算不出来啊,它们占领了半个路面,正不断往南方前进。”
在短短的时间内,警视厅情报中心陆续接到来自各区的通报,尽管通报的内容再怎么荒唐,这种情况下也只能视为实情,在情报中心的指令下,高达两百辆的巡逻车接连往指定地点出发,中途却遇上了车而迟迟不能前进,明治大道的动已经波及到其他交通路段了。
惨叫声以及混乱充斥在明治大道上,池袋、新宿、涉谷这些贯通副都市中心群的主要道路,接连遭受鼠群的侵占,行人们发出哀号并逃离现场,但是车上的人们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转动的轮子碾过老鼠,附着在轮胎上的血和黏导致车身打滑,失去控制的车辆更接连碾过为数众多的鼠群并不断地偏离车道,最后撞上了商店的展示玻璃,玻璃碎落一地,人们的悲鸣划破夜空。
“哇!别过来、别过来!”
发现一大群蜂拥而至的鼠群,呆立在街道上的情侣不寒直竖,虽然周围不断传来“快逃!”的呼喊声,可是两人就像被冻结似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一眨眼的时间鼠群便跑到他们的身上,鼠群无视两人凄惨的哀号,把他们扑倒在地,街道上没有人能够伸出援手,有努力地逃入建筑物内的人,有爬上电线杆的人、也有抛下无法发动的汽车,徒步逃的人,有部妄想强行突破鼠群的油罐车失败了,车身以惊人的速度倒向一旁静止不动的车辆,令这场混乱更加扩大。
油罐车在一瞬间发出如同生物般的颤抖,紧接着吐出橘的火焰并且爆炸,巨响以及热风直冲天际,火光照亮了整条街道,为了躲避老鼠的攻击而逃进建筑物高层的人们,这次则是感受到火灾的威胁纷纷夺门而出,运气不好的人会遇到鼠群,在惊慌之中的人们,这次反而被渐渐地引入鼠群的中心,消防车上的警报器也同时开始在东京各地咆哮。
“简直就像潜藏在东京下水道的老鼠一举入侵街道一样。”
如此大喊的警员脸颊上还留着被老鼠袭击过的伤痕,成群的老鼠以及它们引发的混乱正通过明治大道持续南下,往神宫野方向前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