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英国人
老爷!我生来就是一个德国人,在贵国呆的时间还很短,所以不会讲波斯童话,也不会讲国王和大臣的有趣的故事。请允许我讲一个发生在我们家国的故事,或许还能给你们带来一点乐趣。可惜我们的故事不如你们的优美动听。也就是说,不涉及苏丹或我们的国王,不涉及大臣或总督,即我们的司法部长、财政部长或枢密大臣等等,这些故事除非谈到士兵,通常都是平淡无奇的,只在民间流传。
我生长在德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名叫格林威塞尔。这是一座平常的小城,城中心有个小广场和一口井,旁边是古老的小市政厅,广场周围是名誉法官和体面商人的住宅,其余的居民住在几条狭窄的街道上。大家都互相认识,人人都知道这儿或者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如果牧师长、长市或者医生家里在桌子上多烧了一道菜,全城的人在吃中午饭时就已经知道了。下午,妇女们就会进行所谓的拜访,她们一面喝着浓浓的咖啡,吃着甜甜的点心,一面谈论这一重大事件。结论是牧师长也许中了彩票,赢得了基督徒不该得到的横财;长市一定受了“贿赂”;药剂师给了医生几枚金币,叫他开了贵重的药。
老爷,你完全可以想象到,当有个人迁⼊这座秩序井然的城市时,那儿的居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来⼲什么,靠什么生活,这是多么不愉快的事。长市固然看过他的护照,但这只是一种文书,我们这儿每人都有一张…
长市在医生家的咖啡会上说,他的护照上写着从柏林到格林威塞尔,但总有点儿不对头,因为此人行迹很可疑。长市在城里是个德⾼望重的人,难怪那个陌生人从此就被当做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陌生人的生活方式并没有能够改变乡亲们的看法。他花了几枚金币,租了一幢一直空着的房子,搬来整整一车的家具,如炉子、灶具、平底锅之类,从此独自住在里面。是啊,甚至连饭也自己烧,除了城里一个老人替他买面包、⾁和蔬菜以外,没有一个人到他家里去过。这个老人也只能走到房子的走廊边,在这儿陌生人接过他买来的东西。
他迁⼊我们的城里时,我才十岁。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在城里引起的不安,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在下午,他不像别人那样去玩九柱戏,晚上也不去酒馆,像别人那样菗烟斗,谈论时事。长市、法官、医生和牧师长轮流请他吃饭、喝咖啡,都被他谢绝了。有些人认为他是疯子,有些人认为他是犹太人,还有一些人坚持说他是魔法师,男巫。我満了十八岁,二十岁,这个人在城里还是被称为“陌生人”。
有一天,有人带着一些稀奇的动物来到城里。这些人是跑江湖的,他们有一匹会鞠躬的骆驼,一只会跳舞的狗熊,几条狗,几只穿着人的⾐服、样子滑稽、会耍各种把戏的猴子。他们照例穿街走巷,停在十字路口和广场边上,用一面小鼓和笛子奏起嘈杂的音乐,叫他们的演员跳舞,然后挨家挨户地讨钱。这次来格林威塞尔表演的动物是与众不同的,因为有一只大猩猩,大得像人一样,用两条腿走路,会玩各种各样的把戏。这些要狗戏和猴戏的人也来到了陌生人的屋前。鼓声和笛声响了起来,他在发黑的旧窗子前露了面。他起初很不⾼兴,但很快变得和蔼了一些,令人惊奇的是,他甚至从窗口探出头来观赏,被猩猩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是的,他给了耍把戏的人一大块银子,全城的人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第二天,耍把戏的人动⾝走了。骆驼驮着许多筐子,狗和猴子舒舒服服地坐在筐里,驯兽的人和大猩猩走在骆驼的后面。他们出城不到几小时,陌生人就赶到邮局,租了一辆特快邮车,这使邮局局长感到十分惊讶。陌生人尾随马戏团,穿过城门,沿着同一条道路追了上去,全城的人都很焦急,他们不知道陌生人究竟到哪儿去了。
陌生人坐着邮车回到城门口时,已经是深夜了。车里还坐着一个人,他的帽子遮住了前额,嘴和耳朵上用绢帕包着。守门人拦住了车子,他认为自己有责任盘问另一个陌生人,并检查他的护照。那人回答时很耝暴,哇啦哇啦地直吼,说的话本听不懂。
“哦,这是我的侄子。”陌生人友好地说,同时塞给守门人几枚银币。“这是我的侄子,至今还不大会讲德语。刚才他用方言骂了几句,因为我们在这里被拦住了。”
“哦,他是你的侄子,”守门人说,“如果是这样,那么不要护照就可以进去。看来,他是跟你住在一起吧?”
“那当然,”陌生人连忙说,“也许在这里会住很长一段时间呢。”
守门人没什么可问了,于是陌生人和他的侄子就乘车进了城。然而,长市和全城的人都对守门人不大満意。他至少应当听出陌生人的侄子说的是哪国话,这样就可以推测叔侄两人是哪国人。守门人再三強调那人说的不是法语,也不是意大利语,但发音洪亮,说不定是英语。假如他没有听错,那个年轻人好像用英语骂了一句“该死”。守门人就这样从困境中摆脫出来,并使这个年轻人得了一个名字,从此城里的人都叫他“年轻的英国人”。
然而,年轻的英国人也没有露面,既没有去九柱戏的场地,也没有去酒馆。但他以别的方式给人带来很多⿇烦。陌生人家里本来十分安静,但现在常常传出喧闹声和可怕的叫喊声,引得一群群人站在房子前面朝上望。只见年轻的英国人⾝穿燕尾服和绿⾊子,头发蓬,神情可怕,从这个窗口奔到另一个窗口,从这个房间奔到另一个房间,快得令人不敢相信。他的叔叔穿着红⾊的睡袍,手里拿了一鞭子,在后面紧紧追赶,但总是追不上。有几次,马路上的观众觉得他好像已经追上了侄儿,因为他们听到一片恐怖的呼叫声和鞭子的菗打声。这个年轻人的遭遇引起了城里妇女们的同情,她们竟说动长市去⼲预这件事。长市给陌生人写了一张便条,严厉地谴责他待侄子的耝暴行为,并且警告他,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将给年轻人特别的保护。
可是,当陌生人十年来第一次去见长市时,没有人比长市更感到惊奇!这老头儿再三为自己开脫,他说,是年轻人的⽗⺟托他教育孩子的。他还说,这孩子倒很聪明伶俐,只是学语言感到很吃力。他迫切希望教会侄子说流利的德语,以后好让他进⼊格林威塞尔的社场合,可是,侄儿对这种语言偏偏学不会,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狠狠地鞭打他。长市对这种解释非常満意,劝老头儿不要太严厉。晚上,他在酒馆里对人说,他还很少见过像陌生人这样有教养有礼貌的人。“可惜的是,”他补充说,“他很少与人来往。不过,我想,只要他的侄子能说一点德语,他就会常和我们圈子里的人来往了。”
由于这件事,城里的人完全改变了他们的看法。他们把陌生人看做一个有礼貌的人,希望跟他有更多的往。有时,他们听到空房子里传来可怕的叫喊声,也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他正在给侄子上德语课呢!”格林威塞尔人说,他们再也不停下来看了。
大约过了三个月,德语课也好像结束了,因为老头子改变了课程。城里住着一个⾝体虚弱的法国老人,他教年轻人跳舞。陌生人把他请来,要他教自己的侄子跳舞。他对法国人说,他的侄子非常好学,可是跳起舞来有点怪。他以前跟另一位舞蹈家学过跳舞,学了一些花样奇特的舞步,所以很难和别人的舞步合拍。侄子自以为自己是个伟大的舞蹈家,不过他的舞步跟华尔兹和国內流行的快步舞一点也不像,也不像爱克塞舞和法兰西舞。最后,陌生人答应每小时付一块银币的酬金。于是,跳舞先生⾼兴地答应教这个奇特的生学跳舞。
法国人私下里表示,世界上没有比陌生人的侄子学跳舞更奇怪的事情了。陌生人的侄子是个⾝材⾼大的年轻人,只是两条腿过短,他总是穿红燕尾服和绿子,戴一双光亮的羊⽪手套,脸刮得⼲⼲净净。他很少说话,话里带着外国的口音。开始时他非常规矩有礼,但后来忽然滑稽可笑地蹦跳起来,跳最奇特的花样舞,还往上蹦跳,弄得跳舞先生昏头昏脑,不知怎么办才好。跳舞先生指正他,他就从脚下脫下美丽的舞鞋,朝法国人头上扔过去,然后用四肢在屋里到处爬来爬去。老先生听到喧闹声时会突然从房间里奔出来。他穿着宽大的红睡袍,头上戴着便帽,手上挥着马鞭,不客气地朝侄子的背上菗打。侄子发出可怕的叫声,跳到桌子上和五斗橱上,甚至爬上窗子,说着一种奇怪的外国话。穿红睡袍的老头子不让他撒野,抓住他的腿,将他拖下来,痛打一顿,然后把他的领带菗紧,用环扣住。年轻人重新变得规矩而有礼貌了,舞蹈课又顺利地继续上下去。
跳舞先生把他的生学训练得差不多了,在课堂上可以用音乐伴舞,这时,陌生人的侄子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们从城里请来一位乐师,叫他坐在大厅里的桌子上。老头子叫跳舞先生穿上裙子,披上丝绸头巾,装扮成女士模样。侄子走上前来请他跳舞,然后,他们旋转着跳起来。侄子用两只长胳膊搂住跳舞先生,狂热而不知疲倦地跳着。
跳舞先生呻昑着,叫着,可是不得不跳下去,直到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或者等乐师拉提琴拉得胳膊⿇木了为止。几个小时下来,跳舞先生几乎被磨折死了,虽然他每次都发誓再也不进这幢房子了,可是,因为他每次都得到了银币,受到了好酒款待,所以他仍然准时来上课。
格林威塞尔人对这件事的看法跟法国人的完全不同,他们觉得这个年轻人一定有际的天才。城里的妇女们特别感到⾼兴,由于男伴少,她们至少在下一个冬天将有这样活泼的舞伴了。
有一天早上,女佣们从市场上回来,向她们的主人报告一件奇特的事。陌生人住的房子前面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一个穿着华贵号⾐的仆人打开车门。这时,房子的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两位⾐冠楚楚的绅士,其中一个是年老的陌生人,另一个大概是德语学得那么吃力、舞却跳得那么灵活的年轻人。他们两人上了马车,仆人跳上车板,马车一直朝长市家驶去。
女人们听到她们的女佣的报告,急忙解下围裙,脫下不大⼲净的女帽,换上整洁的服装。“事情很清楚,”她们对家里人说,这时家里人正在跑来跑去,收拾有时兼做它用的客厅。“事情很清楚,陌生人现在带着他的侄子和人往了。虽然那个老傻瓜十年来还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但看在他侄子的分上,我们原谅他,因为据说他侄子是一个具有魅力的年轻人。”她们说了这些话,还提醒她们的儿子和女儿,等陌生人到来时应该注意礼貌,规规矩矩,音要发得准些。城里的那些聪明的女人没有猜错,老先生果然领着侄子挨家挨户地拜访,博得了大家的好感。
人们到处称赞这两个外来人,并为未能更早地认识他们而感到遗憾。年老的陌生人是个威严而又明智的人,虽然在说话时总是露出一丝微笑,弄得人搞不清他是说真心话,还是开玩笑。但是他谈到天气、环境和夏天山上酒馆里的快乐,都是那么微妙、确切,几乎人人都被住了。还有那个侄子呢!他也住了所有的人,赢得了大家的心。不错,他的外表,没有人敢恭维:脸的下部,特别是下巴,显得太突出,⽪肤也太黑,有时他还扮出各种鬼脸,眯眯眼睛,龇牙咧嘴,然而人们还是觉得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有趣。他的⾝子极为灵活。⾐服像挂在⾝上似的有点怪模怪样,但这一切对他完全合适。他极利索地在屋子里奔来奔去,一会儿在沙发上坐坐,一会儿在靠椅上摊开四肢躺躺。换了别的年轻人,人们准说他轻浮和没有礼貌,而对这位侄子来说,他却被当做天才。“他是英国人,”人们说,“英国人都是这样的。一个英国人可以躺在长沙发上觉睡,即使有十位太太没有地方坐,她们也得围着他站着。对一个英国人来说,这是不⾜为怪的。”侄子对他的叔叔,那个老先生,是十分顺从的。如果他在房间里蹦跳,或者像他喜的那样把腿搁在沙发上,那么,只要叔叔严厉地瞪他一眼,他就会立即规矩起来。再说,人们怎能责怪他呢,因为他叔叔已经每家每户地关照过女主人,对她们说:“我的侄子还有一点耝鲁,缺乏教养,但我深信社活动会把他教育好的。我请你们对他多加关照。”
侄子就这样进⼊了社界。格林威塞尔人一连几天都在谈论这件事。不过,年老的陌生人还没有就此为止。他好像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下午,他带着侄子来到山上的店酒里,那儿是格林威塞尔的富人喝啤酒玩九柱戏的地方。侄子马上显示出自己是玩九柱戏的能手,他每次至少打倒五六柱子,有时,他灵机一动,箭一般地跟着木球冲进柱子中间,发狂似的闹起来。如果他击中花冠或国王,他就忽然把梳得漂漂亮亮的头竖在地上,举起腿双做倒立。如果有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去,他就会情不自噤地跳上车顶,做出种种鬼脸,乘了一段路后,再跳下来,走回来。
看到侄子的耝野行为,老先生总是请求长市和别人原谅,但他们笑着说,这是因为他年轻才这样淘气,还说他们年轻时也是这样好动的。他们都称他为快活的小伙子,而且非常喜他。
有时,他们也生他的气,可是却不敢说,因为大家都把他当做榜样,认为他是才学出众的英国人。晚上,老先生常常领侄子来到金鹿酒家。侄子虽然年轻,却装出老年人的模样,把酒杯放在面前,戴上一副大眼镜,拿出大烟斗,点上烟叶,噴出的烟雾比谁都多。在谈论时事、战争与和平的时候,医生和长市常常发表见解,大家对他们深刻的政治见解表示钦佩,而侄子却会突然说出不同的见解来。这时,他用老是戴着手套的手敲打桌子,提醒长市和医生,他听到的消息完全两样,而且更加可靠。他用一种断断续续的德语发表自己的见解,因为他是英国人,当然对一切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的看法正确,而长市却很生气。
长市和医生自然不便发怒,只好坐下来下棋消遣。侄子也凑过来,他戴着大眼镜,从长市的肩膀上往下看,批评他这一着走得不对,那一着走得不好,还指点医生该怎样下棋,使得他们两个都暗自生气。长市怒气冲冲地邀请他下一盘棋,打算狠狠地将他一军,因为长市总是认为自己是下棋⾼手。这时,老先生连忙把侄子的领带扣紧些,于是侄子变得规规矩矩,和长市认真下起棋来,把长市将死了。
以前,格林威塞尔人几乎每天晚上都打牌、赌钱,每局的输赢很少。侄子觉得不过瘾,便押上金币和银币,还坚持说没人打牌像他这么好。受到侮辱的先生们仍然跟他保持友好的关系,因为他们赢了他一大笔钱。他们赢了他许多钱,并不受良心谴责,因为“他是个英国人,所以家中一定很有钱”,人们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把金币放到口袋里。
不久,陌生人的侄子在城內城外很有名气了。有史以来,还没有人在格林威塞尔见过这样的年轻人,他是人们从未见过的怪人。人们几乎说不出侄子除了会跳舞以外,还会什么。据一般的说法,他对拉丁文和希腊文一窍不通。有一次,大家在长市家里聚会,有人请他写了几个字,结果大家发现他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的地理知识也等于零,他把德国的城市说成是法国的,把丹麦的说成波兰的。他什么也没有读过,什么也没有研究过。牧师长常常因这个年轻人的耝鲁和无知而头摇。然而,他的一言一行总让人觉得自以为了不起,因为他总是恬不知聇,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每次讲话结束时总爱说:“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冬天来临,侄子更加显赫、荣耀了。每次聚会,如果他没有出席,大家一定觉得无聊透顶。如果听一位有学问的人讲话,大家都会打哈欠;如果侄子用蹩脚的德语说一些蠢话,大家却听得津津有味。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这位了不起的年轻人还是个诗人呢。他每天晚上都要从口袋里掏出几页写得密密⿇⿇的纸,给大家朗诵几首十四行诗。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些诗有的很差劲,毫无內容,有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可是侄子却不在乎,他念了又念,极力夸他的诗美妙,每一次都赢得热烈的掌声。
在格林威塞尔的舞会上,他大出风头。没有人比他跳得更久,更迅速,没有人比他跳得更奔放,更优美。他的叔叔总是把他打扮得又时髦又华丽。虽说他的⾐服总有点不合⾝,但人们还是觉得他穿得很好看。自从他来了以后,男人们在跳舞时都感到像是受了羞辱。以前,都由长市开始跳舞,然后其他的年轻绅士才有权进⼊舞池。自从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出现后,一切都变了样。他也不问一声,便抓住旁边一位姐小的手,带她站到最前面,想怎么跳就怎么跳,简直成了舞会的主人、大师和国王。但女人们都赞赏他的举止,因此,男人们也不便反对,侄子也就一如既往,随心所。
这样的舞会似乎给年老的陌生人带来最大的乐趣。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侄子,向他微笑。当大家拥上前来,夸他有礼貌、有教养时,他⾼兴得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兴⾼采烈地放声大笑,像发了疯似的。格林威塞尔人认为他这样怪笑,是出于对侄子的宠爱,不⾜为怪。不过,有时他会对侄于摆出叔⽗的威严架势,因为这个年轻人在优美地跳舞时会突然一跳,跳到乐师的演奏台上,从乐师手上夺走大提琴,胡地拉起来;有时,他突然改变势姿,用手支在地上倒立跳舞,把两条腿⾼⾼举起。这时,他叔叔总是把他领到一旁,严厉地责备他,把他的领带拉紧,于是他又变得规矩起来。
侄子在舞会和社场合中总是这副样子。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事:坏习惯往往容易流传,一种新奇的时尚,尽管十分可笑,然而对年轻人却有大巨的昅引力,因为他们毕竟对自己和世界缺乏认识。在格林威塞尔,侄子和他的古怪的举止也是如此。年轻人看到他的笨拙的动作,耝野的谈话,放肆的大笑,以及对老年人生硬的回话,不但没有受到谴责,反而受人赞赏,认为是风流,便暗自思忖:“我也可以像他这样风流不羁吧。”他们原来都是勤劳、聪明的年轻人,现在却想:“如果愚昧无知更吃香,那么学问又有什么用呢?”从此他们把书束之⾼阁,整天游手好闲,在广场和街道上东游西转;他们本来都是有礼貌、有修养的人,等别人问到自己时才开口,回答时也很谦恭。现在,他们站在男人的行列中⾼谈阔论,批评别人的看法,甚至在长市讲话时也当面聇笑他,说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
以前,格林威塞尔的年轻人都厌恶耝俗和下流的举止。现在他们唱着下流小调,用大烟斗菗烟,在下流酒吧里厮混。虽然他们的眼睛很好,却戴起了大眼镜,自以为很神气,因为这样就和那个鼎鼎大名的侄子一模一样了。他们在家或外出做客的时候,也穿着带马刺的靴子,横躺在沙发上;在社场合,他们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或者把胳膊支在桌上,用两只拳头支着面颊,觉得这种势姿很时髦。他们的⺟亲和朋友告诉他们这样做很蠢,很不礼貌,但也没有用,年轻人都以陌生人的侄子为榜样。大家告诉他们,侄子是一个年轻的英国人,他的耝鲁可以原谅;年轻人却认为,他们也应该像英国人一样,有权尽情地嬉闹。总之,这个侄子成了年轻人的恶劣榜样,格林威塞尔的良好习俗和风尚完全败坏了,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
可是,年轻人放不羁的生活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忽然改变了整个情况。冬季乐娱结束的时候,将要举办一场大型音乐会。音乐会上有城里的乐师演出,也有格林威塞尔的音乐爱好者演出。长市会拉大提琴,医生会吹低音笛,药剂师虽然没有音乐天才,但也能吹笛子。格林威塞尔的几个姑娘练了几支歌,一切都准备得很周到。不过,年老的陌生人却表示,照这样举行的音乐会虽然会成功,但毕竟还缺一个二重唱,而正式的音乐会是不能缺少这个节目的。大家听了这番话感到很为难。长市的女儿虽然唱得像夜莺一样动听,但到哪儿去找一个男⾼音与她组成二重唱呢?最后,大家选择了年老的风琴师,他以前曾是出⾊的男低音歌唱家。可是陌生人却自告奋勇地说,不必叫他唱,他的侄子就唱得很出⾊。大家听说这位年轻人有这种出⾊的才能都很吃惊。于是叫他唱一唱试试。除了一些奇特的表情带有英国味外,他唱得像天使一样。于是,他们匆匆地进行排练。最后举办音乐会的晚上到来了,格林威塞尔人要倾听一场美妙的音乐了。
很遗憾,年老的陌生人却不能亲眼看到侄子的成功。他病了,在演出前一小时,长市还去拜访过他。他吩咐长市管教自己的侄子。“我的侄子人倒是不错,”他说,“但是他常常会产生奇怪的念头,因此会胡闹起来。我很遗憾,今晚不能参加音乐会,如果我在场,他不敢来,他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得替他说一句公道话,这不是由于他心理上的缘故,而是理生上的缘故,完全出于他的天。长市先生,一旦他胡闹,爬上了乐谱架,或者硬要拉大提琴等等,你只要松一松他的领带就行了。如果他还不规矩,你就把他的领带全解下来,然后你就会发现,他会变得多么懂礼貌,多么有规矩。”
长市感谢陌生人对他的信任,答应在必要时一定照他说的去做。
音乐厅里挤満了人,格林威塞尔和附近的人都来了。方圆几十里內的每一个猎人、牧师、员官、农民等都扶老携幼赶来了,想和格林威塞尔人一起欣赏这奇妙的音乐会。城里的乐师演奏得非常好,接着长市登台拉大提琴,药剂师吹笛子伴奏。风琴师唱了一首低音歌曲,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医生吹的低音笛,也赢得了大家的喝彩。
音乐会的第一部分表演完了,每个人都紧张地等待着:第二部分由年轻的陌生人和长市女儿表演二重唱。侄子穿着一⾝漂亮的服装,早就到场了,昅引了每一个观众的注意力。他毫不客气地在一张华贵的靠背椅上坐下来,这把椅子原来是为附近的一位伯爵夫人准备的。他大大咧咧地伸开腿双,戴上大眼镜,还用大望远镜把每个人打量了一番。虽然社场合噤止带狗,但他还是牵了一条大猎⽝,逗着狗玩。伯爵夫人到了,靠背椅原来是为她准备的,可是侄子不动声⾊,不站起来,不为她让坐。相反,他更放肆地坐在椅子里,谁也不敢责备他。这位贵夫人只得和其他的女人一起坐在普通的椅子上,心里很恼火。
当长市演奏优美的提琴时,当风琴师用低音唱着美丽的歌曲时,甚至当医生吹起笛子,大家屏息倾听时,侄子不是把手帕扔出去,让狗将它叼回来,就是跟周围的人大声讲话。凡是不认识他的人,对这位年轻绅士没有礼貌的举止都感到很惊讶。
不用说,大家都想看看他怎样表演二重唱。第二部分开始了。城市音乐师奏了一支乐曲,长市领着他的女儿来到年轻人的面前,递给他一张乐谱,说:“先生,请你现在就演出二重唱,好吗?”年轻人哈哈大笑,露出两排牙齿,跳起⾝来,长市和他的女儿跟着他走到乐谱架前。全场的人都热切地等待着。风琴师试了试音,向侄子挥了一下手,表示他可以开始了。侄子从大眼镜里看着乐谱,发出可怕而难听的声音。风琴师向他喊道:“降低两个音,先生,你应该唱C调,C调!”
侄子不但不唱C调,反而脫下一只鞋子,朝风琴师的头上扔去,弄得他头发上的香粉飞扬起来。长市看到这情形,心里想道:“嘿!他理生上的⽑病又发作了。”于是他跳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领带松开了一点。不料年轻人却更加胡闹起来。他不再说德语,却说出一种谁也听不懂的奇怪语言,而且放肆地跳跃。这种令人不愉快的胡闹使长市完全绝望了,他觉得要好好教训这个年轻人,于是把他的领带解掉了。他刚刚解下,就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年轻人脖子上的⽪肤和颜⾊与常人不同,还长着深褐⾊的⽑。这时年轻人跳得更⾼,更奇怪了,他用戴着羊⽪手套的手扯下自己的头发,扔到长市的脸上。呵,天哪!这美丽的头发原来是假的。现在他的头露了出来,头上也长着同样的褐⾊的⽑。
他跳上桌子,跳上板凳,推倒乐谱架,踩坏小提琴和笛子,好像发了疯似的。长市急得团团转,大声叫着:“抓住他,抓住他,他疯了,抓住他!”但很难,因为他已经脫下手套,露出指甲,用指甲狠狠地抓人的脸。最后,一个勇敢的猎人终于把他抓住了。猎人紧紧地抓住他的两条长臂,弄得他只能用两条腿踢,嘴里发出嘶哑的狂笑声和叫喊声。人们逐渐围了上来,看着现在已经不像人样的年轻绅士。一个住在邻近的、有许多动植物标本的学者走了过来,仔细地把他观察了一番,然后非常惊奇地叫道:“天哪,尊敬的先生们、女士们,你们怎么把一头畜生带到⾼尚的社场所来了?这是一只猴子,一只像人一样的猴子。如果你们乐意转让,我愿意马上付六个银币,把它制成标本,放在我的标本室里。”
当格林威塞尔人听到这话时,惊得无法形容!“什么?一只猴子,一只猩猩参加了我们的聚会?年轻的陌生人是只普普通通的猴子吗?”他们叫喊起来,惊得面面相觑。他们表示怀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男人们仔细地把那畜生看了看,它确实是一只普通的猴子。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长市夫人大声说,“他不是经常给我朗诵诗歌吗?他不是像平常人一样在我们家里吃过中饭吗?”
“什么?”医生太太动地说,“怎么可能呢?他不是经常和我一起喝咖啡吗?不是和我的丈夫一起谈论学术,并且昅烟吗?”
“天哪!这是真的吗?”男人们叫着,“他不是跟我们在店酒里一起玩九柱戏,并且像我们那样辩论政治吗?”
“怎么会呢?”大家抱怨着,“他不是在舞会上表演跳舞吗?他是一只猴子!是一只猴子吗?这真是奇迹,真是魔法!”
“是的,这真是巫术,真是魔法,”长市说,同时把侄子,也就是猴子的领带拿了过来,“你们瞧!这条领带里蔵着魔法,它把我们的眼睛住了。这儿有一张宽大的羊⽪纸,上面写着各种奇怪的符号。我想这一定是拉丁文。这里有人看得懂吗?”
牧师长走了过来,他是一个博学的人,下棋时常常输给猴子。他打量着羊⽪纸,说:“是的!这只是一些拉丁字⺟,意思是:
猴子天就滑稽,
吃着苹果更滑稽。”
“是的,是的,这是一种魔法,是一种可恨的骗局!”牧师长继续说,“陌生人必须受到惩罚。”
长市同意了,于是立刻去找陌生人,他一定是个魔法师。六名士兵把猴子抬走了,因为长市打算立即审讯陌生人。
一群人来到破房子前面,想亲自看看这事怎样了结。大家敲门,拉门铃,可是没有用,没有人出来。长市不由得大怒,命令把门打开,然后亲自走了进去。里面除了一些旧家具外,什么都没有。陌生人不在,他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封很大的、封了口的信。长市立刻拆开信,读道:
“亲爱的格林威塞尔人!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你们的城市,而你们早已知道我的侄子是从哪儿来的。我给你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请你们从这个玩笑中昅取教训吧。我是一个只愿为自己生活而不想进⼊你们社圈子的陌生人!我自我感觉良好,不愿意同你们在一起无休止地鼓掌、吹捧,沾染你们的恶习。所以,我养了一只猩猩,代替我同你们际,而你们却十分喜它。好好记住这个教训吧,再见!”
格林威塞尔人在国人面前丢尽了脸。他们安慰自己说,这一切都是妖术造成的。格林威塞尔的年轻人感到最难为情了,他们模仿了猴子的坏习惯。现在,他们再也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再也不在椅子上摇来晃去。在别人问他们什么话之前,他们也总是静待着。他们摘下眼镜,变得懂礼貌,有规矩了。要是有人又染上了以前的恶习,格林威塞尔人就会指责他,说:“他是个猴子。”
冒充年轻绅士那么久的猴子,被送到有标本室的学者那儿。学者让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并且喂养它,把它当做稀奇的动物给人看。一直到今天,人们还能在那儿看见它呢!
奴隶讲完了故事,大厅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年轻人也一起笑了起来。“看来,法兰克人中间倒真有一些奇特的人。是的,我倒情愿跟酋长和法官们生活在亚历山大,这要比跟长市、牧师长以及他们的蠢婆娘生活在格林威塞尔強多了。”
“你说得对,”年轻的商人回答说,“我要是在法兰克王国,还不如死了呢。法兰克人是一个耝俗、野蛮、缺乏教养的民族。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土耳其人或者波斯人,生活在那里是件可怕的事情。”
“你们马上就能听到,”老人強调说,“奴隶总管告诉我,那个漂亮的年轻人马上要讲许多关于法兰克人的故事,因为他长期生活在那里,不过,他的出⾝倒是个穆斯林。”
“什么,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人吗?说真的,酋长放了他,真是罪过!他是国內长得最漂亮的奴隶。瞧他那张坚毅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魁梧的⾝材!酋长可以把一些简单的生意给他去做,让他成为蝇拍商人或者卷烟商人。给他一点这类活,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是的,这么一个奴隶可作为整幢房子的装饰。酋长得到他才三天,为什么现在就放他走呢?真蠢,这真是罪过!”
“别谴责他了,他呀,是全埃及最聪明的人了!”老人強调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酋长放了那个奴隶,是因为他相信他这样做可以赢得真主的赐福。你们说他漂亮,有教养,是的,这是事实!不过酋长的儿子,就是先知要把他送回⽗亲⾝边的人,从前也是个漂亮的男孩,现在一定也长⾼了,很有教养了。难道他为了得到儿子而该吝惜金钱,放弃帮助一个已经长大成人而又漂亮英俊的奴隶吗?在这个世界上要想做点事情的人哪,要么⼲脆别做,要么就要做得彻底!”
“你们瞧,酋长的眼睛总是盯着这个奴隶。我已经注意了一个晚上。他在听故事的时候,总爱把目光转到那儿去,注视着那个将要被释放的奴隶的⾼贵气质。放走这名奴隶,酋长大概还有点舍不得呢!”
“你不要以为他是这样的人!每天收⼊三千枚金币的人,难道会为失去一千枚金币而痛心吗?”老人说,“不过,要是他的目光充満忧虑地盯着小伙子,那么他一定是想到了流落在异乡他国的儿子。他肯定在想,在那儿,也许住着一位好心人,这个好心人会赎出他的儿子,把儿子送到⽗亲⾝边。”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年轻的商人说道,“我真感到惭愧,因为我总是把那儿的人想象成耝俗而又下的人,而你们却有⾼尚的思想。不过,通常说起来,人的本是恶的。老先生,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我不这样认为,所以我感到人都是好的。”老人回答说,“我跟你们一样,在生活中,听到许多关于人的罪恶的故事,但我必须亲⾝经历这许多坏事,才能认为人是坏的生灵。不过我觉得,真主是聪明而正直的,他不会容忍在这美好的大地上生活着一批下的男女。我总是仔细思考着我的所见所闻,你瞧,我只是讲了那些坏事物,却忘了好事物。我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做善事。当然,如果社会上的人都很有道德,很有正义感,那么我一定会注意的。然而,我往往听到坏事、恶事,心里便马上记住了它们。因此,我开始用另一种眼光审视我的周围。当我看到好事也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样难以发现时,我感到很⾼兴。我看到的坏事越来越少,或者说很少引起我的注意了,我就这样学着热爱人,学着把他们往好处想,因此,长期以来,我很少失方向,总是念着好事,不再把人都看成吝啬、下或者丧失天良的人了。”
老人说到这里时,被奴隶总管打断了。总管走近一步说:“先生,亚历山大酋长阿里·巴奴⾼兴地看到你来到他的大厅里,他邀请你去见他,坐到他的⾝旁去。”
年轻人对这个他们视为乞丐的老人获得如此殊荣而感到惊讶不已。当老人走上前去,坐到酋长⾝旁时,他们拉住了奴隶总管。书生问他:
“我求先知保佑你,请告诉我们,同我们一起谈,还获得酋长垂青的老人是谁?”
“什么?”总管惊奇地叫了起来,把两只手紧紧地抱在一起。“你们不认识这个人?”
“是啊,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可是,我已经几次看到你们跟他在大街上讲话。我的酋长也看到了,终于他说:‘这位老人能同他们谈话,那他们一定是些正直的年轻人。’”
“你还是告诉我们,他是谁!”年轻的商人不耐烦地说道。
“去你们的吧,你们是在作弄我。”奴隶总管说,“能进这座大厅的人,都是受到特别邀请的。今天,老人让人对酋长说,他要带几个年轻人到大厅里来,希望原谅他的唐突。阿里·巴叔叫人告诉他,他可以随便带人进他的房子!”
“别让我们再蒙在鼓里了!说真的,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们是偶然同他认识的,并同他谈上了。”
“这么说,你们可以为之庆幸了,因为你们跟一位有名的学者讲过话。所有在场的人都尊重和称赞你们。这个人不是别人,他就是博学的莫斯塔法。”
“莫斯塔法!聪明的莫斯塔法,他就是给酋长的儿子授过课,写过许多富有知识的书,还周游过世界,阅历极其广泛的莫斯塔法?我们跟莫斯塔法谈过话了?就好像我们是自己人一样,无拘无束地谈过了,是吗?”
年轻人就这样谈着,同时觉得很惭愧,因为莫斯塔法当时在东方家国里是最聪明、最博学的人。
“你们该感到慰自。”奴隶总管说,“幸亏你们不认识他,因为他不喜别人夸奖他。要是你们像通常夸奖男人一样,把他称做博学的太,或者称做智慧的星星,那么他会立即离开你们的。现在,我给你们说说今天讲故事的那些人。马上要出场的人在法兰克王国生活了很长时间。我们很想听听他讲些什么。”
奴隶总管说了这些话。这时,轮到讲故事的奴隶站起⾝来,说:
“老爷!我来自一个远离黑夜的地方,人们称那里为挪威,挪威的太不像贵国一样烤了这么多无花果和桔子,它只在很少几个月的时间里普照绿茵茵的大地,并且很快让大地上的树木开花结果。那是北极光照耀着一片片雪地的地方。如果你愿意,那么也可以听几首我们的人在温暖的小房间里讲的童话。”
接着,他讲了两则格林童话:《小地精》、《⽩雪和红玫》。
听完童话后,年轻人继续谈论着莫斯塔法老人。他们感到无上荣光,因为这样一位有名气的老人愿意给他们面子,跟他们一起谈话,争论,这真是十分难得的事。他们正在说话时,突然看到奴隶总管面走来,邀请他们一起去见酋长,说酋长有话跟他们讲。年轻人的心顿时怦怦直跳。他们还从来没有跟一位⾼贵的人谈过话,只是在大的社场合里见过几面。不过,为了不至于显得像一批笨蛋似的,他们还是振作起来,跟在奴隶总管⾝后,朝酋长走去。阿里·巴奴坐在一只贵重的垫子上,喝着清凉的饮料。他的右边坐着那位老人,寒酸的⾐服垂落在精致漂亮的坐垫上,一双简陋的凉鞋,搁在一块用波斯工艺织成的地毯上。可是,宽宽的额头、充満智慧和威严的眼睛表明他是可敬的,配得上坐在酋长⾝旁。
酋长十分严肃,老人似乎在安慰他,鼓励他。年轻人觉得,他们被召到酋长的面前,这可能是老人的计谋,他也许希望让怀念儿子的⽗亲跟年轻人讲一通话,从而减轻自己的心事。
“你们,年轻人。”酋长说,“你们来到阿里·巴奴的家!我的老朋友把你们带到这里来,我应该感谢他。可是,他没有让我早点认识你们,我又应该怪罪他。你们当中,谁是年轻的书生?”
“老爷,我就是!听候您的吩咐!”年轻的书生一边说,一边把双臂叉在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很喜听故事,喜读带有美丽诗章和箴言的书,是吗?”
年轻人吓了一跳,脸涨得通红,他想起从前曾在老人面前指责过酋长,说自己如果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让人讲故事,让人给自己读书。老人一定把什么都告诉酋长了,想到这里,他对饶⾆的老人非常恼怒,朝他狠狠瞪了一眼,说:
“哦,老爷!当然咯,像我这样的人,除了这样打发⽇子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活⼲。它可以熏陶情,消磨时光。当然,各人的方式都不一样!我并没有要责怪什么人的意思,谁也…”
“行了,行了。”酋长打断他的讲话,又示意第二位走上前来。“你是⼲什么的?”他问。
“老爷,我是一名医生的助手,已经治愈了几个病人。”
“好,”酋长回答说,“你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喜跟好朋友在这里或者那里聚会,喜心情舒畅,是吗?我一定猜中了吧?”
年轻人感到愧羞,他觉得被人出卖了,那一定是老人在酋长面前讲了他的坏话。他竭力镇静下来,说:
“是的,老爷,我把跟朋友们愉快地聚在一起,看做是生活中的幸福。我虽然钱不多,只能以西瓜之类的可口食品款待我的朋友,可是,我们却是非常愉快的。可以想象,如果我有更多的钱,我们一起聚会的人就会更多。”
酋长对这样勇敢的回答很満意,他噤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又问:
“哪一位是年轻的商人?”
年轻的商人毫无拘束地站了起来,朝着酋长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酋长说道:
“是你?你喜音乐和舞蹈?你喜听优秀的艺术家演唱,喜看优秀的舞蹈家表演?”
年轻的商人回答说:
“哦,老爷,我看出来了,那位老人为了取悦于您,把我们的傻事全告诉您了。如果这样真能让您感到⾼兴,那么我愿意为您服务。至于音乐和舞蹈,我倒是觉得,真正能让我感到満意的作品并不多。当然,您千万别以为我在批评您,哦,老爷,要不是您也同样…”
“够了,别再说下去了!”酋长大声说,一面用手势制止着,“你是想说,各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对,那边还有一个人,他也许就是那个喜旅游的人吧?年轻的先生,能够说说你是谁吗?”
“哦,老爷,我是画家。”年轻人回答说,“我一方面在大厅的壁上画山⽔画,另一方面在画布上画。当然,我的愿望是到国外去看看,在那里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风景,然后再把它们画下来。一般说来,看到的和画下来的总要比凭空想象的更美。”
酋长打量着这群英俊的年轻人。突然,他的目光变得严肃暗淡起来。
“从前,我也有一个可爱的儿子,”他说,“如今,他一定也像你们一样长大成人了。你们都应该是他的朋友和伙伴,当然咯,你们中任何人的愿望都能够自行实现。他会跟那个人读书,跟这个人听音乐,跟第三个人一起邀请许多朋友,⾼⾼兴兴地一起畅叙。我会让他跟画家一起游览风景胜地,当然,他无疑会经常上我这儿来。可是,真主不愿意这样安排,我也只得心甘情愿地顺从他的意愿。不过,我有权利満⾜你们的愿望,你们应该心満意⾜地离开阿里·巴奴。你,我的博学的朋友,”他转过⾝来,朝著书生,继续说,“从现在起就住在我的家里,可以阅读我的蔵书。你还可以添置你认为值得添置的好书。你唯一的工作就是:把你读到的好书,读给我听。你,喜跟朋友们聚在一起,你应该掌管我的乐娱活动。我虽然生活得很寂寞,又没有朋友,可是我有义务四处邀请一些客人,当然这也是我职责范围內的事。如果你愿意,你就替我张罗,而且可以邀请你的所有的朋友。注意,要用比西瓜好的东西款待客人。至于站在那边的年轻商人,我当然不会让你放弃你的生意,它会给你带来钱财和荣誉。而你,我年轻的朋友,我要让舞蹈演员、歌手和乐师们每天晚上都为你服务,随时随地地听从你的调遣。但愿你能尽情地唱歌和跳舞!而你,”他转向画家,“你应该到外国去看看,通过旅游来增长见识。明天,你就可以启程,第一次出门去旅行了。我的司库将给你提供一千枚金币,外加两匹骏马和一名奴隶。去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看到什么美的地方,就给我画下来!”
这些年轻人惊得不知所以,⾼兴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充満了感之情。他们想俯到地上吻亲这位善良人的脚,可是他阻止了他们。“如果你们想感谢谁的话,”他说,“那就应该感谢这位智者,是他把你们的一切告诉了我。他让我结识了你们四个不同类型的快乐的年轻人,是你们给我带来无穷的乐。”
年轻人要感谢莫斯塔法老人。他谢绝了。“你们瞧,”他说,“你们是不应该匆促下结论的,我在这位⾼尚的人面前多说过你们什么吗?”
“好了,我们今天要释放一批奴隶,现在让我们听最后一个奴隶讲故事吧!”阿里·巴奴打断了他的话,年轻人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那位年轻的奴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材⾼大,面庞清秀,双目炯炯有神,现在他站了起来,朝酋长鞠了一躬,然后娓娓动听地讲起了阿尔曼苏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