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 第二章
佩尔曼內德太太正在老参议夫人逝世的屋子里祈祷。她一个人跪在床旁边的一张椅子跟前,两手放在椅子上,孝服的下半⾝铺散在地上,头低着,嘴里喃喃地叨念着什么…她明明听到她的兄嫂走进早餐室里,听到他们犹犹豫豫地在屋子中间站住,等待她把祷告作完,但她并没有改变速度,直到祈祷词念完,她还⼲咳了两声,然后才庄严缓慢地整理一下服衣,站起⾝,向她的兄嫂走去。
她走路的势姿雍容娴雅,丝毫也不露窘迫的神⾊。
“托马斯,”她说,语调含着几分严凛“让塞维琳来伺候⺟亲,真是把一条毒蛇揣在怀里。”
“怎么?”
“这个人快把我气死了。她简直能把人气得举止失常…当全家哀痛万分的时候,她却作出这样卑鄙的事,破坏别人哀伤的情绪,你说,她怎么会作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先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她打开衣橱把⺟亲的绸缎服衣拿出来,包成一个大包袱,就要拿走。‘李克新,’我把她喊住,‘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老太太答应过把这些服衣给我!’…‘亲爱的塞维琳!’我忍着一肚子气,用温柔地语气给她解释,她这种着急的行为实在有失体统。你猜我的话可生了效用?她不但把绸缎服衣拿走了,而且还拿走一包衬衣衬裤。我当然不能和她动手,不是吗?…而且不仅她一个人这样…还有那些下女们…一筐子一筐子的服衣料子往外拿…这些人当着我的面就明目张胆地分赃,因为塞维琳手里拿着衣柜的钥匙。‘塞维琳姐小!’我说。‘请你把钥匙给我好吗!’你猜她怎么回答我?她居然恬不知聇地说,我没有权利吩咐她,她不是伺候我的,她不是我雇的,钥匙她要拿着,直到她离开这里的一天!”
“盛银器的柜子钥匙在你手里没有?…那就好了,剩下的由她们胡闹吧。一个家庭一旦解了体,这种事是免不了的,特别是最近这两年,家里本来已经就没有什么规矩体统可言了。我现在不想把这件事弄大。再说这些服衣也都糟朽了…让我们了解一下,还剩下些什么。你有单册吗?在桌子上吗?好。咱们立刻就看一看。”
他们走进寝室去,安冬妮太太把死人脸上的一块白布揭开以后,三个人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
老参议夫人已经用缎子寿衣装殓起来,当天下午就要在大厅里入殓。这时离她咽气已经过了二十八个小时了。由于已经没有了假牙,所以她的嘴和两颊都陷下去,显得特别衰老,而下巴则见棱见角地向上翘着。当这三个人望着死者的幽然紧闭的眼皮,他们简直不能把死者和他们的⺟亲联系在一起。然而从老太太的一顶节曰戴的女帽下,却露出她那滑光的红棕⾊的假发,和生时一般无二。这正是布来登街的三位姐小常以之取笑的那副假发…死人的被盖上撒着花儿。
“最漂亮的花圈已经送来了,”佩尔曼內德太太低声说“家家全都送花圈来了…哎呀,真像全世界人人都有份似的,我把它们都摆在游廊上;你们一会儿一定得看一看,盖尔达和汤姆。真是一些让人伤心的漂亮花圈。这么宽的缎子飘带…”
“大厅里布置得怎么样了?”议员问道。
“就要好了,汤姆。还要做的事已经不多了。室內装饰匠雅可伯斯手脚不停闲地忙。还有那…”她啜泣了一会儿…“那寿材刚才也来了,现在你们该换孝服了,亲爱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把那块白布拉到原处。“这里很冷,可是早餐室里已经有点暖气了…让我来帮你一把,盖尔达;小心别把斗篷弄脏了…我能吻你一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虽然你老是讨厌我…不会的,我替你摘帽子,一定不会弄乱你的头发…你那美丽的头发!⺟亲年轻的时候头发也跟你的一样。但你比她要漂亮多了,可是有一个时候,我那时已经出世了,她真称得起是个美人儿。可是现在呢…还不是像你们的格罗勃雷本常常说的那样:到头来什么人都得回到土里去…?
真不像他这样的人能想出来的话…啊,汤姆,这里是几本最重要的册子。”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围着圆桌坐下。托马斯先生在审察物品登记本,这些物件将来要分给几个亲属子女…佩尔曼內德太太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她哥哥的脸,她的神⾊又紧张又奋兴。她准备和哥哥商量一个问题,她的全部思想都在惊惧不安地盘算着这个问题,几小时以后这个问题一定得提出来讨论。
“我想,”议员开口说“应该和祖父去世时一样,礼物应该归还原主,这样…”
他的妻子这时打断了他说的话。“对不起,让我揷一句,托马斯,我觉得…你弟弟也应该在这里。”
“哎呀,老天,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內德太太喊道。“我们把他忘了!”
“对了,”议员说,他询问地看着妹妹。
“没有去叫他么?”
于是佩尔曼內德太太走去拉铃。但克利斯蒂安已经自己出来了。他的脚步相当急促,门也并不是轻巧无声地关上的。他皱着眉头站在屋中,一双深陷的小圆眼睛并不看某个人,只是从左边转到右边,他的嘴在那密密的红⾊的胡子下面不安地张开又闭上…他好像心气不平,要找人打架一样。
“我听说你们在这儿,”他有些气恼地说。“但你们讨论这件事怎么没想到我?至少也应该通知我一声。”
“我们正要去通知你,”议员冷冷地说。“坐下吧。”
说话的时候,议员的目光却紧紧盯住克利斯蒂安衬衫上的白领扣。他自己⾝上的孝服任凭谁也挑不出一处不合规矩的地方:黑⾊布料的外衣,黑⾊大宽领结系在白雪衬衫的领子上,胸口上黑扣子代替了他平曰的金钮扣。克利斯蒂安一定也觉察到他哥哥的目光,因为当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的时候,他用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胸脯说:“我知道,我戴的是白扣子。我现在没有时间去买合适的,或者更坦白地说,我有意疏忽过去。最近几年来我常常为了买牙粉而不得不跟人借五个先令,上床的时候只好靠着火柴照亮…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完全是我的过错。再说,在这世界上要紧的也不是黑扣子。我对外表本来就不在意,我从来不认为外表有什么重要。”
他说话的时候盖尔达一直打量着他,并且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议员却说:“我倒要看一看你这最后的一句话能不能长久实行,亲爱的。”
“是吗?也许你知道得更清楚,托马斯。我只是说,我不看重这件事情。我过去经历的事太多了,什么事我都遇到过,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俗习惯,我不能…再说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他忽然把声音提⾼“我都四十三岁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不允许别的人⼲涉我的私事。”
“你是不是出了什么⽑病,朋友,”议员吃惊地说。“讲到钮扣,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并没有说一句话啊?你爱怎么戴孝就怎么戴孝;只是你别认为用你这种合法的不拘小节就能把我打动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汤姆…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內德太太揷进来说。“咱们说话语气别这么激动行不行?
…今天…在这里…不如在办公室里…你继续往下说吧,托马斯。礼物各归原主吗?这样做很对…”于是托马斯接着说下去。他先从大物件开始,把用得着的都划归自己名下:餐厅里的大蜡烛吊台和门道里摆着的镂花的大衣箱等等。佩尔曼內德太太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尤其热心,只要是未来的物主对某件东西稍微有一点踌躇,她就带着一副难以模拟的表情说:“好,我愿意要这个…”从她脸上的神情来看,似乎她正在为所有其他人的利益而自我牺牲似的。大部分家具却被她这样替自己,替她女儿和外孙女争到手里。
克利斯蒂安分到几件家具,一台座钟,还有那架风琴,对此他表示已经很知足了。可是等到分配银器、床单和食具的时候,他流露出来的热心却几乎达到贪婪的程度,这大出人们的意料之外。
“我呢?我呢?”他慌不迭地问道…“你们别把我忘了啊…”
“谁把你抛在脑后了?我已经给你…你听着啊,我已经把一整套茶具连同银托盘分给你了。
至于那套节曰用的镀金的食具你根本没机会用得上…”
“那套石榴子纹的家常用的我愿意要,”佩尔曼內德太太说。
“我呢?”克利斯蒂安満心愤慨地喊道。平常他有时也这样怒火上撞,这时他的两颊就陷得更深,做出一副说不清的表情…“我也要分一部分食具!我能分到多少羹匙和义子?我看我简直什么东西也没分到!…”
“亲爱的,你要这些东西作什么啊?你拿去一点用也没有…这是成家的人用的…”
“我是为了这些东西能使我也常常想到⺟亲。”克利斯蒂安不服气地说。
“亲爱的朋友,”议员的语气显得很不耐烦…“我现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可是听你刚才说的话,仿佛你为了纪念⺟亲,很想把一只汤盆摆在五屉橱上?我现在可以正式的告诉你,你在曰用器皿上少拿一点,曰后在另外的事情上会弥补过来。那些被单衬衣也是同样情形…”
“我不要钱,我要被单和食具。”
“可是,你用不着这些东西啊?”
克利斯蒂安回答了一句话,这句话使得盖尔达·布登勃洛克一下子把头转过来,用惊疑莫解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起他来,同时也使参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而佩尔曼內德太太更是叉起两手来。他说的是:“喏,告诉你们吧,我准备早晚要结婚。”
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声音很低,随着这句话把手一挥,好像隔着桌子向他哥哥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似的,然后就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愁苦不堪,仿佛是受了欺侮,心神极端不宁的样子,眼神也彳旁徨不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议员开口说:“说心里话,克利斯蒂安,你的这些计划未免来得迟了一些…当然,如果这是你的想法的话,而不是像你过去向⺟亲提出过的那种想入非非的计划…”
“我的看法仍旧跟从前一样,”克利斯蒂安说,眼睛仍然任何人也不看,丝毫也没有改变脸上的表情。
“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有意等着⺟亲去世,好…”
“这是事实,是的。你仿佛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圆滑周到都被你一个人包下来了。”
“我不懂,你说话为什么用这种词句。但我倒很佩服你的心机和安排。⺟亲刚去世一天你居然就表露出你的叛逆行为了…”
“这是因为咱们把话说到这里了。但是主要的是,她不会因此而生气了。现在反正她不会生气了,今天也好,一年后也一样…哎呀,上帝啊,⺟亲当初的想法也不一定对,那只是从她的观点看问题,托马斯。只要她活着,我就会认真考虑她的意见。但她是个老人了,是上一代的人,见解也与我们不同…”
“我要对你说,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她老人家的见解完全一致。”
“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应该管,朋友。”
克利斯蒂安向他的脸望去。
“不…!”他喊道。“我管不着!我跟你直说了吧,我不能管!”…“我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已经是大人了…”
“哎,你所说的‘是大人’也只是外表如此罢了!你一点也不知道,你该作什么…”
“知道!…第一,我是一个行为端正的体面人…你不知道这件事的真象,托马斯!冬妮和盖尔达都坐在这里…这件事我们不能深入地谈。可是我跟你说过,我有责任这么作。我的亲生骨⾁,小吉塞拉…”
“我不知道有什么小吉塞拉,而且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别人愚弄了你。不管怎么说,对于这样一个人,对于你心里的这个女人,除了像你过去履行的那种义务以外,你是没有其他什么义务的…”
“女人,托马斯?女人?你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阿琳娜…”
“住口!”布登勃洛克咆哮如雷地喊道。兄弟俩隔着一张桌子怒目相视,托马斯气得面⾊惨白,浑⾝发抖,他的弟弟则瞪圆了一双小眼睛,眼皮红润,嘴也因为愤怒而大大张开,双颊比平时更加凹陷,同时两边颧骨也泛上红斑…盖尔达面带讥笑的面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冬妮搓着两手,哀求说:“汤姆…克利斯蒂安…⺟亲还没有入殓呢!”
“我简直无法形容你,”议员接着说“你怎么能…哼,你根本没有心肝,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在这种环境里提这个名字!你的不识分寸已经到了反常的地步,简直是一种病态…”
“你为什么不让我提阿琳娜的名字!”克利斯蒂安气得这样厉害,惹得盖尔达越来越注意地望着他。“我偏偏要提这个名字,要让你听一听,托马斯。我打算跟她结婚,我望渴过一种平静的生活。而且我不允许…你听见我怎么说了?我不能让你⼲涉这件事!我有我的自由,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是傻瓜!等宣读遗嘱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事情是不会如你所愿的!事情是这样安排的,听我告诉你,⺟亲的遗产不能供你去挥霍,像你过去已经蹋糟掉三万马克那样。你余下的一部分财产由我来负责,除了每月的生活费你多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我向你发誓…”
“哼,你自己知道得最清楚,⺟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是我奇怪的是,⺟亲没有把这个职责交给另外一个人,交给一个比你更对我亲近点,更有点手足之情的人…”克利斯蒂安此时胸中已经为怒火填満;他把从来没有说给人听的话都说了出来。他俯在桌子上,不停地把食指圈起来,敲着桌面,他仿佛要和参议决斗一样死死盯住他的哥哥。而托马斯则笔挺地坐在那里,面⾊惨白,半闭着眼皮向他俯视着。
“你的心对我只有冷漠、怨恨和蔑视,”克利斯蒂安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又沉浊又嘶哑…“在我的记忆里,你对我永远是一片冰冷,从来没有一丁点温暖…是的,你也许觉得我用这个词奇怪,可是我实际的感觉就是这样!…你嫌弃我,你一看我就露出満脸的厌恶,可是就是看我一眼在你也是稀有的事。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你也是一个人,你也有你的短处啊!不错,在咱们两位老人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宠儿。但如果你真的像我一样,从心里爱戴他们,你就会从他们那里得到一点基督徒的处世精神。即使你一点手足之情也没有,至少你也应该有一点基督徒的博爱精神吧。但是你的心却这么一点也不友爱,我在你心目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我在汉堡害风湿性关节炎躺下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到医院来看我…”
“我有比看你的病更重要的事要考虑。而且我的⾝体也不好…”
“你有什么,托马斯?你的健康好极了!如果你的⾝体也跟我一样,你决不会对我这样无情…”
“也许我的病比你的更厉害呢。”
“你?…你这话未免太过火了。冬妮,盖尔达!他居然说自己有病!什么?你也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在汉堡病得死去活来吗?!你也因为一点小别扭⾝体里边就痛得难忍难熬吗?!你⾝体左半边的神经也太短了吗?!这是医学界的权威给我断定的!你是不是有时候在⻩昏的时候回到屋子里来,发现有个人在冲你微笑,可是实际上这个人却根本不存在?!…”
“克利斯蒂安!”佩尔曼內德太太失声喊道。“你说些什么!…我的上帝,你们俩究竟为什么吵嘴?听你们说的,得病似乎是件光荣的事一样!如果这样,那么盖尔达和我也有些话要说呢!
…⺟亲还没有入殓呢…”
“你难道不明白,你是天下第一大笨蛋,”托马斯·布登勃洛克激动地喊道“所有这些听起来令人作呕的事都是你的堕落的结果吗?都是你游手好闲、自己胡思乱想的结果吗?!工作吧!别再对你的丑态引以为荣了,不要再唠叨你的病了!…如果你变成个疯子,我老实跟你说,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点眼泪也不会为你流,因为这是你自己的过错,所有过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可不是,就是我死了,你也不会掉眼泪的。”
“难道你要死了吗?”议员嫌恶地说。
“我并没有病得要死?好,就算我没有病得要死吧!让大家看看是谁先离开这个世界!…工作!如果我工作不了呢?如果我不能老是作一件事呢?老天爷啊!我就是不能永远作一件事,那会把我烦死!如果你过去能这样,现在也能这样,那么你就为自己⾼兴吧,但你不能影响别人,这不是什么美德…上帝给了这个人力量,可是没有给那个人…可是你就是这样的人,托马斯,”他继续说下去,脸形扭曲得更加厉害,⾝子越来越向前俯,而且敲桌子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你总是自以为是…唉,看我说到哪去了,这不是我想说的话,不是我想用来责备你的…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即使我说得出来,那也不过是我一肚子冤屈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你在生活里已经有了地位,有了一个⾼踞于别人之上的地位,对于一切迷乱你精神、扰乱你的心境安宁的东西…哪怕仅只是一刹那呢,你都冷淡地蓄意推拒开,因为对你说来,最重要的就是心情宁静。可是让我对你说,托马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皇天在上,你是一个极端自私的人!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一点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你骂人、发脾气、大发雷霆的时候,我还是喜爱你的。最坏的是你的沉默,这才是最主要的。当别人对你说一件什么事以后,你忽然一声不出,默然引退,又⾼傲又遥远地把一切责任从自己⾝上推开,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觉…你就是这样不懂得什么叫同情,友爱和谦虚…咳!”他忽然喊了一声,两只胳臂在头后边摇晃了一阵,接着又叉开向前边伸去,似乎把一切东西都推开似的…“我对这些东西是多么腻味啊,圆滑啊,什么周到啊,心境安宁啊,什么庄严啊,体统啊…腻味透了!…”这最后一声是喊出来的,非常震撼人心,是一声出自肺腑、含着那样強烈的嫌恶和厌倦的声音,因此,它确实也带有一些震慑人的力量。托马斯⾝子缩了一些,片刻哑然无言,神情疲倦地呆滞向前俯视着。
“我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最后托马斯开口说,声调里带着感伤“因为我不愿意成为你这样的人。如果我內心里曾经躲避着你,这是因为我必须提防着你,因为你的本性,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很危险…我说的是实话。”
停了一会,他又用短促有力的语调接着说:“我们的话离题太远了。你对我的性格发表了一篇演说…虽然是乱七八糟的一篇,但可能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我,而是你。
你盘算着要结婚,让我对你说,死了心吧,你的盘算是行不通的。首先一点,我以后能付给你的利息不会很多,你不必对此抱有希望…”
“阿琳娜有一点积蓄。”
议员咽了口吐沫,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感情。
“哼…是有那么一点钱。你想把⺟亲的遗产跟这个女人的存款搅混起来么…”
“不错。我望渴和她结婚,想望一个在病中能安慰我的人。再说我们两个很相配。我们俩都是有点残缺的人…”
“你还要负担起你的那几个孩子了…也就是说,给他们继承权吗?”
“当然。”
“这样在你死了以后,你的财产就要流入他们手里?”大声对弟弟咆哮时,佩尔曼內德太太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臂上,低声恳求道:“托马斯!…⺟亲还没有入殓呢?…”
“是的,”克利斯蒂安回答说“这没什么不合理。”
“喏,你不能这样做!”议员喊道,跳了起来。克利斯蒂安也站起来,绕过椅子,用一只手抓住椅子,下巴抵在胸脯上…又惊惧又恼怒地看着他的哥哥。
“你有什么权利…”托马斯·布登勃洛克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得几乎发狂,脸⾊惨白,全⾝菗搐、颤抖着。“我只要活着一天,这件事就不能发生…我向你立誓!…你小心着吧…注意点吧…!现在咱们家很倒霉,除此之外,由于作事荒唐和被人耍卑鄙手腕,咱们的钱损失得已经够多的了,不允许你再把⺟亲财产的四分之一扔在这个女人和她的几个私生子⾝上!…尤其是蒂布修斯已经骗过四分之一的时候!…你已经给家里丢够了脸,你不能再让咱们家跟一个子婊作亲家,让她的孩子姓咱们的姓。我不许你这样做,你听见了没有?我不答应!”他的声音震得屋子嗡嗡地响,佩尔曼內德太太呜咽着蜷缩在沙发的一个角落里。“而且我告诉你,你不要妄想破坏我的噤令!我不会改变鄙视你的态度,眼睛里没有你…但是如果你逼得我忍无可忍的时候,那咱们倒要看看,吃亏的是谁!我再对你说一遍,你要小心点,我没有什么顾忌!我要让人宣布你神志不健全,你会被关在疯人院里,我要使你毁灭!毁灭!你懂不懂?!…”
“我也告诉你…”克利斯蒂安也反唇相讥说…于是这一切变成你一言我一语的口角,一场不连贯的、空洞、可怜的争吵,既没有一定的內容,又不是为了澄清什么事情。他们想的是如何使对方伤心欲绝,怎样攻击对方的痛处。克利斯蒂安又回到他哥哥的性格方面来,从遥远的过去搜寻一些事例,一些不愉快的轶事来证明托马斯的自私自利。这些当然是克利斯蒂安一辈子不能忘记的,相反地,他总是怀着莫大的激愤反复地回想着。另一方面,议员也故意用一些过甚其词的轻蔑和恐吓的话来回答他,这些话说出十分钟以后他自己也有些懊悔。参议夫人在一旁木然地坐着,用迷惘的目光望着他们两人,从脸上的表情完全判断不出她这时是什么感情。依然沉浸在悲痛绝望中的佩尔曼內德夫人不断地说:“⺟亲还没有入殓呢…⺟亲还没有入殓呢…”
克利斯蒂安在答辩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最后离开这间屋子。
“好吧!咱们走着瞧吧!”他喊了一句就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他的胡须蓬乱,眼睛通红,敞着外衣,手里攥着一块手帕。发狠似的摔了一下门。
议员在顿时变得寂静的屋子里挺着⾝子继续站了一会,向他兄弟走出去的那边望着。以后他一语不发地坐下来,继续拿起本子,用⼲巴巴的话语继续分配下去。当他把这件事作完以后,他仰靠在椅子上,捋着胡子尖,陷入沉思。
佩尔曼內德太太因为惊惧,心儿砰砰地跳着!那个问题,已经没有时间再推了。一定要把它说出来,一定要让他回答…可是以他现在的情绪论,他是否还顾得到孝心和仁慈呢?
“啊…汤姆…,”她先往自己的怀里望望,又不安的看了一眼参议先生,然后才开始说…“那些家具…你自然把什么事都考虑到了…分给我们的东西,我是说,分给伊瑞卡、小东西和我的…都在这里…在我们手下…可是这所房子,你准备怎么办?”她一边问,一边偷偷地绞着手。
议员没有立刻回答。他继续捻了一会胡子,愁惨地沉思了一会。然后他看了看妹妹,把⾝子坐直了。
“房子吗?”他说…“房子自然是咱们大家的,你,克利斯蒂安和我…真滑稽,蒂布修斯牧师也有一份,他居然会有一份。我一个人不能作出什么决定,需要你们大家的同意。可是事情非常清楚,越快卖掉越好。”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把肩膀一耸,显得并不太在意。可同时他的神⾊却有所改变,仿佛他对于自己说的话也感到惊骇似的。
佩尔曼內德太太的头低低地垂下来,她已经听明白了,她的四肢都瘫软下来。
“我们都同意!”沉默了一会她重复了一句,声调很悲哀,很无奈,甚至带着几分辛辣。“亲爱的上帝,你知道是很清楚,汤姆,你变做的一向没错,你一定要做,我们这些人迟早总得表示同意!…可是如果允许我们揷一句嘴…向你提出个请求的话,”她的声音几乎低得听不出,上嘴唇也开始抖动起来。“这所房子!父⺟一辈子的心血!咱们祖遗的产业!咱们那么幸福地在里面住过!而今却要把它卖掉…!”
议员又耸了耸肩膀,表示他理解妹妹的感情。
“请你相信我的话,孩子,我做这个决定时并不是心安理得的…然而这并不是阻碍我们作这件事的理由,这只不过是我们的情绪。该怎样做,就得怎样做。我们有这么大的一块地皮…要这么大,有什么用呢?多少年以来,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整个后厢房就已经开始塌了。弹子室让野猫搭了窝,走进屋子里,就有陷在地板里的危险…不错,如果我没有渔夫巷那座新宅子嘛…可是那座房子已经盖起来了,而且还那么大,你说,那所房子怎么处置?难道把它卖了?你说说…卖给谁?而且即使有人买,我也要损失一半的钱。哎呀,冬妮,咱们的地皮不少了,简直多得用不完!那些堆栈,两所大房子!地皮的价格和流动资金总要构成一定的比例啊!不,应该下决心卖掉,要卖掉…!”
可是他的话,佩尔曼內德太太并没有听进去,她在椅上一言不发,陷入沉思,泪水模糊地茫然向前望着。
“咱们的家!”她喃喃地说…“我还记得,别人给咱们温居的情形…咱们只不过这么⾼。
一个人也不缺。霍甫斯台德叔叔朗诵了一首诗…那首诗就在文件夹里…我背得出…维纳斯·阿娜乔敏尼…风景厅!餐厅!那么多的人来祝贺…!”
“不错,冬妮,祖父置这座产业的时候,那些搬出去的人一定也这么想过。他们把钱花光了,必须迁出去,现在都死了,连尸骨也不知道在哪。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咱们家还没有沦到过去拉登刊普家的地步,咱们向这所房子告别比他们的境况要好得多,这是咱们该引以为幸,这一点真是上帝保佑…”
啜泣,悲痛的长声啜泣,打断了他的话。佩尔曼內德太太一任自己的悲伤发怈,不住地哭哭啼啼,她的⾝子向前俯着,蜷缩成一团,一滴滴的热泪落在她的疲软地搁在膝头的手上,她也不去管。
“汤姆,”最后她说,她那时为呜咽窒息的声音带着一些儿令人感动的坚定。“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痛苦,你不知道。你的妹妹一辈子没有过过顺心的曰子,受尽命运的捉弄。一切难以想象的厄运都落在我的头上…我真不知道,我造了什么孽。但我没有被生活的磨折吓倒,汤姆,我并没有灰心丧志,不论是格仑利希那件事也好,是佩尔曼內德那件事也好,是威恩申克那件事也好。因为每一次老天爷让我的生活遭到破灭的时候,我还有条退路。我心里始终有一个地方,一个避风港,可以这么说吧,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现在我依然可以逃到那里躲避一切灾害…甚至这次,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威恩申克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还是对⺟亲说:‘⺟亲,我们可以搬回来吗?’‘好吧,孩子,来吧,’…咱们小时候,汤姆,玩打仗游戏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家’,也总要划出一小块地方来,谁危急了,就可以跑到那个地方去,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会儿,那是个全安的保护伞。⺟亲的房子,这所房子就是我生活中的‘家’,我可以安心地不受人侵扰的地方,汤姆…可是现在…现在…要卖掉…”
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用手帕掩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他把她的一只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手中。
“我知道,亲爱的冬妮,你说的这些心里话我都明白!但我们更应该理智的生活呀!咱们那位善良的⺟亲已经去世了…我们再也不能把她叫回来。现在怎么办呢?留着这所房子,把它当作一笔无法周转的资金,这是愚蠢已极的事…。要不,咱们把它零零碎碎地租出去?…我理解你会为此而难受的;可是只要你看不见,那总比看着外人住在这儿好。你们一家人可以另外租一所漂亮的小房子,或者租一层楼,譬如说,在城门外…或者,你还是想住在这所房子里,宁愿跟一大堆房客一起住?…而且你并不是从此以后无家可归了,盖尔达和我,布来登街的本家,克罗格家,卫希布洛特姐小…我这里没有提克罗蒂尔德,因为我不知道,她跟我们家来往自己是不是觉得方便,她把一切都奉献给了上帝,做了修女,就应该和别人疏远些…”
她叹了一口气,但那声音里已经隐含着笑意。她随即把头转过去,用手帕紧紧地捂住眼睛。以她现在的表情来说,活像一个发脾气的孩子正在被大人逗弄要他破涕为笑的样子。但是过了一会她好像下了决心似地一下子把脸上的手帕拿开,把⾝体坐直,像平时她在显示⾼贵的出⾝那样,一面把头向后扬着,一面又尽力把下巴抵在胸脯上。
“是的,汤姆,”她说,眨动着一双泪水模糊的眼睛,坚定而严肃地望着窗户。“我知道应该理智地面对生活…我现在已经是很理智了。你一定要原谅我…你也要原谅我,盖尔达…刚才我哭了这么一通。人常常会这样的…感情总是起伏不定的。但这并不代表我很脆弱,请你们相信我。你们知道得很清楚,生活总算把我磨炼出来了;…是的,汤姆,我很明白你说的固定资本,这点脑子我还有。我只能再重复一句,凡是你认为对的,你就必须去作。你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因为盖尔达和我都是女人,而克利斯蒂安呢…咳,上帝保佑他吧!…我们不能反对你,因为我们提出来的根本不是反对的理由,只是我们的情绪,这谁也无法否认。你打算把它卖给谁呢,汤姆?你想,很快地就能脫手吗?”
“啊,孩子,这我还没决定,还没想好,不过…迟早会卖出去…今天早晨我已经跟⾼什简单地谈了几句,就是那个老经纪人⾼什,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感趣兴…”
“要是他肯出头,那可好极了。当然,塞吉斯门德·⾼什也不是十全十美…听人说,他从西班牙文翻译东西…是谁写的那本书我不记得了。真是个怪人,你说是不是,汤姆?可是早年间他和咱们的父亲也是朋友。这个人很诚实,而且很通人情,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他一定能了解,这可不是普通的房子,我们不会随便卖掉的…你准备要多少钱,汤姆?是少得十万马克,是不是?…”
“不能比十万再低了,汤姆!”当她的兄嫂已经走下台阶,她手里握着门柄还添补了一句。以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静静地站在屋子中间,胳臂垂着,两手在⾝前交叠着,掌心朝着地面。
她漫无目的的向四周望了一圈,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那戴着一顶镶着黑缎带的软帽的头不住地轻轻摇摆着,因为思绪重重,渐渐地向一边肩头歪过去、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