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守儿走了,她抛下你自己止了,你可知道?”昏暗泥泞的地牢中,白石磐低沉的声音里,深蔵着无法显露的伤痛。
思果蜷曲着⾝子,动也不动,紧揪着白石磐的眼。
“她不是走了,她跳崖了,思守跳崖死了!”小必再也无法遏止的呐喊“为什么、少爷不接受这个事实?思守已经死了!”
“住嘴!”白石磬挥袖,挥去小必想要触碰他的手。
小必跌落泥地之上,细心妆点的容颜全弄脏了。她掩起了面,拭去不甘心的泪水,原来就算她做得再多,都无法赢过思守,在白石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深渊之下即为水潭,守儿不会死。”白石磐深沉的眸中有着痛绝,然而那抹痛只存在一瞬间,倏地,又化为虚无。
白石磬拿着一颗暗红⾊的葯丸,硬扳开思果的嘴強迫她呑下。
葯丸落喉之际,瞬时,思果体內犹若有火在烧,浑⾝痛⿇,灼热得让她受不住地在泥地上打滚。
白石磐让心果呑的是魔陀花毒,这种毒,得以毒性多寡来掌控毒发时间,前任庄主门石覆就是被白石磐用此种毒葯,慢慢磨折至浑⾝溃烂不成人形,最后被白石磬一剑穿心而死。
“我只给你一年的时间。一年內我若无法见到她,你便等着毒发⾝亡!”
血脉相连,她们有着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背景,思果当会知道姐姐思守全安后,将躲在何处。
白石磬的黑眸于话止时恢复了平静,所有的波涛也骤然平息,连些微涟漪也无法探得。离开大牢时,他回到平时的冷淡面容,扬起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
小必由泥地上站了起来,睨视着痛苦得翻来覆去的思果,尔后抬起脚来毫不留情地往她⾝上踢去。“你们两个都该死!”
思果咬着唇,不发一语。她知道若是痛得哭喊,只会被打得更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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舂至了,雪也融尽。桃坞里桃花夼力绽放,灿然而张狂地呑噬山间所有的绿,遗留下満山遍野的红。
鸣凤琴,静静搁在屋內。
雾气不散的悬崖之巅,无法直视崖下冰冷水潭。白石磬红着双目,站于崖边,劲猛的风吹来,衣袂翻飞,啪啪作响。
相守之意你可懂?就是厮守白头,直到化为⻩土,仍不悔执着。
风里,四娘的声音传来。
“直至化为⻩土,仍不悔执着。”他念着四娘曾说过的话语,而后冷冷地哼了一声。
思守跳崖那刻,连他最后一眼,也不想再见。
我想一生一世守着你…真的…真的…耳际,闯入思守温柔语调。
她的声音,既轻又柔,宛若对他从没有恨,却也从没有爱。
“你应该爱着我的!”悬崖之上,白石磐低声嘶吼了出来。
曰不出,隐没云后,山间落起小雨,滴答滴答击于岩壁。
风,忽然停了。
満山飞红摇摇欲坠,最终仍难免其命运,飘落崖底。
长廊尽头躲着一个小小⾝影,那双如星璀璨的眸,勾直勾地盯着白石磬的⾝影。她⾝影蜷曲,満⾝污秽,但那双眼始终不动,直至白石磐离开崖边,才迅速地离开长廊,往外奔去。
桃坞里,舂雨打落桃花,浙沥浙沥的声响,掩不去房內传来的似有似无的曲凋。一声一声,缓慢挑起,那对于长相守的希冀。
而后,震雷惊蜇。
琴音息了,多年多年,都不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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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水声间,思守幽幽转醒,剧烈的疼痛侵袭着四肢百骸,她稍稍移着⾝子想起⾝,却痛得无法动弹。
“你落入水潭,险些灭顶。这些伤是入水冲击所致,几处断骨,尚未愈合。”滂水筑起的竹屋內,白石水泱缓缓制着葯。
“我…没死…”思守恍惚着。地以为由那⾼不可测的悬崖落下,可以了结自己的性命,怎料,落入了潭中,却还是苟延残喘了下来。
“你掉下来时,阿婿正在湖边钓鱼,是他救了你。”白石水泱神情平静,不起一丝波涛,他的面容宛若白玉,温和而莹净。
她游移的双眼寻着了他的脸,那刻,竟又怔仲。那酷似白石磐的相貌有着儒生的书卷味,相仿的白衣如白石磐般飘逸出尘。她望着望着,原本不该有泪的双眼,又涌上了酸楚的感觉。
“你的⾝子过于虚弱,需要休息。再睡吧!”白石水泱轻声道。制葯的石杵缓下来,叩进心底的声响,却仍持续着。
他不问究竟发生何事,因这尚在流血的伤口再加触碰,实在忍残了些。白石磐是何种人,他早有领教,无须多想,就可明白到底是怎样难以忍受的痛,才会令一个女子产生跳崖了却残生的执念。
“为何…为何救我…”她的嗓子哑着,眼角似有滚烫液体滑落,灼热的温度,熨过她憔悴面颊,那是洞吗?呵,她以为泪水早在许久许久之前,就已流光。
“因为你不该死。”白石水泱浅浅而道。“你只是受他所累。”
“我做了许多错事…我明知不该…却还是…”还是爱上了他…
思守咬紧了唇,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我和阿知过不久就要离开这里,往南而下,或许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白石水泱停下制葯的杵,微微笑着“我们都该脫离瞿罗山庄!”
竹屋外,阿知的声音响着:“少爷,该用午膳了!”
“你应当随我们离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当过往的自己已死,忘了他,重新开始。”
之后,他缓步走到门边。
竹屋外头,舂阳暖暖,门庭前放眼望去,尽是柔柔绿水。
阿知见着白石水泱出门,于是前来搀扶,道:“我只钓了几条鱼,不知够不够姐小吃。”
“她一个女孩儿,食量会大到哪里去?”白石水泱笑着。
“少爷先用吧,我替姐小端鱼汤去,汤放凉了,怕是会腥。”阿知说着。
她瞧见灰衣人空着的衣袖随风飘扬,白石水泱的笑声柔和传来,他们两人脸上丝毫不见怨念,只有淡然与洒脫。
饼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伤害谁,甚或为谁伤了自己,那都是不值得的。
她落着泪,遥望屋外湖光山⾊、碧水轻柔。或许,她真是该学着遗忘,否则太多的过往,将沉重得令她难以负荷,那么这一生,她都无法摆脫白石磬铐上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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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守伤稍痊愈,听闻瞿罗山庄奴仆大肆搜索水潭“滂水居”里,白石水泱断然决定即曰离开。
她仰望水潭间那处⾼入云端的断崖石壁,云深之处,即为瞿罗山庄,那里有着白石磬、有着她这些年来许多苦涩记忆。
白石水泱说,稍早,白石磐放了她妹妹思果,阿知本想截住思果,只是山中小路甚多,难以拦到思果的人。
“守儿,该走了!”远处,传来自石水泱的呼唤。
她移开了眼,不再奢想瞿罗山庄,断了一切念头,往白石水泱而去。
此行一别,山长水阔,从此天涯,也许她将会就此忘了白石磬,忘了这个伤她至深的男子。
“走吧,不久他们将会发现此处。”白石水泱说着。“我们由后头绕小径下山,山势陡峭,你的伤又还没好,阿知会背你下去。”白石水泱催促着思守,三个人头也不回,离开了此地。
滂水居足自石水泱当年离开瞿罗山庄,邻近而筑的简陋居所,这些年他都与阿知居于此地,偶尔回庄寻找被白石磐所囚噤的亲爹下落。滂水居地势隐蔽,瞿罗山庄內从无人发现此地,直至白石磐在庄中见到他的⾝影,兴起斩草除恨的念头,才以守儿为饵,诱他出现。
算来,他才是真正祸害!是他的缘故,才使思守遭逢此厄。
“守儿,你妹妹会往哪儿去?”白石水泱问着。
“该是先回相家。”娘亲的墓在那儿,思果儿肯定会回去。
“那么,咱们就先至江南。”
滂水居外的竹林,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随着这两个决心脫离翟罗山庄的男子而去,纵使长路迢迢,也不再犹疑。此生此世,记得他也好,忘了他也罢,她都该好好活下去。
苍穹无际,飞鹰翱翔而过,呜起一声尖锐鹰唳。
忽尔她想起大漠的天,那般宽广无垠,如茵绿草绵延百里,思果儿小小的⾝影,在羊群间嬉戏着跳来跑去,她笑声如铃,宛转清脆。
阿爹拉着最爱的马头琴,苍凉的音⾊,响彻大漠。
其中夹杂着一两句娘的笑语,说着:“哎呀,这⼲酸酪真像石头,咬得我牙都疼了。”
曾经,她也想遇上那么个人,让她心汁情愿地将心掏出去,让那人成为自己的天,无怨无悔一辈子。只是,事与愿违,太多仇恨泯灭厮守白头的可能,她再无力继续、无力给予。
山间,风起了,树稍叶片沙沙生响,模糊适远鹰鸣。舂雨落着,滴答滴答,尘土化为泥泞,形成浑浊⻩流。
几个时辰后,她踏上平地,见着一片枝叶葱翠的蓊郁野林。
然而,她只凝视半晌,便移开视线,她知晓该由自怨自艾的梦中苏醒,若欲舍弃一切,就不该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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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冷意已退的北方冰雪融尽,舂意乍放。
山峦苍翠,蜿蜒起伏,烟雨蒙蒙的河岸孤帆点点。几株老死的桃树枯枝寂寥,未能绽放花蕊,哀然伫于河畔。
河问澄澈清透如镜,远山碧影舂光媚柔,她踏上摇晃不定的渡船,就要往江南而去。
“有马蹄声传来!”白石水泱甚为灵敏的双耳,察觉了风里传来的些微声响。
“他一直追着我们,看来白石磬早发觉姐小坠崖未死。”阿知点头,示意船家赶紧启程。
白石水泱摇了头摇。“他就是要赶尽杀绝。”
船离了岸,她的心也似摇晃不定的渡船上下忐忑着。
细雨朦胧着景象,她却一眼就认出那刺眼得似要夺人魂魄的
只是船已行远,岸边再无余帆,他就算想追,也跟不上船行的速度。
不待谁来提醒,她自个儿入了船舱,舱內焚香袅袅,有些呛鼻,呛落了她眼中凝着不肯掉下的泪。
船启程了,她就要往遥远的江南而去,将过往爱恨、所有情仇抛落了下。
守儿…
她似乎听见白石磬愤怒的嘶喊。
然而她只能扯起一抹苦涩笑容,嗤笑自己这些年无妄付出的痴傻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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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似锦的江南岸边,他们靠了岸。
思守别了自石水泱与阿知,独自回到相家老宅。他们终究只是因白石磐而众在一起,即便真有血源为羁绊,漠民与宋两种截然不同的背景,也无法让他们自得地相处下去。他们的人生只是短暂的交错,筵席终究该散,难以強留。
走在金人涂炭过后的石板路上,荒凉苍圮的街景令人叹息,曾经此处也有小贩叫卖,过往人嘲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然而金人过后,一切都走了样,众人皆逃,留下空荡店铺与无法带走的大小家当,这座曾经繁华的大城,如今只是时间洪流消逝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推开相家大门,写着“礼部尚书府”的排区歪歪斜斜地挂着,斑驳的漆片片掉落,杂草丛生的景象令人难以想像相府当年门庭若市的繁盛。
走到后山,她跪在娘亲墓前。比人还⾼的杂草掩过此座旧坟,石碑上刻的文字也让岁月淡了去,她几乎忘了自己已有几年未来,已有几年未曾如此平静安详过。
“娘,守儿对不起您,守儿没照顾好妹妹,还害妹妹受了许多苦。”她跪着,三天三夜没起过⾝。
往南而行的白石水泱与阿知引开白石磬的注意,白石磬继续追着他们二人不放,以为她如此脆弱,定得依靠白石水泱才能生存。她就在这座空城之中,恍若无主孤魂般独自存活。
而后,她苦候的妹妹来了。一个稍长的⾝影,成了少女模样,浑⾝的脏污、纠结乱发。但思守还是认得她,她认得那双眼。
“思果儿…”她掀起那暌违已久的笑靥,深深而激动地拥妹妹入怀。
只是后来她才知,瞿罗山庄的那些曰子害惨了思果,夜里,思果常在睡梦间惊醒,她问怎么了,思果张着一双眼,空茫而虚无地睇凝着她。
思果的言语,这些年间让瞿罗山庄给夺走了,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只得在每个思果辗转难眠的夜,守在她⾝旁,轻轻摇着她,说着: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已过去…姐姐就在你⾝边…”
她真想忘了白石磬,然而这些伤实在是太深,早已刻进了骨髓,渗入了血脉。
他是她想忘却忘不了的,于是有他的存在的那些曾经,成了她难以抹灭的噩梦,犹若她双手深深浅浅、凹凸不平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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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了通往大漠苍穹的那条幼时路,思守偕着妹妹,在宋境间辗转迁徒。
金人打来,宋人南移,她们也随众人漫无目的地定,只是,怎么都无法找到一处可以落下歇脚之所。
⾝上服衣破烂了,没线可缝补,不断鼓噪的肚子饿得都疼了,没东西可吃。她牵着妹妹的手走着,这样的曰子即便很苦,只能以草根树皮充饥,但只要能乎平安安存活下去,不用担心害怕,⾝处何种逆境,她都甘之如饴。
娘给的容貌,让她们与宋人无异,于是她们佯装自己真是宋人,忘了漠民语言,融人大宋当中。然而,思守心里却总还有个希冀,盼爹哪天能回到宋境带走她们,回到那片蔚蓝晴空下,当旷远无拘的草原民族。
“好可怜啊!”思守闻声抬头,是个⾝着耝布衣衫的中年男子。
而后,她与妹妹吃了这面貌和善之人所施舍的馒头,之后一阵晕旋昏迷,待她醒来,已被卖给了人口贩子,她的天再度灰暗了…
就在她如俎上⾁被人贩子推上奴隶台待价而沽时,某个人出现了。
“这两个女娃儿我一并买了。”有人拿出了大把银票,塞进人口贩子怀里,来到她们眼前。
思果儿挡在她⾝前,以为这人对她会有何不轨意图。然而她却惊觉,这名衣冠楚楚、伟岸俊朗的男子,那双眼,只盯着思果儿。
她见过那样的眸。瞿罗山庄里,水中倒影,她对白石磬就曾有过那种神情。
是初见第一眼,便难以自拔的,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