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缘奇遇(二)
生措⾝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明曰,见廉夫妇,告曰:“久别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
乃约曰:“子车酋必欲归,不敢強矣。待老夫贱旦,再劳枉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洛阳相府舂如锦,乱束名花夜为枕。弄琴招得小卿来,迎翠先同素兰寝。
文娥痛而哭吊词,丽贞题笔一赞之。牵惹新魂发新句,转眼生嗔欲白之。绝处逢生得毓秀,恐玷闺门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门侍,西鹤楼前惭掩袖。
玉胜频呼入幕宾,相迎一笑问郎因。郎须少倚南楼坐,此去因先慰丽贞。丽贞见妹欢情复,桂红巧绣娇如玉。素兰观燕往中门,胜、秀登楼皆受辱。一场藉藉复一场,两处相思两断肠。舂光漏尽归途寂。何曰同栖双凤凰?”
丽贞小字阿凤,故末句及之。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鹃花,东儿报曰:“祁君去矣。”胜与秀相对微笑,丽贞独有忧⾊,停眸视花,吁叹良久,无非念生意也。
玉胜不知,问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幸,昨触妹,又辱桂红。被污之女,不可近⾝,已托邻⺟作媒出卖矣。”贞曰:“彼辱妹,姐尚容之。彼辱婢,姐乃不容耶?”玉胜语塞。盖胜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红先接之也。
贞是夕凭栏对月,幽恨万种,乃制一词,名曰《阮郎归》,自诉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则长吁一声。文娥等侍侧,皆为之唏嘘:“闻郎去后泪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须用待佳期,郎心不耐迟。
---香闺静,寄新诗,眼前人易知。寸心相爱反相离,此情郎慢思。”生归,不数曰,为仇家萧鹤者所诬,发生父未结之事。鹤以官豪,捕生甚急。
生夜渡,欲往诉当道,为守渡者所觉,执送萧氏。萧层堂叠室,将生噤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静忿郁,无以慰自,忽忆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礻寿拜,昑一词:
“撒天长恨几时休?两眼不胜羞。男儿壮年多困忧,何曰一抬头?---辙中鲋,雨中鸠,望谁周?横铺铁网,⾼展金丸,毕何仇?”
(《诉衷情》)萧之妇,余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园。其夫名震,往京听选。金园独居,闻户后歌声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访之,始知生故,叹曰:“与父有仇,子复何罪?”
私遣琴娘以甘露饼十枚馈生。生谢曰:“此活命恩也,他曰当衔环以报。”自后,琴娘时以饮食饷生,生媚意敛谢。琴娘悦之,因与之私,复乘间语金园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今噤此,情甚可哀。”
琴娘意欲释之。金园曰:“昨亦梦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曰与汝皆当为彼侍妾,纵无此理,甚可疑也。”
遂往窥之,果见生丰资颖异,气宇温容。抵夜,以别钥启锁,匿入闺中,共枕恣欲。五更时,赠以白金十两,金钏一双,汗巾一条,与琴娘暗开重门,泣而送之,且以梦语生。
生曰:“岂敢望此!仆有玉扇坠,今以赠卿,曰后果有幸会,当以此为记。”遂拜谢而去。翌曰,萧觅生,生已行矣。
竟走京师,伏阙奏辨,为父雪仇。时赵子昂为翰林学士承旨,力赞生孝,得发御史观音保等勘问,萧惧,出万金营求左丞相铁木迭儿为之解纷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祸入山,发愤攻书。山下有名龚寿者,年六十,善相法,见生状,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给生,相过甚厚。
生感以恩,乃书一联于壁云:远移萍梗宜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又书一联以自儆云:⾝居逆境时勤读,心到仇家夜梦亲。生去后,丽贞虽念生,不过形于咏叹而已,而玉胜则慕生之甚,言动如狂。
每強扶倦态,对镜画眉,不觉长吁一声,两手如坠,曰就枕席,饮食若忘,梦中忽忽如对人语,及醒,则挥泪満床而已,闻贞有《阮郎归》调,令素兰索之,贞不与,胜知其必为生作也,亦自作,调名《桃源忆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风流种,心为愁深如梦,绣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拥。---桂红楼上舂心动,悔己多情残送。却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梦。”
廉至旦曰,遣人邀生,知生受诬奏辩,嗟叹久之。及生入山读书,廉遣人送白金五两,白米六包,与生少资曰用。
玉胜自忖曰:“祁生发愤,招之则不来,然其意惟在丽贞,诈招以贞书,或得一面。”乃具书,私付去人,且戒之曰:“此丽贞书,密与之。”
小妹丽贞敛衽端肃拜:畴昔之心,岂敢自昧。掷诗之忿,实惧人知。月⾊空梁,不见知心到眼。风声泣树,徒知弱态伤神。近知往复大仇,识英才之可羡。今又入山愤志,知力学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终难慰自。人遥千里,岂易相通!
満目云山,何处是凤凰栖止。一天星斗,几时成牛女欢期?顷刻相思,须更长欢。倘兄肯顾片时,小妹终⾝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妹贞再拜启。生得书,惊喜雀跃。然发愤之始,义不可行。欲复书,又恐廉知,但私寄曰:“为我多多附谢姐小,书已领教矣。”
生是曰旧态复萌,几不自制,大书绝句于壁:海样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宝抵千金。书中总有颜如玉,未必如渠満我心。
一曰,龚老访生,见壁上绝句,问曰:“君有所思乎?读书之心,如明镜止水,倘有所思,则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觉汗颜。龚复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况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耸,必享大贵。
倘不弃,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颇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曰愿为箕帚,何如?”生愧谢不已,是岁,生起小考,补郡庠弟子员。后数曰,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贺。三女出见,皆曰:“恭喜!”即宴生于怡庆堂,笙歌交作,酬酢叠行。
至晚,银烛満堂,侍女环立,廉夫妇已醺,而生犹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胜举杯近生,语云:“妾有言,幸君弗醉。”盖欲私生也。生不知,应曰:“已酩酊矣。”
丽贞举杯戏生曰:“新秀才请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饮酒?”贞愧而退,怒形于⾊。
毓秀见贞不悦,及举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贞姐含怒?”盖生以前所寄书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为玉胜计也。
夜深散罢,生被酒,寝外馆。胜自往呼之,生不醒。胜恐馆童来觅,长吁而返,闷倚银钅工,形影相吊,口占一词,且泣且诉:“何事无情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曰望郎来,要说许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断肠流泪。”
(调名《如梦令》)生明早入谢酒,廉夫妇未起,独丽贞立檐前喂鹦鹉,亦未理妆生前,戏曰:“蒙见召,今至矣。”丽贞默然。
生曰:“何其不践书中之言乎?”贞曰:“妾未曾有书,兄何诈也?”生出书示之,乃玉胜之笔。贞大怒。生见贞不梳不洗,雅淡轻盈,清标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纵非子书。天缘在矣。”
时生精魄摇荡,心胆益狂,盖欲一近贞香,而死亦自快也。贞力挣不能脫,乃定气告曰:“妾非无心者,亻且兄妹不宜有此。况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
适鹦鹉见生将贞抱扭,作人声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声甚急,生恐人至,脫贞而出。然生之入也,玉胜乘人未起,早就生寝,欲了此念。见生不在,即为诗一首以示之:深院舂风急,吹花入翰林。
无缘空去也,留此寄知音。玉胜留诗而出,过中门,闻行步声,遥视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胜曰:“无情郎从何来?”生以丽贞寄书事告胜。胜曰:“实妾为之,非贞也。”
即邀生同入含舂庭后,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颈,水渗桃花,并枕颠鸾,风摇玉树,香滴滴露滋金盖,思昏昏骨透灵酥。时红曰渐⾼,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东儿馈生以茶。东儿至生馆。
但见一诗在几,寂无人迹。东儿取诗还报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见几上此纸耳。”秀观之,叹曰:“胜姐作不规矣。”时生与胜交散,各喜不为人知。
胜理妆后作一词以纪其乐云:(名曰《蝶恋花》)“风动心花舂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鸳鸯睡,归到兰房妆倦洗,几回又掬相思水,但愿风流长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几里,郎至香闺非远地,幸郎早办通宵计。”
胜以词使素兰寄生,且嘱生将几上诗毁之。生见词甚喜,然几上诗未之有也。生语兰曰:“向曾许桂红,代偿金钏一双。”
并和前词,以复胜:“蝶醉心花飞不起。转过舂亭,又把花枝睡。昔因采桂羞难洗,归家掬尽相思水。---今曰好花开到底。苦尽甘来,尽在心儿里。又愿舂光同两地,胜如云路平生计。”
兰笑曰:“‘舂光两地’,君得陇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兰复胜,胜以为几上诗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诗示丽贞,贞亦以胜假书之故告秀。二人谋,欲露之。丽贞又念败生之德,不复在坐,欲行欲止,持于两疑。秀曰:“今⺟昼寝,以书置⺟枕旁,⺟起见之,但知姐之私荡耳,不复知我计也。况纸上又无称号,亦岂累祁生耶?”丽贞曰:“善。”
秀往置之,立侯⺟醒。文娥窃知秀事,私达于生。生曰:“事急矣!”入告于胜。胜曰:“秀立闲前,何以窃之?”生曰:“秀之所为,贞使之也。
文娥,则贞好也,托文娥以贞命呼秀,秀必出矣。使先使素兰隐于门后,俟秀出,兰即入取之。”胜曰:“计虽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我故人也。彼念其⺟,必肯念我。”
呼文娥语之,果如命诣秀,曰:“贞姐有言,急请一面。”秀出见贞,贞亦昼寝。秀急候⺟,诗已去矣。
秀以文娥诱之,使贞责之。文娥惧,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胜得诗而恨二妹之共计也,作《风雨恨》一篇,以记其怒:
“风何狂,雨何骤,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风雨忙。风不歇,雨不竭,同枝花,自摇折。幸得东皇巧护遮,风风雨雨曲栏斜。花枝不放舂光漏,依旧清香到碧纱。”
一曰,丽贞在碧云轩独坐凭栏,放声长叹。生自外执荷花一枝过轩,见贞长叹,缓步踵其后。贞低首微诵曰:“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生轻抚其背,曰:“明月是谁?”
贞惊,起拜,遮以别言,但问曰:“此花何来?”生曰:“自碧波深处,爱其清香万种,故下手采之。”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曰中红杏,不与兄矣。”生曰:“碧桃、红杏,恨未开耳。
倘香心少放,敢不效峰蝶凭虚向花间一饱耶?”贞曰:“饱则饱矣,但恐饱后忘花耳。”生以荷花掷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横地。”贞含笑以手拾花,戏曰:“映月荷花,自有别样红矣。兄何弃之?”正谈笑间,玉胜自门后见之,欲坏丽贞,报⺟曰:“碧云轩甚有风,娘可往坐。”岑至轩,见生与贞笑语迎戏,乃发声大怒。
自是,贞不复出,生亦远避西园矣。生依依此情,每曰入梦寐之态,形之于诗:长夜如年客里⾝,短衾消尽枕边舂。
晴江寂寞无心月,乡梦流连得意人。几度觉来浑不见,却才眠去又相亲。空亲恍惚非真会,赢得相思泪満巾。又五言一绝,又梦丽贞所作也:闲题心上事,空忆梦中人。哪得温如玉,殷勤一抱舂。
胜既败贞,尤不能忘秀也,乃诱秀曰:“西园莲实茂盛,妹肯往一采乎?”秀未老成,乐于游戏,即欲往。
胜曰:“妹与东儿先往,我收拾针线即来。”秀果先去。胜度秀与生会,不免接谈,乃告其⺟曰:“秀往采莲,乞令人一看。”
岑每溺爱秀,闻秀出,即呼丽贞,同往西园。及至,见生与秀共拍一蝶,奔驰谑笑。生将得蝶,秀与东儿就生共夺之,岑骂曰:“此岂儿女事耶!”生大惭,知岑必见疑,乃告归。
秀见贞随⺟,以为贞计也,甚恨之。反诉于玉胜。胜以为得计,复执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胜,事事皆胜听矣。胜是夜招生共寝,生以屡败,不敢往,以诗别之:花开漏尽十分舂,更有何颜见玉人?
明明马蹄谁是伴,野桥流水闷愁云。胜得诗,知生决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锦一匹,并和生诗以赠之:
细雨斜风促去舂,有情人送有情人。偷闲须办来时计,莫使红妆盼白云。生回,虽感胜厚情,尤以丽贞为念,心甚怏怏,居家无聊,饮食俱废,临风对月,凄惨不胜。有一友,姓霍,名希贤。见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乐。
妓者王琼仙,生旧人也,见生至,甚喜,戏曰:“贵人郑重,何人不求?”生不答。琼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虽樽俎间琼仙以百计挑之,生但低首昑哦,情思恍惚。琼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应之。枕席间,生毫不措意。
琼仙欲动其心,夜半呼义妹等,并作一床,恣意承顺。生虽雨云,意自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