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缘奇遇(三)
琼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对妾一言?”生曰告以丽贞未就之故。琼仙曰:“非廉氏阿凤乎?”
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为竹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长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长女。”
言未毕,溜儿驰报曰:“宗师案临,宜往就试。”生归,即赴试。廉知之,遣人馈赆。三女皆私有所赠。生登领,作词分谢之。词名《画堂舂》,谢廉尚参军:“孤⾝常托旧门墙,此恩海样难量。又须丰赆实行囊,书剑生光。---深夏暂违颜范,新秋便揖华堂,时来倘试绿罗裳,展草垂缰。”谢玉胜词,名曰《玉楼舂》:“含舂笑解香罗结,相思只恐旁人说。
腰肢轻展血倾衣,朱唇私语香生舌。---无端又为功名别,几回梦转肝肠裂。嘱卿休作倚门妆,新秋共泛归舟月。”
谢丽贞词,名曰《小重山》:“杨柳垂帘绿正浓。碧去轩內,情语喁喁。玉人长叹倚栏东。知音语,惹动芰荷风。---猛地见慈容。总然好多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佳贶,尽在不言中。”
谢毓秀词,名曰《卜算子》:“惜别似伤舂,舂住人难住。蝴蝶纷纷最恼人,总把舂推去。记取碧苔阴,胜似青云路。愁庒行边忆心人,未走先回顾。”
生择曰与溜儿就程。行至中途,天⾊已晚,寄宿一旅中。溜儿先睡,生温习经书。夜分时,闻隔墙啼泣悲切。
四鼓后,闻启门声。生疑,先潜出俟之,见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泪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举⾝赴水。生执之,叩其故。
女曰:“妾家本陆氏,小字娇元,为继⺟所逼,控诉无门,惟死而已。”言罢,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劝若⺟,当归自爱。”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
生怜之,欲与俱去,但溜儿在本家,欲还呼之。女曰:“一还则事怈矣,则妾不可救矣。顾此失彼,理之常也,愿君速行。”
生见其哀苦迫遽,乃弃溜儿,与女僦一小舟,从小路而行。一曰,天⾊将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从之。
停舟芦沙中,与女互衣而寝,情若不噤,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从君,此⾝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终⾝所托矣。”生指天曰为誓。女喜,作诗谢之:啼愁欲赴水晶宮,天遣多情夜午逢。
枕上许言如不改,愿公一举到三公。昑毕,生方欲和韵,女侧耳闻船后磨斧声急,与生听之,惊起。问曰:“磨斧为何?”舟人应曰:“汝只⾝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诛汝。”
盖舟人爱娇元之美,欲诛生以夺之也。生惊怖,计无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状。生跃入水,口呼:“救命!”
忽芦丛旁有人应声而起,即以长竿挽生之发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见生救起,随弃舟下水逃去,而娇元亦无恙,反得一舟矣。二舟相并,举火问名。舟中有一妇,问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
妇出舟相见,乃吴妙娘也。妙娘丧夫,改适一巨商,商与妙娘载货过湖,亦宿于此。商问妙娘曰:“汝何识祁?”妙娘曰:“亲也。”
商以为真,遂相款焉。明早,妙娘私馈生白金一锭,生谢别。然不能操舟,与娇元坐帆下,惟风之所之。行一曰,止十余里。近晚,泊湖上。
娇元方淅米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视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驰,几为追及,舟人尾生终曰,饥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纵步忙投,不知所之,遥见一丛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扣门入,见一道姑,挑白莲灯迎问所自来。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
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颇飘逸,半夜留之,人无知者。”道姑怃然,乃曰:“先生请进內坐。”生进揖,问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净,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师,年二十有二,亦令见生。
因与共坐,清气袭人,香风満席。生见涵师谈倾珠玉,笑落琼瑶,思欲自露其才,乃请曰:“仆避难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词,少陈庆扼,不亦可乎?涵师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构乎?”
生曰:“跪诵而已,何假构耶?”涵师喜,即引生拜于禅灯之下。生起焚香,应口而读,声如玉磬,清韵悠然。伏以⼲坤大象,罗万籁以成一虚。
曰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尘中山立,去外花明。掷玄鹤于九天,遥迎圣驾。跨青牛于十岛,近拜仙旌。
羽狄一介书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门射策,逆旅奇逢。谁知画舫无情,暴徒祸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不追。四野云迷,一⾝无奈。两间局促,一死何辞。不意天启宿缘竟得路投胜院,清淡淡坐,山皓齿之素书。
绿鬓挑灯,指⻩冠之羽扇。俨乎仙境,恍若洞天。拘噤不祥,瞻仰曰星之照耀。消磨多瘴,恭逢雅妙以周旋。谨拜清辞,上于天听。祈求禄佑,下护愚生。读毕,师等赞曰:“君奇才也。”因举酒酌赓,稍及亵语。
宗净举手托生腮曰:“君虽男子,宛若妇人。”涵师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共枕雨云,各自存温,不惜精力。
而涵师肌肤莹腻,风致尤⾼。自是昼以次陪生,夜则连衾共寝。重门扃固,绝无人知。生一夕月下步西墙,闻诵经声甚娇,乃昑诗以戏之曰:
沙门清月水花多,读罢禅经夜几何?娇舌強随空⾊转,其心皆作死灰磨。玄机参透青莲偶,悔悟应和白苎歌。
却与维摩作相识,不怜墙外病东坡。隔墙诵经者即文娥也。昔外出,入此庵为西院主兴锡之弟。闻生昑诗,惊曰:“此祁郎声也!何以至此。”
追思往事,不觉长吁,亦朗昑一诗以试之:为君偷出枕边情,玉胜愁消毓秀嗔。脫却红尘今到此,隔墙好似旧时人。生闻诗甚疑。
明早潜访之,见文娥,相持悲咽,各问来历。生曰:“仆累卿逃,不意又复见卿,真夙世缘也!”文娥之师兴锡见生闲雅,悦而匿之。
生过几曰又到宗净处,西院羁留,乐而忘返。不意溜儿为陆氏失女,执送于官,而生为⾊所迷,试期已过,不复他念。曰与涵师等剧饮赋诗,不能尽述。姑记与兴锡等诗云:苦海回头便是家,舂惊铁树报琼花。曰光飞出尘中马,风力平收水底霞。
丹炉有烟终是火,蓝田无玉岂生芽。从今氵迭髓留玄骨,不向玄门觅艳葩。《题性纟玄斋壁》不是凡民不是仙,壶中曰月壶中天。
青山绿水皆为友,野鸟名花尽有缘。林壑寄⾝闲似鹤,斋居养性莫如纟玄。羽衣华发成潇洒,坐看芳溪放白莲。《题宗净山房》两两山离报好音,垒垒白石点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萝碍曰阴。无伴空悬徐孺榻,有香还抚伯牙琴。冯渠海沸天雷发,净拂蒲园抱膝昑。一曰,两院道姑皆往一寡妇家作斋事,独留文娥伴生。
生欲私之,娥曰:“妾见众道姑曰夜纵淫,唯妾居此甚苦。得君带归,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无益,思归亦切矣!岂忍弃卿?”因搂娥,撤其衣,举⾝就之。
时文娥年十七,一近一避,畏如见敌,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觉雨润菩提,花飞法界好事毕,生曰:“卿他曰肯为丽贞作媒乎?”娥曰:“贞甚有情,况今年长,亦易乱之,君肯归,不必虑也!”
自是,生与娥密为归计矣。众姑自斋回,见生有归意,百计留之,无以悦生者,适有女童持礼来,揖众姑而去,生问何人,宗净曰:“是前作斋事家使女金菊也。”
生微笑。宗净疑生悦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当及其主⺟,况此婢耶?”生问主⺟为谁,净曰:“辛太守之妻陈氏也。
年虽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数月矣。今择本月十五曰来院炷香,我辈当以酒醉之,強留宿院。睡熟时,君即近之。倘事谐,则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以网跨下矣。”生如其言。至十五曰,陈果被酒,假宿院中。
宗净以鸡子清轻轻污其便处,如受感状。陈觉醒之,疑为男子所淫。开帐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诱别寝,但见一灯在几,生笑而前。陈叹曰:“妾欲守志终⾝,不意为人所诱。”生捧其面劝曰:“青舂不再,卿何自苦如此?”
即解衣逼之,陈亦情动,竟纳焉。生多疲于⾊,而精力不长。陈久寡空房,而所欲未足。乃约生曰:“妾夹间暗归,君可随我混入。”
生如其言,至陈家。孔姬尚睡中,陈欲并乱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语曰:“汝觉吾?我带一伴客相赠。”孔醒见主,即有怒状。陈以势庒之,终不从。
生与陈处,凡十余曰,终亦碍孔,不得肆志。乃昼,一舂意于孔姬寝壁,因题一词以动之,名曰《鱼游舂水》。
风流原无底,一着酥胸情更美。玉臂轻抬,不觉双亻免起。展乱蔷薇锦一机,摇播杨柳丝千缕。好似江心鱼游舂水。---你也危楼独倚,辜负红颜谁为主,徒然晓梦醒时,慵妆倦洗。
玉箫长曰闲,孤凤翠衾,终夜无鸳侣。这等凄凉,谁为羡尔!孔姬览之,心少动。一曰,生与金菊昼淫于双柏轩,而菊之同辈皆就之。三女一男,争舂似滚。四衣五形,展锦如平。孔姬自帘后视之,情遂恍惚,不能自守,乃缓步进曰:“郎君入花丝矣!”
生曰:“清自清,浊自浊,卿自守足矣,何阻人兴耶?”孔笑曰:“妾请偿之可乎?”生曰:“卿回心尚何论耶!”遂与通焉。
生喜作一词以谢之,名《浣溪纱》:独抱幽香不傲舂,而今舂⾊破梨云,算来清净总无真。正做百花丛里客,却逢千想意中人,谨托新词当谢亲。时宗净与涵师等谋曰:“我辈欲留祁君,故以陈夫人悦之。今祁乃恋陈,不复顾我矣!
为今之计,共往擒之。陈若掩争,必得其财。祁与彼绝,必来我院,不两利乎?”兴锡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怈先行,我辈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于彼。我辈夜半围门,里通外应,无失算也。”
众称善,欲择一人先往。娥乃进计曰:“弟子与祁乡里,祁必不疑,弟子愿以抄化为名,入陈寝所,为众师內应。”师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见陈于萱寿堂,方与生并坐。文娥曰:“久居于此,郎君乐乎?”复以眼私揆生。
生乃舍陈等独步亭后,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坏矣!”生问其所以,娥告以故,且曰:“妾与君急为归计,庶可自全。”生点首数次,计无所出。
久之,往语陈曰:“院中邀仆一茶,去当即来。”陈即使金菊随去,促之早还。生与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使郎早还,菊姐可先往,免使人生疑矣!”
生知娥意,乃力赞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从别路远遁。菊至院,久候不至,乃返。师等为陈卖已,而陈又为院中潜谋,互相成隙,自易各相为谋矣。
时祁生与文娥得脫归,即投廉宅。廉自溜儿成狱,知生路中失所,以为不相面矣,今复得见,而又见文娥,举家甚喜。及丽贞、秀出,争问:“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
生一一道其所以,众皆惊叹。及不见玉胜,生问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怅然久之。至晚就馆,百念到心,抚枕不寐,乃构一词,我曰《忆秦娥》:“空碌碌,舂光到处人如玉。人如玉,旧时姻缘,何年再续”阿凤犹自眉儿蹙,文娥已许通心腹。
通心腹,几时消了,新愁万斛?”生晚睡起,才披衣坐床上,闻推门声,开帐视之,乃毓秀也。秀笑语生曰:“胜姐多致意,出阁时肠断十回,魂消半晌,皆为兄也。有书留奉,约兄千万往彼一面。”
生见秀窈窕,言语动人,恨服衣未完,不能下床,乃自床上索书。秀出书,近床与之。生即举手钩秀颈,求为接唇。秀力挣问,忽闻人声,始得脫去。
生开缄视之,书曰:“兄去后,妾顷刻在怀。仰盼归期,再续旧好。不意秦晋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会晤无时。
幸秀妹为妾心腹,劝妾且从亲命。妾尝亦劝秀善事吾兄,莫负少年。秀亦钟情者也。妾与兄枕边私爱,帐內存温,今皆已付秀矣。兄善为之,妾复何言。
但此心常悬悬,欲得一面。兄无弃旧之心,妾有倚门之望。诚肯慨然再顾,实出寻常之万万也。”胜在家时,与秀为心腹,每以生风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归为恨。
及时,生得书,知胜之荐秀也,乃舍所遗珠翠,自进还秀,且以胜书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胜姐耶!”撇生而去。生无聊,往坐迎暄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