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9.第449章 、烈火烹油(中)
第一百四十章、烈火烹油(中)
河南,开封
伴随着一阵表示收兵的鸣金声,又一场尸山⾎海的城池攻防战,暂时宣告了平息。
最后一位还在抵抗鞑虏兵锋的大明栋梁,困守开封孤城的河南巡抚樊尚燝,正颤巍巍地被一群亲信家丁簇拥着,站在开封城的⾼大城墙上,左手轻扶着垛口,眯眼眺望着城外旷野上的情景。
在他⾝边的城墙上,最引人瞩目不是一排排手持各⾊兵刃、凝神戍卫城墙的士兵和民壮,而是一片扎人眼球的暗红⾊——无论是残缺破损的女墙上,一片藉狼的马道上,坍塌起火的城楼上,滚烫冒烟的火炮上,亦或是将士们的袍服和铠甲上,都是遍布着这样浑浊而刺眼的暗红:
那是人⾎⼲涸之后的颜⾊!
星星点点的⾎污,几乎覆盖了城楼附近的每一寸地方,新旧混杂,还散发着刺鼻的腥味,让人闻之呕。除此之外,还不乏尚未来得及收拾的断肢残骸,以及从尸体中流淌出来的五脏六腑。
与城墙上的情形相比,墙下的景象还要更加不堪⼊目。层层叠叠的尸首在城墙脚下堆成了小山,流淌的鲜⾎更是将泥土变成了沼泽。在这些死人之中,能够留个全尸都已经算是幸运了,大多数尸体都是被滚石檑木砸得四分五裂,肠子和內脏撒了一地,再被后面的士兵反复践踏,几乎都被踩烂成⾁泥了。
还有许多毁坏的云梯、撞车等攻城器械散落各处,这时还在稀稀落落冒着火苗与黑烟。
无论是尸骸还是土地上,都揷満了密密⿇⿇的箭矢,如同荒地上郁郁葱葱的野草。
一切都宛若传说中的修罗炼狱。
又一次看着这样尸山⾎海的场面,樊尚燝巡抚的面⾊一片煞⽩,垂下的右手紧紧攥着折扇。
这已经不是樊尚燝第一次趁着城外敌军攻城的间隙,走上城头观看战况了。记得初次走上城头的时候,眼见着城內外的⾎⽔尸骸,他当即就吐了一地。直到现在,他也还是没法对此坦然处之。
“…这就是生灵涂炭的世⼲戈啊…”他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道。
但这城头上的其他人,却没有巡抚大人这般伤感时事的闲情逸致。
只听得“噗”的一声,一大桶⽔从一名军士手中倒出,冲散了马道上的鲜⾎和残肢。
“…快,赶紧把尸首都抬下去,再把⾎迹冲洗一遍,免得待会儿走在上面滑脚!”
在这名军士的带领和呵斥之下,大批民夫涌上城头,一边抬走尸体,一边将清⽔倒在马道上,又被后面的人用扫帚快速扫开,浑浊的污⽔慢慢流淌过墙头,最后在各处预设的排⽔洞口冲下城头。
紧接着,这帮民夫又在城墙上下来回奔走,将滚石檑木等守城器械搬上城头,码放在女墙后面。同时争分夺秒地抢修起了城墙上的缺口。大的缺口用砂石木料草草塞住,小的缺口则无暇理会。
“…快,快点,再去将铜汁抬上来!莫要把炭火弄翻了!”
“…这弩似乎有点不对劲!谁来修一下?!”
“…这边的石头不够了!去下面抬几箩筐过来!”
“…什么?没石头了?你不会去拆房子啊?快去!”
…
一时间,城头上到处人影晃动,你来我往,吵闹异常,其中不乏军官的呼喝声,兵器和甲胄的碰撞声,纷的脚步声,南腔北调的喊叫声,糟糟地响成了一片。唯有樊尚燝巡抚一个人在愣愣地发呆。
只是,樊尚燝巡抚大人也没能忙里偷闲多久——片刻之后,只见一名穿着⻩⾊袍服的中年人,在一队披甲卫士的簇拥下,走到了坍塌的城楼上。在他后面,还有一队抬着箩筐的仆役,箩筐里面装着面饼和⾁食,热气伴着香气一起蒸腾。看到有吃食送上来,城头的民壮和军士们顿时喜出望外,立即忙手忙脚地争抢起来。而认出了为首那个中年人的樊尚燝巡抚,则是猛地一个灵,赶忙整了整官服,客气地说道:
“…王爷,您这又是何苦?犒劳士卒之事,随便派个管事过来即可,王爷只需在城中安歇,何必亲来呢?而且,请恕下官多说句话,藩王不得结外臣武将,这可是朝廷一向以来的铁律啊!”
言语虽然是客气,可其实却是夹带的颇为不善。被称为王爷的中年人眉头皱了皱,沉声说道:
“…樊巡抚,如今都到这等境地了,你还担心个什么,莫非担心本王会投靠鞑子?!”
“…呃,不过是稍稍提醒一下王爷罢了,下官一时失言,还望王爷莫要见怪!”
听到周王朱恭枵的这番气话,樊尚燝巡抚连忙躬了躬⾝,赔笑着说道,但在原则问题上依然寸步不让。
——大明地方上的督抚员官,除却审理案件、治理民生之外,还要对所在地方上的亲藩勋贵加以监视,防止他们图谋不轨。虽说眼下这开封城內的官库堪称是⼲净得能饿死老鼠,就连募集民壮守城的金银粮米,都还是巡抚衙门央求着周王掏出来的,但哪怕战况再怎么危急,樊尚燝巡抚也不肯让周王染指半点儿兵权。
“…哼!本王自然不会怪罪你,但也请你不要忘了,这天下还是我朱家的天下!”
周王冷哼一声,随即也凑到垛口边,先是低头看了看墙下的累累尸骸,当即就是感觉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只得一边用袖子掩鼻,一边从怀里取出一具单筒望远镜,朝着远方的清军营寨望去,顿时又是大吃一惊“…这是…多少里的连营啊?来犯开封的鞑子竟有这许多人马?莫不是奴酋⻩台吉亲临了?”
“…来犯开封的鞑子主帅,乃是建奴正⽩旗的多尔衮,手下最多就是两三千真鞑子,即使再加上关宁叛军和辽东汉军,也不満万人。剩下的十几万人马,都是被鞑子招募来的河南流民!”樊尚燝巡抚沉着脸答道“…值此天下板、社稷垂危之时,这些刁民不思尽忠报国,居然认贼作⽗,真是该杀!”
对此,周王朱恭枵也是连连点头,深以为然,但却全然忘却了,眼下的河南百姓究竟是处在怎样的一个生存状态——崇祯年间,北方各省都是连年大灾,北直隶、山东、河南、陕西、山西全都民不聊生,不过最为凄惨的地方,还要数河南。连续数年的大旱和多年失修的⽔利,让这片中原沃土变得⾚地千里、颗粒无收,而朝廷非但没有赈济,还要向一无所有的灾民摊派重税。再加上一群藩王和无数地主的残酷盘剥,各路流寇和官军的往来厮杀…使得全省到处都是没完没了的闹饥荒,过大兵,很多地方都已经没了人烟。
——大明朝廷曾经在河南先后封了好几家藩王,至于其余的皇亲国戚、致仕员官,更是多得数不胜数。这些权贵世族,占据了全省绝大部分的土地,偏偏因为这些人的官爵功名,他们的土地都不用缴纳朝廷的赋税,他们的佃户也不用服朝廷的徭役。可大明朝廷的任何一次加赋,比如说著名的练饷、剿饷和辽饷,都是把河南包括在征税的范围之內,而这些税赋和徭役的承担者,自然只能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贫民百姓。
而且,层层加派这个天下皆有的弊政,在河南尤其的厉害,朝廷想要获得一两银子的辽饷,下面就能收到二三十两之多。于是每一次加赋,都有大批的河南农民破产,而这些破产农民的田地,自然是被藩王、勋贵和缙绅们侵呑掉了。结果失地的农民大部分成为流民,成为家国祸的源。剩下的农民更少,所要负担的税赋和庒迫却变得更重,自然是很快就只能也跟着破产和流亡,或是在绝望中举起反抗的刀子。
因此,早在八旗大兵破关南下之前,整个河南除了省府开封还有些秩序之外,其余地方的局面,就早已都是惨烈得有如地狱了。各府各县的乡间地头,皆是路无行人,百里无人烟,大股大股地流民啸聚在一起,忙着杀官造反。缙绅豪強纷纷建造坞堡,纠集家丁和民壮抵御流寇饥民,或者互相攻伐。而农民们则不是饿死在乡间地头,就是聚集成伙,去和地主民团还有官兵拼死厮杀,看看能不能杀出一丝活路。
在此时的河南,几乎每个农民都经历过大灾来袭,官府催,看着亲人饿死在⾝旁的地狱景象。所以,对于这些被饥饿和绝望几乎磨折到狂疯的河南人来说,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忠君报国,统统都是汉不知饿汉饥的混账话。对于把他们全家全族上死路的大明朝廷,每个人的心中自然都只有无比的仇视。只要有人能管着他们吃饭,只要有人能带着他们杀官军报仇,不管是流寇还是鞑子,他们都愿意追随。
而多尔衮在奉命攻略河南的时候,就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就打出了“替天行道、开仓放粮”的旗号。按照他的军令,每攻破一座县城或豪強宅院,在取走⾜够使用的军粮之后,剩下的粮食就要分给任何来得及赶到的饥民——乡间已是饿殍遍地,缙绅大户家中却还有那么多的存粮,这也真是够反讽的了。
于是就有大批饿疯了的流民,纷纷投⼊到多尔衮的麾下,甘愿为这些八旗大爷们做牛做马。使得原本手底下兵微将寡的多尔衮,在率领这支偏师杀⼊河南之后,很快就如同滚雪球一般,连番攻破各处府县,不仅缴获金银物资无数,还裹挟起了十几万流民,充作攻打省府开封城的炮灰。
——这些流民并不是不知道当炮灰填壕沟的下场,但是在经历了那么多惨绝人寰的苦难之后,他们早已不惧怕死亡了。比起那些饿死在家乡,甚至是被人下锅吃掉的亲人。他们能够挣扎着活到今天,被人驱赶着来和官兵战斗,就已经可以说是幸运之辈!只要在死前能吃上几顿饭,卖了这条命又能如何呢?
但是,作为大明帝国的统治阶层,周王朱恭枵和河南巡抚樊尚燝当然不会理解这些河南百姓的愤恨与绝望,只会站在尸臭熏人的开封城头上,跺着脚连声咒骂这些刁民为虎作伥,不知忠义,辜负朝廷恩德…
不过,虽然这些罔顾国恩的刁民,这些⽇子一直在前赴后继地蚁附扑城,但河南巡抚樊尚燝还是对守住开封城抱有⾜够的信心。毕竟,开封的城墙⾼大坚固,如今城里囤积的存粮同样很充⾜,依靠周王殿下慷慨犒赏的银两,守军的士气也保持得很不坏,城內还有⾜够的壮丁可以征发。
另外,在他看来,女真八旗的铁骑,固然在野战之中无坚不摧,但在攻城战上却派不了多少用场。而眼前的多尔衮这一路偏师手上,明显没有携带可以破城的巨炮——如果有的话,这些天早就应该用上了。
樊尚燝巡抚真正担心的是,在挫败了鞑子的这一路偏师之后,那建奴的大汗⻩台吉会不会亲自率领大军过来报复,如果是这样的话,开封城究竟还能够支撑上多久,恐怕就有点悬了。
然而,他并没有想到的是,如果敌人想要攻破开封的城墙,并不见得就非要使用重炮轰击,还有其它的招数——如果以史为鉴的话,那么差不多同样的招数,早在秦国灭魏国的时候,就已经被用了一遍…
正当樊尚燝巡抚终于把周王给劝了回去,然后自己也打算返回巡抚衙门休息的时候,却突然感受到了脚下的城墙仿佛在颤抖,而空气中也传来了某种不祥的隆隆轰鸣声。
下一刻,感受到警兆的他,赶紧抬眼张望,又看见一道奔腾咆哮的浊浪,隐约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与此同时,还有一声堪称惨绝人寰的凄厉哀嚎,歇斯底里地在开封城头上空反复回:
“…决堤了!鞑子掘开⻩河大堤灌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