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0.第450章 、烈火烹油(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烈火烹油(下)
山东,济南
夕如⾎,落⽇熔金,暮云合璧。
大清之君、八旗之主皇太极,正⾝穿一袭新制的明⻩⾊龙袍,肃然站立在济南齐川门的城楼上。
而在城门之外的官道上,赫然可见一支八旗兵马正在凯旋归来。
——这是奉命追击明朝山东巡抚朱大典残部的镶⽩旗主多铎贝勒,在大功告成之后得胜回城。
下一刻,鼓角齐鸣,城门大开,将士进城,声雷动。
紧接着,便有一员⾝披重甲、⾝材⾼大的女真骁将,在一阵呼声之中快步走上城头。仔细看去,此人虽然是相貌耝豪,虬髯盘绕,可实际上年龄却很是年轻,说起话来的语气更是大大咧咧,毫不在乎。
“…启禀大汗,末将多铎幸不辱命,现已攻破临沂,擒获明狗山东巡抚朱大典,斩敌六百,其余一千余人尽数被俘,只可惜走了明狗的德王!末将拷问遍了在临沂俘获的官吏,也没问出那厮的下落!”
只见多铎拱手草草作了个揖,向皇太极如此禀报说,又命人押来一个发髻散、⾐衫褴褛、戴着手铐脚镣的中年文士,赫然就是明朝山东巡抚朱大典。虽然此时形貌狼狈,但依旧对皇太极怒目而视。
——去年深秋的“大沽口人口贸易市场”上,从辖地內驱使大批流民来向穿越者换取军粮的,不仅有英明神武的皇太极大汗,还有这位杀伐果断的山东巡抚大人——在明末颓世之中,他也已是少见的能臣了。
依靠着用上万流民换来的军粮和兵器,以及胶东登州陈新大帅提供的少量援助物资,据崇祯帝流亡朝廷的抵抗命令,朱大典巡抚奇迹般地拉起了一支勉強能战的军队,用于抵御即将到来的八旗大军。
总之,面对开舂之后的清兵南征,不依不饶的朱大典堪称是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先是在德州跟皇太极的前锋队部大战了一场,随后又在省府济南坚守了两个月。待到城破突围之后,顽強的朱大典还搜罗地方乡勇,在泰安、莱芜等地辗转挪腾,对进山追击的八旗兵发动了几场伏击战,一度小有斩获…可惜终究还是大势已去,最终在鲁南的临沂,因为一支地主团练武装的倒戈出卖,导致了朱大典巡抚的兵败被俘。
随着这位大明忠臣的最终兵败,至此,明廷在山东的残余力量,已经被彻底扫一空。
“…嗯,所有俘虏即刻押进军营,严加看管,择⽇甄别改编!这朱大典虽然一直与我大清天兵为难,但好歹也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须得以礼相待方可,带他下去梳洗一番,再上酒⾁款待吧!”
皇太极对左右如此吩咐了几句,就伸手拉着多铎,満面都是笑容,大笑着说道:“…呵呵,走了那德王算得了什么?一个酒囊饭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十五弟,今⽇为兄替你等设宴庆功!”
这边君臣对答寒暄未毕,那边又有一骑从大街上火速奔来,将一份前线奏报送上了济南的齐川门城楼。原来是奉命攻略豫东、豫北的多尔衮前来告捷,报称已经拿下开封——之前,因为手中缺乏火炮等破城利器的缘故,虽然多尔衮一路裹挟了十几万饥民,反复蚁附攻城,但开封毕竟城⾼墙坚,还是久战不下。
于是,多尔衮便借鉴古人的故智,转而掘开⻩河大堤,⽔攻开封,终于成功地打在了开封城的软肋上——滔天的⻩河⽔灌⼊开封,夜一之后城內⽔深已达一丈,数十万军民葬⾝鱼腹,连城墙也垮塌了好几段。少数百姓爬到了城墙上,但却粮食断绝,很快就开始吃起了人⾁…
当多尔衮命令八旗兵扎木筏攻城的时候,明朝河南巡抚樊尚燝投⽔自尽,周王朱恭枵则绝望投降。
随着省府开封的陷落,明朝在河南再也没有了成规模的兵力,更重要的是完全丧失了抵抗八旗兵的信心,豫东各府县旋即传檄而定。加上之前的关宁旧将吴襄已经从山西南下,攻⼊了被崇祯帝放弃的洛,所以除了南一带据说是被流寇盘踞、依然“不服王化”之外,整个河南都已经变成大清国的疆土了!
一⽇之间,双喜临门,在济南追随皇太极御驾的文武百官,自然是声雷动、阿谀如嘲:
“…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我大清已得中原,这一统天下还会远吗?”
“…逆明昏庸无道,故而失却山河!我大清如⽇方升,必将定鼎神州!”
“…为陛下贺!为大清贺!万岁!万岁!万万岁!”
…
面对着臣子们的一片呼,皇太极自然也不会拂了他们的好意,当即就连连点头微笑,还表示要重赏多尔衮这位服征中原的功臣。不过,他的脸上虽是笑容可掬,眼神却是深邃得可怕,看不出丝毫的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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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被临时辟为行宮的原山东巡抚衙门里,皇太极正手持一盏油灯,对着挂在墙上的地图若有所思。
那是一幅囊括了整个大明疆域的地图,不仅用蝇头小字标注着一个个府县城邑,一道道山川河流,还据最新打探到的各处军情动向,用炭笔画出了天下各方势力的版图。
从地图上看,如今这个诞生不⾜一年的大清王朝,正是一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气象。
——在大清的东线场战上,皇太极御驾南征的八旗军主力,已经歼灭了明朝在山东的全部兵力,占领了除胶东登州镇之外的山东省全境。而多尔衮率领的那一路偏师,也攻下了开封,控制了河南东部各府。
在大清的西线场战上,则是以倒戈的关宁军为主力。其中,祖大寿所部的关宁军,已经初步扫平了山西全省的抵抗力量,又攻取了大同重镇,歼灭了这里的明朝边军。而吴襄所部的关宁军,更是南下渡过⻩河,占据洛,一口气席卷豫西,连潼关也是不战而下,从而打开了通往关中和陇西的大门。
至此,大清已经占领了北直隶、山西两省的全部,山东、河南两省的大部,昔⽇大明天下两京十三布政司,已有四分之一⼊手。如果再加上辽东故地的话,就跟两宋时代那个完颜氏大金国版图的差不多了。
但是,作为这个崭新帝国的最⾼统治者,皇太极陛下如今的心情却是一点都不轻松。
——大清王朝版图的迅速扩张,不仅意味着旧⽇宿敌的土崩瓦解,也代表着崭新敌人的相继出现,
比如,昔⽇困扰大明朝廷多年的陕西流寇,在中原江山易主之后,却变成了大清的祸患。
然后,在击败了明国山东巡抚朱大典,夺取山东大半之后,皇太极的地盘就跟登州镇叛军接壤,必须要对付那个在去年刚刚反出大明的陈新总兵,还有站在他背后的“海外髡贼”和天下第一名将⻩石了…回想起昔⽇在辽东场战上,一次次被⻩石用各种方式吊打的悲惨经历,皇太极就忍不住一阵头晕肝颤。
而传闻之中的澳洲大铁船,更是让皇太极完全想不出半点对策——幸好这铁船终究上不了岸。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更加严重的忧患,则潜蔵于大清王朝的內部…
首先,如今天下皆知,女真八旗这一回之所以能够如此轻易地夺取京北,乃至于⼊主中原、问鼎神州,得崇祯皇帝狼狈奔逃,在很大的程度上,都是依赖于关宁军的倒戈献关。
为了酬谢他们的大巨功劳,皇太极也是极为慷慨,不吝封赏,比如祖大寿就刚刚被封了晋王,吴襄则是封了周王,再下面封了公候爵位的将领也有十余人。如今太行山以西的山西全境,还有刚刚易帜的洛一带,都只是在名义上划⼊了大清的版图,实际上却是关宁军的立独王国,俨然仿佛晚唐的藩镇一般。
——不是皇太极没想过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而是女真八旗如今的力量实在有限,不算附庸汉军的话,最多也就是能动员起五万多人的野战军团,而且女真权贵多半只知凭借武力逞凶,却不懂文治之道。如果皇太极不竭力笼络汉人官宦和军阀的话,大清国本就没法在中原地界上站稳脚跟。
事实上,在目前这一阶段,皇太极本没敢把关宁军当成自家的奴才臣仆,而只是把他们看作是跟女真八旗联手服征天下的盟友,以及带领八旗打进中原的领路人,就如同蒙古的科尔沁部落一般。
如果这些人在某一天因为更大的利益而竖起旗子造反,皇太极一点都不会因此而感到奇怪。
其次,除了⽇渐尾大不掉的关宁铁骑之外,在女真八旗的內部,同样存在着让皇太极深感不安的隐患。
——说起来,皇太极庇股底下的这个大汗之位,从一开始就有些来路不正的感觉。
当年努尔哈⾚死掉的时候。本来是属意让多尔衮继承汗位。皇太极当时是全靠着联合了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等几位掌握实权的大贝勒,硬是死了多尔衮的⺟亲,大妃阿巴亥,这才以实力登上了汗位——要知道,在女真和蒙古这些蛮荒民族里,都非常讲究一个子以⺟贵。而阿巴亥所属的家族正好⾎统⾼贵、势力庞大。皇太极着阿巴亥给努尔哈⾚殉葬之后,年幼的多尔衮才失去了登位的可能。
但另一方面,这种凭着实力強行夺位的做法,对女真权政內部的凝聚力,同样造成了大巨的破坏。为了团结八旗,防止內战,同时酬谢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人的功劳,皇太极不得不推行八王议政、四大贝勒平起平坐,任何事情都是八旗讨论后才执行,自己从不擅自做主,类似于所谓的“原始部落主民制”
当然,任何雄才大略的帝王,都无法长期容忍这种大权旁落的尴尬状态。所以等到皇太极在汗位上逐渐坐稳了之后,就开始对几个兄弟动手,先是圈噤了阿敏,又在去年设计弄死了莽古尔泰,同时借着一些小罪,得代善服软。然后一步步的推行汉人的帝王制度,试图确立自己在八旗中至⾼无上的地位。
问题是,八王议政和四大贝勒平起平坐的制度,皇太极可以一步步设法推翻,但努尔哈⾚定下的八旗制度,却是轻易更改不了的——所谓的八旗,本来就是努尔哈⾚使用武力,把建州女真和其他各部女真強行融合起来的杂糅势力。除却女真八旗之外。又有蒙军旗、汉军旗等等分别。当初之所以要划分开来,就是因为各个旗、各个民族之间差异大巨,很难在短时间內融合到一起。
尽管努尔哈⾚让自己的儿子和侄子都当上了各旗的旗主,企图把八旗变成爱新觉罗家的私产。但问题是,有句话叫做庇股决定脑袋,当爱新觉罗家的诸位小辈们成为了旗主之后,就不得不开始为自己的旗争取利益。从努尔哈⾚起兵到皇太极继位的这些年里,八旗之间的內斗倾轧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当崇祯皇帝为朝廷争而苦恼不已的时候,皇太极又何尝不是为了平衡八旗势力而绞尽脑汁呢?
因此,在跟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较量的过程之中,为了制衡两红旗、两蓝旗这些深蒂固、传承以久的老势力,皇太极不得不借力打力,反倒是不断抬举多尔衮、阿济格、多铎三兄弟的两⽩旗。再加上多铎和阿济格都是能征善战的猛将,多尔衮又是多谋善断的智者,所以两⽩旗便不断的壮大起来。等到皇太极终于斗倒了其他三大贝勒之时,两⽩旗也已经一步步地发展到了尾大不掉的程度。
对此,皇太极不是没有想过要下手对付两⽩旗的多尔衮兄弟,可多尔衮的势力庞大,地位⾼贵,行事作风又十分恭谨,分派给他的差事也做得不错,而且各旗的亲贵,甚至是两⻩旗的年轻亲贵们,也都是愿意和多尔衮结,皇太极本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来对付两⽩旗和多尔衮兄弟。
更何况,几乎就在皇太极最终击败其他三大贝勒之时,也正好赶上了大明朝廷的土崩瓦解、关宁铁骑的献关倒戈。面对这等百年难遇的幸事,皇太极自然舍不得因为八旗內部的权力倾轧,而放弃了⼊主中原的绝佳时机——于是,打庒两⽩旗的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而多尔衮三兄弟名下的两⽩旗势力,也在这一年多来的大扩张之中愈发膨,在女真八旗的內部,对皇太极构成了跟关宁军一样的藩镇威胁。
事实上,皇太极之前派遣多尔衮率领少量偏师攻打河南,本来就是存在刻意刁难找茬的心思,所以才故意没有拨给多尔衮攻城重炮,想让他在开封坚城之下碰个钉子,以便于设法治罪。不料居然给多尔衮想出了决堤⽔攻开封的法子,反倒是成就了他的一场大功劳。而山东这边的多铎,也擒获了山东巡抚朱大典,哪怕是为了维持最基本的公正名声,皇太极也必须重赏两⽩旗才行——真是偷不成蚀把米!
不过,尽管因为计划落空而有些恼火,甚至两⽩旗已经有了功⾼震主的迹象,但皇太极也始终没有动过火并两⽩旗的主意。毕竟女真八旗总共就只有这么些人,实在是损失不起。如果八旗自己內斗得太狠了,不能把劲都用在汉人⾝上,那么就会有被汉人反推回去的危险。
更何况,两⽩旗的多尔衮三兄弟,固然因为⺟亲被着殉葬,而深深恨着皇太极。但换成八旗里面的其他人,难道就忠诚可靠了吗?阿敏现在还被圈噤着,莽古尔泰全家都被皇太极设计弄死,代善刚刚被皇太极削了不少权柄,济尔哈朗的⽗亲舒尔哈齐死在努尔哈⾚的手里…对于皇太极来说,这些家伙个个都是狼崽子,绝对养不的,只要坐在汗位上的自己稍微一懈怠,他们准会张开⾎盆大嘴咬上来!
当然,换成那些汉军旗、蒙军旗的人,恐怕也是一样。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想要庇股底下的宝座安稳,最好的办法还是亲自挥师出征,打败更多的強敌,用无可争议的赫赫军功来震慑一切野心家…想到这里,皇太极又举起油灯,琢磨起了地图上的战局。
——眼下,明国山东巡抚朱大典已经就擒,大半个河南也已经望风而降,八旗兵的附近再也没有了明朝的官军,只剩下了东面的登州镇叛军和南面的闻香教妖人这两个新对手。
关于陈新大帅的登州军,女真八旗曾经在场战上跟他们打过道,知道这是一块不好啃的硬骨头。如今又有⻩石这个老冤家给登州军做后盾,似乎就更加难打了——之前在多铎南下追击朱大典的同时,皇太极也试探着派遣了两⻩旗的小股兵马,在莱州府和青州府跟登州军锋了几次,全都是铩羽而归。
而南边的闻香教,则是一个更加陌生的对手。皇太极只知道他们是⽩莲教的一个分支,很有些妄自尊大,居然派遣过使节到关外来封自己当他们的什么“九尾大护法”!在天启年间,前任闻香教主徐鸿儒曾经在山东掀起过一场大,甚至还称了帝,不过仅仅几个月就被明朝官军平定,可见那会儿的战斗力必然不強。但这一次,闻香教的反贼兵马,却在江淮之间纵横驰骋了一年之久,似乎变得能打了一些?
至于接下来究竟该先攻打哪一个对手,皇太极一时间还犹豫未定——登州军是一块硬骨头,但毕竟地盘小,兵马也不会太多;而闻香教的情况则是一无所知,贸然打过去的话,或许就是一场豪赌了。
然后,随着一则紧急军情的传来,他终于做出了最后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