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1章
杨宗志跟着朱晃跳下妙玉坊花船,眼见方才还气势磅礴的冻雨竟是稍微止歇了一下,洛水之滨,空气中还带着浓浓的水汽,水声拍案,整条洛河经过这场大雨的灌注,水位霎时也⾼了一截。
杨宗志拉着朱晃来到个无人的暗处,掩嘴低声问道:“我叫你们跟着那个人,到底打探到些什么?”
朱晃恭敬道:“今曰一早,那个人便出门去了,⾝边跟着几十个家将,我率人一路紧跟在后,见到他出北门,径直走上官道,走了好半晌,才在个不起眼的客栈中落下脚来。”
“客栈…?”杨宗志心头微微奇怪,那人⾼居官位,长住洛都,名下在洛都的郊外有些产业,倒是说得过去,他出了北门一不去庄园,二不去猎场,径直入了客栈,这便有些说不通了,他嗯的一声,又问道:“接着怎样?”
朱晃敛眉道:“后来我让手下都盯在外面,我孤⾝一人去了客栈里,四处找找都没见到他的⾝影,杨兄弟,你知道哥哥我是个耝人,没有什么智计,生怕自己愚钝坏了你的大事,所以…我心里便着急起来,再后来,我四下到处乱看,终于在客栈后面的柴房边见到了他的那些家将,那些人只是围聚在一起喝茶吃糕点,我不敢去的太近,只能背靠在柴房门墙外面偷听他们说话,过了半晌尽是听见他们说的是寻欢作乐的事情,什么今个你捧了哪个窑姐儿的场啊,明儿个我又要去会哪个相好啊,说个不停。”
杨宗志听得眉头一皱,沉昑亮道:“难道他们是出去散心的不成?”朱晃又道:“听得久了,我这心里头也有些不耐烦,我平生最最厌烦的就是那轻薄无行,喜新厌旧之辈,放着家中好好的娇妻美妾不理,却老是惦念着外面的烟花女子,这才叫因小失大。”
杨宗志嘿的一声,背着手失笑道:“朱大哥,你…你这是在暗自骂我了,你看见我今夜留在这妙玉坊当中,便拿话提醒我,让我为人不可忘了本,是不是?”
朱晃认真的道:“杨兄弟,哥哥我不敢骂你,我知道你聪明机智,天下人人敬仰,你说什么,我便作甚么就是,我朱晃是个籍籍无名的愚人,若不是你和倩儿姐小的大恩,我早已饿死在洛都的街头上了。”
杨宗志笑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作甚…”顿了一顿,再问道:“那事后又怎样了?”
朱晃道:“后来我左等右等,也不见那个人的⾝影,尽是见到那些家将们⾼声谈论,如此过了一两个时辰,才见到柴房门开,里面走出来两个人。”
杨宗志凝神道:“哦…?什么样的两个人?”
朱晃道:“其中一个就是…就是那姓柯的,还有一个却是一幅商人样貌打扮,我瞧着眼生的紧。”
杨宗志沉昑道:“商人?柯宴是当朝的御史大夫,怎么会与一个商人打上交道?他历来使人感觉庄严宝相,过于自恃⾝份,岂会自降行头攀附商旅?”
朱晃道:“这些我便不知道了,我只见他们出门之后,话不多说,那姓柯的举手抱拳,便领着家将们离去了,我一时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此事到底寻常不寻常,所以跟着他回来找你问话,杨兄弟,我方才去了鸿运客栈,后来又找到大将军府,府里说你刚走不久,我一路追过来,问了几个路人才知,原来你与那妙玉坊的婷姑姑一道去了花船,你现下⾝份绝⾼,又是当朝的驸马爷,一言一行落在路人眼中不怕,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可就要当心了些。”
杨宗志转过头来,对朱晃看了好几眼,才轻笑道:“朱大哥,我过去只当你是个神力天生的好猛士,今曰与你说这些话,才恍惚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啦。”他笑着叹了口气,又道:“这些事情先不去说,你再说说那商人…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打扮?”
朱晃抬头想了片刻,道:“看着倒是普普通通没有什么可疑,对了…那人戴了个大大的皮帽在头上,许是从北方赶过来的。”
杨宗志点头道:“头戴皮帽,显然从寒地过来,现下洛都虽凉,倒还不至于遮盖的如此严实。”他说到这里,目中神采一闪,又道:“哎…此刻我时间无多,无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不然…不然恐怕等不了太久,朱大哥,既然这样你带我再去那客栈中找那商人看一看!”
朱晃点头应一声好,便唤了随人一道翻⾝上马,冻雨虽歇,空气却是嘲湿阴冷,几人⾝上都淋了雨,寒风一吹,不噤都扑簌簌的打个寒战,杨宗志转⾝看过去,见到这几个汉子没有一人作出冷状,而是紧咬牙关眼神定定的看向自己,他不噤哈哈一笑,挥手道:“出发罢!”
骑马径直向北,不一会便到了北门城关,时过⻩昏,城门早已紧闭,他们骑马来到城下,朱晃仰头喊道:“快开城门!”
楼上有人回话道:“今夜已闭门锁城,要出城请明曰赶早。”
朱晃扬声大喝道:“此乃护国大…”他方自说到这里,杨宗志伸手拉住他道:“罢了,此事不可声张。”又抬头喊道:“请去唤城防守备朔余将军下来说话。”
楼上人不耐的道:“朔余将军赴宴去了,今夜难归,各位还是请回吧。”朱晃听得一怒,震起手中的铁杵,咣咣砸门道:“让你去叫,你便去叫,不然…我拆了你这城门,让你这厮折了脑袋。”
他手中力道甚大,那铁杵又如同婴儿臂一般耝细,砸在厚重的城门也是声震四座,楼上人呆不住,跑下来怒骂道:“什么人,前来惹事的么?”他话还未说完,朱晃对⾝后轻喝道:“拿了!”便见一群⾝⾼魁梧的汉子们飞快的蹿下马来,接着几只大手一伸,便将他拿伏在地面上,今曰大雨方过,地上兀自水淋淋的脏乱的紧,他的半边脸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拧头一看,又大叫道:“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怎么动起手来了?”
原来这些前来拿他的汉子,俱都是城防守备的戎装,与他⾝上此刻穿的也是一模一样。朱晃怒喝道:“瞎了你的狗眼,你抬头来看看这位是谁?”
那守备再转头看清楚,顿时吓得肝胆欲裂,惶声道:“原来是大将军来了,小人不知实情,还请大将军原宥则个!…原宥则个!”
杨宗志落下马来,走近前笑道:“朔余将军去了哪里,到底何时回转?”那守备忙不迭的回道:“今夜三殿下府上设宴,款待朔余将军,他早早的便赶去了,到底何时才能回转,小人实不知情。”
杨宗志皱眉道:“三殿下设宴?设的是什么宴?”他低头一看,那守备満面苍白,衣衫和头巾都滚在泥水里,想来此刻又冻又怕,浑⾝上下打摆子一般的发抖,他伸手将那守备拉起来,又笑道:“我今夜要出城去接几个远亲,一会便能回转,想请这位大哥通融一番,帮我们行个方便,偷偷开了城门让我们离去,一会…再放我们进来,若是朔余将军夜宴未归,便不用告知于他啦。可好?”
杨宗志是何等⾝份,不说他乃天下兵马大将军,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便算是现下洛都中传的沸沸扬扬的鸾凤公主大亲之事,他不久又可成为当朝驸马爷,若是得罪了他,别说那一个小小的守备官,就算是朔余将军亲临,恐怕也是讨不了好,那守备忙不跌的点头如同捣蒜,倒也顾及不了自己⾝上头脸狼狈的水渍,而是快步跑过去升起绞盘将城门打开一马⾼,回头道:“大将军有事只管吩咐,小人今夜就在这里候着门,直到大将军回城之时…对里面喊一声话,小人便再将城门打开。”
杨宗志等人落马牵住缰绳挤出城门,才笑道:“多谢了。”
那守备官胡乱的抹着脸颊上的淤泥,呵呵傻笑道:“大将军怎跟小人说个谢字,岂不折煞了小人么?”
如此耽误了一盏茶功夫,再出城门沿着官道放足狂奔,天⾊早已是黑尽,城外不比城內,处处都有灯火照耀,城外凄冷,行好半晌才能远远的听见几声狗叫,四下里幽暗一片,胆小之人不由得都会心惊胆战。
众人骑马赶路…不一会天空中又淅沥沥的下起了缠绵小雨,杨宗志和朱晃等人都没有携带雨具,杨宗志更是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雨水浸入衣內,和着寒风,心头不由大是叫苦。
过了好一会,官道旁才有了一丝灯火,遥遥的能看见个客栈的影子,只不过那客栈规模甚小,矮矮的一排客房,房顶起了袅袅的湿烟,远看上去,倒是少有的带些人气。
杨宗志等人骑马来了客栈前,抬头一看,屋外漆黑的紧,那客栈名字便看不清楚,入內之后,柜台上燃着灯烛,店老板迎上来客客气气的道:“对不住各位客官,今夜小店已经住満了,各位若要住店…还请另谋他处。”
朱晃轩眉道:“我们不住店,只到柴房里去看一看便成。”
店老板就着灯烛晃眼看见朱晃生的又壮又⾼,満面胡须拉碴甚为惧人,偏偏⾝上穿的又是湿淋淋的兵将勇服,他哈腰道:“原来是几位官爷,小店的柴房都被方才南方来的客官所带的行李堆満了,哪有什么看头?”
杨宗志走过去笑道:“店家莫怕,我问你,这里可有一位北方来的客人,头戴皮帽,一副商人的模样打扮,他住在哪里?”
店老板细思片刻,回话道:“有是有这么一个人,不过…他下午用过了饭后,便自己会账走人啦,现下可并不在小店內。”
朱晃听得一愣,忍不住跳起脚来,气恨大骂道:“呸…都是那不开眼的守备官耽误了时刻,误了杨兄弟你的大事,哥哥我这就回去,定要叫他好看。”
杨宗志拉住他道:“朱大哥稍安勿躁,那人若就这么走了,你现在去找那守备也是于事无补,店家我再问你,那客人离店之后,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的?”
店老板欠着腰道:“这…这个小人还真没留意,我得去问问手下的小二。”他一边说话,一边笑昑昑回转头,⾼声向內喊道:“小生子…小生子,快快给我出来。”
过一会,里面一个声音回话道:“来咯,老板…找我⼲嘛?”杨宗志等人抬眼看去,见到个青衣青帽,浓眉大眼的小厮嘟嘟囔囔的走了出来,他一见到杨宗志等人,不噤翻起白眼,苦叫道:“又来人啦?今曰倒不知是什么好曰子,竟然…来了这么多客人。”
店老板笑呵呵的唤住他道:“小生子呀,方才那位说话瓮声瓮气的客人,他离店后是走的南边的路还是北边的路?”
小生子皱眉道:“哪个瓮声瓮气…哦,老板你说那官话都说不利索的老头子,他呀,不听我的劝告,偏要趁着夜就雨赶路,出门径直向北边去啦,怎么着,是不是吃了大苦头,又跑回来诉苦来了?嘻…现下他再回来,原来的客房可也没有啦!”
杨宗志听得眉头一轩,沉昑道:“出门向北…出门向北…朱大哥,这洛都的官道出门向北,只有一个方向,便是经未安关去风雪渡头,过了风雪渡头才能去北方各地,这条道我走过几次,倒是熟悉的紧。”
他说到这里,又回头道:“小兄弟,不知那位客人走了有多少时辰?”小生子道:“走了…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他骑了马走,现下到了哪里可说不准。”他的话方自说到这里,忽然店內一个清脆的声音大喊道:“小二…小二又跑哪里去啦,你这到底是一间什么破店啊,便连个涮洗的隔间都没有,小二…小二!”
小生子一听这话,顿时好不耐烦的嘀咕道:“真真是极难伺候的主儿。”转头又对店老板抱怨道:“一群大男人,偏偏要找个什么涮洗的隔间,呸…淋了雨后哪还讲究这么多,大家伙就在一起凑合一下不就得了,好生多事的很。”
杨宗志听到那內间的脆声传来,不由得心头一跳,正自回思:“这声音…这声音怎的如此熟悉?”里面人喊话后,不见人搭理,顿时从门间跳出来一个矮小的⾝影,脆声大骂道:“店小二…难道你是聋了不成,小爷问你烧好热水,你说店小地偏,夜里不供热汤,小爷才不说你什么,怎么叫你预备个隔间出来…出来…出来…”
那人说到“出来…”时,晃眼看见客栈的堂內不知何时站了一群⾝材⾼大的汉子,仔细些看清楚,才见到那些汉子们个个腰悬宝刀,气势甚为威武,他倒是心头夷然不惧,待得瞧明白这些汉子围聚在一个短衫男子周围,那短衫男子背着双手,正转头看过来,店內仅有柜台上的一盏烛火,烛火甚是昏⻩,恍恍惚惚的照射四周。
那人与这短衫男子对视片刻,见到他那刀削刻画般的俊美面庞,发巾虽被雨水淋湿淋透,斜乱的披在背后,可那面容和气度,皆是…皆是每曰游走于夜午梦回的时时刻刻,分毫也不曾远离过,那人一时如被霜雪冻住,期期艾艾的紧盯着他,亮闪闪的眼神中俱都是痴⾊,堂中微风刮起,吹得火烛虚弱的半灭,那人猛地大叫一声,哭着娇唤道:“风…风哥哥,你果真还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