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姜从人群里挤出,孩子丢失她心里也自责。
“大伙帮忙找找哎。”她跟周围人说“一会下雨不好找。”
许连雅把零落的刘海捞回脑后,也捡回几分清明,她得冷静下来。
“我女儿不会一个人到处跑的,应该是跟什么人走了。”
老大爷承了许连雅的帮忙,站出来代表地说:“孩子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的?”
“阿扬,许铭扬。”许连雅说“叫她‘阿扬’听得懂。卷——”比了到耳朵下方的长度“穿白色短袖和黑色背带长——”许连雅后悔让她穿了这么灰扑扑的颜色,在这种天色里一点也不显眼。
老大爷不知怎地瞅了姜一下。
“大伙记住了吗?南宁来的小孩,说普通话。”又点了一个年轻人“李家老二不是摆喜酒吗,问问那些小孩有没有看到,还有叫几个人一起来分头找吧,村里、江边、后山,都找找。”
年轻人应过,飞奔了出去。
像许多典型的农村,福沙村的青壮年大多加入广东打工,平就剩老人和孩子留守。这回又是暑假,许多孩子早已南下和父母团聚。只有赶上过年与喜事,村里才热闹些。
“孩子不会跑的,一定是看到什么稀奇的忘了时间。”
姜虽这么安慰,眼里焦灼怎么也无法掩饰,双手不安地绞着。
许连雅茫然点点头。
“阿扬——”
许连雅跟着到江边的两人,一路呼唤。
昨夜暴雨,浑浊的江水比清澈时更显凶险。江边茅草晃动不时映出有人钻出的错觉。
阿扬会水,但应该不会冒险玩水,除非不小心…
许连雅不敢想。
带队的是老大爷和另外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妇人。
老妇人用方言小声感概:“又是一个‘阿扬’哎,我还记得以前找那个阿扬的时候,漓江也涨水了。”
“是吧,年纪也差不多。”
“结果在江边找到的是老唐家那孩子…”
“好多年咯。”
沿江寻了一路,一无所获。他们与村里那队汇合了。
姜眉头皱得像直面太阳光。
“韦四家的东东也没见人呢。”
“我家东东爱到处走,但是饭点都会回来,今天到现在还没见着。”说话的应该东东妈。
老大爷忽地右手砸向左手心“阿扬不会跟东东一起走了吧。”
姜说:“阿扬又不认识东东。”
许连雅人生地不,只能跟随他们的路线。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又一层无力感到她肩头。
“带上雨伞和电筒,往后山找找。”
老大爷最后发话。
路过山脚一户人家,有个老拄着手杖端坐门前,定定盯着一队人马近。
“你们那么多人干什么呢。”问的是领头的老大爷。
老大爷又削削削讲起桂林话,语速飞快,连比带划,许连雅听不太清。
姜有些激动地翻译:“说是看到东东带一个小姑娘上山了,应该是阿扬。”
东东妈忽然拍了一把大腿,嚎了一句:“又克他老盖那啦!”
所有人脸色变了变。
许连雅问姜:“去哪里了?”
姜说:“…去他老爸那。”
“他老爸在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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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扬跟着布谷鸟走,摘了茅草,一路随手鞭打。
路过山脚那户人家,端坐门口的老喊他。
“东东,又去哪里?”
布谷鸟不回应。
阿扬凑到布谷鸟耳边“原来你叫‘咚咚’啊。”
东东看了看她。
“咘——咕——咚咚——咘——咕——咚咚——”阿扬自娱自乐。
老又问:“那女娃子谁啊?怎么没见过。”
东东不理,继续往前。
阿扬朝老挥手:“我们去找他爸爸。再见。”
老手杖敲了敲水泥地,没了牙齿的嘴巴像无花果干:“要下雨啦!别跑。”
两个小孩充耳不闻。
桂林山岭奇多,怪石嶙峋,浸过夜雨的山路滑滑的,有些地方茅草拦到了路中间。
阿扬第一次爬这样崎岖的山路,冒险的兴奋盖过危险的忧虑。
“哎呀——”她滑了一跤,像只小猫四肢贴地,定格了几秒,又慢慢爬起,拍拍去不掉的泥巴,略带委屈地说:“咚咚,你等等我呀。”
东东停了下来,小手在子上擦了擦,朝她伸出手。
阿扬又笑嘻嘻,拉住了他的手。
东东不知用捡来的树枝开道。
四周不时传来小鸟啁啾,混着树叶的沙沙声,泥土气息沉重。
“你爸爸住在山里吗?”
东东点头,忽然停下,看着阿扬,用树枝戳了戳地面。
阿扬不确定地说:“他住地里面吗?”
点头。
“那他是土地公公吗?”
东东的摇头不晓得代表“不知道”还是“不是”
“那你爸爸死掉了吗?”
东东不带犹豫地点头。
“我姥爷也死掉了,但是他住我们家。”阿扬自顾自说:“我们家里有个像…像庙一样的东西,我姥爷就住在上面。你爸爸住这里不会孤单吗?我妈妈说不能让姥爷住外面,他会孤单的。”
东东眼神惘地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松开手,加快步伐小跑起来。
“哎咚咚,你等等我呀——”
东东在不远处停下,指指他前面。
墓碑后是一个石头砌成的环形,上头冒出小坟包。墓很新,坟包上冒出几杂草,东东走过去拔掉了。
“你爸爸住里面吗?”
东东点头。
阿扬挠挠头,指着墓碑:“‘韦小宝’的‘韦’。”
东东没回应。
阿扬左右看了看,回到来时的道边。
她蹲在路边拔小黄花,有些梗太韧,一使力,整个人就噗通坐到了地上。她一手攥着一束小黄花,一手拍着股,歪歪扭扭地回到东东身边。
润的小黄花整齐地摆在墓碑前,映着墓碑上刻的文字,在山风里轻颤。
两个蹲下的身影像随处可见的石墩,静静立在那里,仿佛进行与神明的交流。
“哎,下雨了!”阿扬伸出手试雨,又一颗砸到她的手心。“我们快回去吧!”
雨滴砸得枝叶摇晃,像一只只送的手。
东东拉着她踉跄下山,走着走着,拐上一条来时不曾走过的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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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连雅穿着五分,小腿被茅草划过,细微伤痕早不及心头钝痛。
桂林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大小溶随处可见。
许连雅望着那些黑魆魆的,内心煎熬,走得跌跌撞撞。
“小心点。”姜适时搀扶她一把“山路比较滑,注意脚下。”
雨下起来。
丛丛山林,茫茫大雨里,一声声呼喊像被噬一般,毫无回应。
队伍停了一下,手电的光柱四周扫着。
许连雅看到前面韦姓的墓碑,黄的小野花被大雨打的七零八落。
姜朝她点点头“东东爸的。”
东东妈的声音传来:“这死孩子跑去哪里了,没在这哎。”
老大爷指着那小花“应该是来过这里的。”
有个年轻人出声道:“前面那不是有个‘神仙’嘛,我们小时候就爱跑那里去玩,会不会到那里躲雨了?”
老大爷当机立断把七八人分成两队,一队往另一条下山路,一队去探“神仙”
许连雅跟在去“神仙”那队。
山里行了大半小时,看哪都相似,早已不认得来时路,要是阿扬真的上山落单了…
“阿扬——”
嗓子沙哑像被生生割裂。
“前面就是。”有人提醒。
所谓“神仙”不过是小孩间的戏称,实际是村民供奉某路神仙的地方,叫得多了便沿用下来,要问具体供奉的神仙,十有八/九会摇头。
“阿扬——”愈发使力。
“妈妈——”
细弱的童音幻听一般。
许连雅去拉拉姜胳膊“你听到了吗?是在叫‘妈妈’吗?”
姜犹豫。
许连雅并不等她回答,呼声又起:“阿扬——”
“妈妈——”
“许铭扬——”
“妈妈,我在这里——”
许连雅看到了,山口有个矮小的身影蹦蹦跳跳,朝她招手。
许连雅几乎是推开众人跑到了最前面,险些跪下,紧紧抱住了女儿。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妈妈了…”
阿扬没想到自己闯了祸,许连雅这模样也叫她手足无措,环上许连雅的脖子,呜咽地说:“妈妈你别哭…妈妈你别哭啊…”说罢,倒是自己先哭了出来。
那边另一家却是不同光景。
东东妈提起东东一条胳膊,毫不留情就往股扇了一巴掌,方言叫骂很快被东东哭天抢地的嚎啕掩盖了。
老大爷在旁无奈劝着:“别打了,都找到了,没伤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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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连雅背着女儿回了姜家。
姜给烧了洗澡水,许连雅给阿扬衣服检查一遍身体。
许连雅只找到她膝盖上一块淤青。
“疼么?”
阿扬摇头。
“真不疼呢?”
“不疼。”
“妈妈心疼啊。”
许连雅疲惫得暂时没有与她计较错误,打开花洒替她冲去脸上的污痕。
小的那个也全然没犯错意识,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问:“妈妈,爸爸是死掉了吗?”
花洒差点摔到地上。
“谁告诉你的?”
“咚咚爸爸死掉了。”阿扬着胳肢窝,样子像拥抱自己“爸爸是不是也死掉了,才没有来找我们?”
许连雅不知道她怎么理解“死掉了”的含义,阿扬平静的表情更像在说“出去了”她显然还没有措词委婉的意识,干干脆脆便说出来,不清楚这词会给听者带来怎样的震动。
“什么是‘死掉了’呢?”
“像姥爷一样。”
…看来还是懂的。
许连雅一条胳膊轻轻环住她。
“阿扬,你听妈妈说,爸爸没死。爸爸还像我们一样活着。”
“那他为什么不回家呢,爸爸不喜欢我吗?”
阿扬已经没有在南宁时的歇斯底里,心里似乎认定了某个答案。
“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许连雅心底茫然,不知道告诉她哪个答案才最好,也回答不上任何一个问题。
也许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组成的家庭,哪样都是错的。
姜拿着巾在浴室外站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敲门,把巾轻轻搭在门口椅背上。
姜端着姜糖水进房时,许连雅母女像全然没进行刚才的谈话。
阿扬像那晚盘腿坐上,不过身上多披一条巾,许连雅在旁擦头发。
“刚才淋雨了,喝点驱驱寒吧。”
姜出去了一会,又折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月饼铁盒。
“刚收拾了一下屋子,找到家里的相册,你们要看吗?”
许连雅生怕听错了。
“…怕你们无聊,村里比不上大城市,晚上就没什么活动了。”
生硬解释里那点女人的暗语,许连雅瞬间明了。
她双手接过,这盒子来得比姜糖水还及时。
“好,好。”
姜尴尬地手“那…你们看,我下楼煮饭。”
“妈妈,这是什么?”
阿扬跪坐起来,伸长脖子。
许连雅坐到边,怕人瞧破了似的低语调。
“爸爸的照片,看吗?”
“要!”
阿扬膝行而来。
铁盒边角已经生锈,盒面灰尘刚被擦去,许连雅在腿上打开盖子。
里面只有一本不厚的相册,四周已磨出边。
翻开第一页,是赵晋扬父母年轻的照片。那个年代的黑白照薄薄一片显得十分脆弱。
“这是谁?”
“爷爷和。”
“哦。”阿扬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赵晋扬父母的照片只有寥寥几张,最显眼莫过赵晋扬父亲穿警服的唯一一张。边缘已经磨破了。
许连雅终于翻到了赵晋扬的部分。
“你看,爸爸在这。”指着姜怀里抱着的小孩子。
“…好小哦。”
许连雅把照片小心抠出来看了背面“你爸爸一岁的时候。”
看得出当时条件有限,留下的照片不多,几页之后便是彩照了。
“这个,”背景是南宁火车站,想来已经是上警校的时候了“这个是爸爸。”
赵晋扬剃了板寸,两手背在身后,表情将笑未笑,看得出不太乐意拍照。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真英俊,不仅是五官和体型出众,更是因为青春期里特有的朝气。
阿扬把相册捧近了一些。
“爸爸帅不帅?”
傻笑“帅!”
“小舅舅帅还是爸爸帅?”
不带犹豫地:“爸爸帅!”
“跟阿扬像不像?”
陷入沉思“唔…”许连雅把手机调成前置摄像头,当镜子对着阿扬,一手起她的刘海,女儿光洁的额头出浅浅的美人尖。
“看额头这里,发际线中间尖尖的,像不像爸爸的?”
阿扬两边瞧了瞧,手指摁在眉心上方“这里吗?”
“嗯。”“你没有吗?”
许连雅捋起自己的给她看“妈妈没有,平平的一条线,看到了吗?”
阿扬眼神又落回照片上。
“在看眼睛…还有鼻子…”许连雅说“爸爸最好看的是鼻子,像不像你的?”
“嘿嘿,像。”
许连雅不知她是否看出真的相似,起码她小学时代从来体会不到“眉眼很像”的深意,但女儿脸上的足,完全驱散了她来时的惘。
“我们把照片拍回去给你好不好?”
点头。
许连雅调好摄像头,对焦,拍照——
闪光灯闪了一下。
她像偷拍被发现一样捂住了手机。
“…妈妈怎么了?”
“没事…”
许连雅为自己见不得人的想法无奈一笑,关了闪关灯重新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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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一早,天有放晴之势。
阿扬站在门口,两手背在身后。
“好好站着,别东张西望。”
许连雅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哦。”
围栏里的群又在散步,阿扬越看越羡慕。
“咘——咕——”
阿扬偷偷摸摸张望,轻声应:“咘——咕——”
东东走到了她面前,眼睛肿得睁不开。
“我妈妈让我罚站。”
东东在阳光里眯了眯眼睛。
“我昨天跑了。”
东东提提子。
“我一会再跟你说话。”
“许铭扬,你又跟谁说话呢?”
东东这回没跑了,因为东东妈也一块过来了。
妇人有点不好意思,用普通话打招呼:“早。”
许连雅:“…早。”
姜从屋里看到,招呼母子进来。阿扬也被顺带解。
“昨天我儿子不懂事,带妹妹跑,让你担心了。”东东妈把儿子推到身前,斥着:“快跟阿姨和妹妹说对不起。”
东东怯怯地看着另外三人,深深埋下头。
“快说啊!”东东妈又推他“你哑巴了?!”
许连雅忙打圆场:“没事,小孩子爱到处玩,说不定是我女儿说要去的。最后回来了就好。”
东东妈抬高声训儿子“刚在家里怎么教你的,‘对不起’都不会说,幼儿园白上了!”
姜劝着东东妈:“你别老大声跟孩子说话,吓到他的。”
东东妈又羞赧又苦恼“忍不住啊。我们家韦四去年走后,东东都不爱说话了,村里小孩也没人跟他玩,我急啊。”
许连雅怕她又打孩子,朝阿扬说:“阿扬,你不是带了糖果吗?带东东也去尝尝。”
阿扬巴不得离开大人掌控,拉着东东上楼。
阿扬从行李箱挖出一个七彩铁罐,把糖都倒上,按颜色给他介绍口味。
“你喜欢哪一个?”
东东指了一粒橙的。
阿扬放他手上“这个是橙子味的,有点酸哦。”
东东默默剥开糖纸含进嘴里,果然酸得皱起眉,但旋即又被甜出了一个微笑。
这个只会“咘咕”叫的小男孩给她同病相怜的亲切感,阿扬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
阿扬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我爸爸也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