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听那头吵吵闹闹,姜问:“吃饭了没?”
赵晋扬说了正在,又重复开头的“什么事”
姜说:“没得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那头但笑不语。
姜没心思与他瞎扯,说:“明天得空回来一趟没?”
“出什么事了?”
电话打得急,还没寻得合适理由,姜支吾着:“明天村头李家老二结婚,你回来喝喜酒呗,好多人都回来了。”
“哪个了?”
“比你小几岁的,你小时候还和他一起去偷过柿子,被人家捉了一起送回来,记得没?”
“呵呵,那个啊。”赵晋扬说“都十几年没联系了,不去了,你帮我封个红包。”
“…”“就这事啊?”
姜埋怨:“你就没得空回来么,有那么忙?”
“这店不是刚开吗,我得看着点。再说现在是荔枝和西瓜的季节,得趁热多赚点。”
“…八月龙眼,九月葡萄提子,十月是国庆和柿子,十一二月柑子柚子,忙到年末都歇不了是没。”
“妈,你真懂。”赵晋扬越来越没谱。
“你就是不愿回来…”
赵晋扬叹了口气“妈,要不你过来吧,家里也没什么事。你一个人也无聊,在家是做饭,过来也是。”
“我才不无聊,出去了你来帮我养吗?”姜咬咬牙,甩话道:“你老婆孩子找上门来了你回不回?”
赵晋扬又发出呵呵的浑重笑声,嘴不正经的嘲讽:“是没,我老婆美不美?”
“…你又喝酒了。”
“喝了点,没多。”赵晋扬声音忽然疲惫下来“跟以前同事在一起呢。”
姜心里那点琢磨没了依靠点,气地说:“你身体刚好,少喝点酒。”
“真没喝多。”
“不回就不回吧。你自己注意身体。有空自己做饭,外面的不干净。烟也少点,你现在身体不比以前了。”
赵晋扬不知是真委屈还是装的,说:“我做饭费劲啊,让你过来你又不肯。”
姜听着,悲哀就像夜浸她的身体,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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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电话刚断,赵晋扬对面坐下一个男人。
“我妈,忽然喊我回去一趟。”他手机扬了扬,回兜“怎么磨蹭到现在?”
“换了身衣服。”
比起赵晋扬,男人坐得脊梁直,两腿张开,双手搭膝盖上。
赵晋扬语带嘲笑:“你说你,怎么还跟穿警服开大会一样。”
郭跃低头看自己姿势,可能也觉僵硬,稍微弓下。闻到对面的酒味,郭跃皱眉:“怎么不等人就自己喝起来了?”
赵晋扬眼神斜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意思是“我没动”“下午喝了点。”顺手了太阳。
郭跃撬开瓶盖,给两人上。
第一杯,浇在天大排档的水泥地上。
“敬老大的。”
他声音沉,没有故意煽情,像寻常说话,但因为内容显得格外压抑。
赵晋扬掀起眼皮盯着郭跃,效仿他把自己杯里的酒也倾倒。
“第二杯,敬水姐的。”
毫无意外地,赵晋扬瞅见郭跃眉头动了动,无关厌烦或者不屑,更接近痛苦的。
他转开了眼,暗暗叹了口气。
郭跃木然又斟。吵闹的环境里这一隅仿佛被隔开了,异常萧索。
赵晋扬咬开一双一次筷子,开始夹菜。
郭跃盯了好几筷子,忽然一笑:“嘿,还娴熟了嘛。”
赵晋扬看向拿筷子的左手,伸到郭跃面前,夸张地张合两下,语气带着孩童般的沾沾自喜“戳你双眼都没问题。”
郭跃呵呵笑“来啊。”说罢,去夹炒花生。赵晋扬也没慢着,筷子直直刺下,去抢那颗花生米。
花生已上了郭跃的筷子,才到半路,赵晋扬全然筷子当剑,击向郭跃剑刃。花生受震,暗器般飞。两人眼疾手快,双双夹出,郭跃在上,赵晋扬往下,然而都高估了自己能力,花生不留情面地掉到了地上。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颇有一笑泯恩仇之意,收回筷子往碗里戳平。
干了一杯,郭跃先开了头“老大的…是昨天吧?”
赵晋扬嚼碎一颗花生米,啊了一声“喊你出来不出。”
郭跃语带歉意“昨天跟一个案子…”
赵晋扬对案子内容不感兴趣,冷冷地说:“你没忘就好。”
“怎么可能。”
嚼花生米的声音让赵晋扬莫名享受,仿佛亲手捏碎了憎恨的什么,于是又夹了一颗。
“老大的…还是没立墓碑吗?”
“没有,她不会立的。”赵晋扬摇头,动作变慢了,更正道:“老大家属不会立的。”
“我知道。”也不清楚指的是立墓碑,还是赵晋扬解释的部分。
“你还没去找过她?”
“啊?”
郭跃眼神讽刺他的伪装。
“没去,”一仰头,酒杯见底“我这副鬼样子…”
赵晋扬语气里的自暴自弃让郭跃眉头又锁起。
“我去找她干嘛。她要过得好,我去了也是给她添堵;她要过得不好,我心里也不好受。”
郭跃气着“那你费那么大劲回来做什么,在广东不是更多人,梁正、大姐他们都在那边。”
赵晋扬抬了抬脸,眼神凌厉,倏然从桌下往郭跃椅子腿踹了一脚,震得郭跃酒水洒了一手。也亏得他坐得扎实,没从椅子上晃下来。
“那你他妈又跟我回来做卵啊!”刚冒出细苗的气焰像被赵晋扬一脚踩下去,郭跃低声说:“不是怕你没个人照应吗…”
赵晋扬又要去踹,郭跃这回机灵地挪了一下,一脚落空的赵晋扬怒火上头:“到底谁他妈照顾谁啊?!”
郭跃彻底蔫下去,又默默给他倒酒。
“喝酒吧。”
赵晋扬恶狠狠瞪他一眼,倒是端过了酒。
谁能想到六七年前他们还是拳脚相加也互不相让的两个人,这回才寥寥几句,高下立判。
可赵晋扬一点也不享受,这不是打败敌手的成就感,而是眼看着一个雄风威震的兄弟变得懦弱,他的妥协不是因为纵容和谦让,是放弃反抗与斗争。
郭跃投降了。不单单对他,而是对所有。
性格巨变意味着生活的不安定,尤其发生在赵晋扬这类人身上时,那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动。
夜越深,南国的夜生活越热闹。
周围喧嚣更甚,他们这一角落仿佛被沉默噬,寂静得像长荒草的坟头。
**
姜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眼前影子有了晃动,许连雅来找她了。
“阿姨?”
姜匆匆抹了抹眼角,回头,许连雅已经换上了睡衣。
“晾衣服的地方在哪里?”
姜把她带到二楼一间大房的阳台,说:“怕晚上下雨,先晾这里吧,明天再晒楼顶。”
房间的铺和桌椅盖着防尘布,东西也都收在纸箱里,看来久无人住。
姜主动说:“这房间是要给我儿子住的,他喜欢有阳台可以看得远,但是新房建好他还没回来住过呢。”
这句式太熟悉,许连雅不想到一种可能,心脏扑扑猛跳,想求证又怕直面答案。
“你晾好关灯就行,门不用关。”
姜示意开关位置,没给她询问机会,转身离开。
许连雅回到房间,姜提了把凳子和小风扇过来,帮她们接好排。
阿扬穿的吊带睡衣,脖子上那颗飘绿的平安扣毫无遮掩出来,她人小,平安扣大得醒目异常。
姜失神片刻,才想起正事。
“明天想吃什么早餐?”
“都可以。”
姜看了阿扬一眼“米粉吃吗?”
阿扬盘腿坐上,握着她的两只脚,仰头说道:“我要吃牛米粉,不吃马米粉。”
许连雅说:“没有马。”
姜不知典故,为小姑娘的天真微笑:“那么喜欢牛。”
阿扬两个膝盖兴奋地上下打了打“爸爸爱吃牛,我也爱吃。”
这回许连雅拦也拦不住,尴尬地笑笑。
姜掩饰黯然与困惑,说:“明天村里走人家摆酒,我早上七点要去帮忙。我把米粉准备好,你们醒来自己过一下水,可以吗?”
“麻烦了。”
“你们…明天还没走的吧?”
许连雅揣摩不出是想让她们走还是留,试探地说:“我们在这里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怎么会。”姜笑“平常就我一个人,你们来我还能有人说说话。你们白天搭车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许连雅捏捏阿扬后颈“跟说晚安。”
小姑娘冲着老人笑“晚安。”
舟车劳顿,阿扬没有问更多关于爸爸的事,沉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发现地面透才晓得夜雨滂沱,许连雅意外地发现姜在天井里搅饲料。
许连雅牵着女儿下楼,讶然:“阿姨,你不是帮忙去了吗?”
“正好得空回来喂。”姜在铁盆边缘敲落勺子上沾的饲料“我给你们把米粉也煮了吧。”
姜的体贴让许连雅受宠若惊。
又问:“中午想吃什么?”
许连雅唆了一口米粉,忙说:“你平常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好了,不用麻烦的。”
姜想了想“我在那边干活,打包点酒席菜可以吧。”
许连雅哪好意思说不,几乎要摁着阿扬脑袋一起点头。
农村人的一天,除了干农活便是一三餐。待客之道上姜提供不了别的娱乐,只能在吃喝上花功夫。淳朴的热情里也窥见了寡居的寂寥。
这样的生活,许连雅难以不想到自己的以后。
到底是少年夫老来伴,儿女只是路上回忆童年的一面镜子。
许彤依然会给她物相亲对象,只不过质量逐年下降,离异带孩的中年男人几乎成了她的标配。
这几年少不了娘家帮忙,许连雅才能把阿扬拉扯大。她多少敛起年轻时的偏执,不再拒绝许彤的安排。
只是内心抗拒怎么也无法抗拒,她次次如坐针毡。
说不出所以然,就是不对劲。
有一次许连雅做了个梦,她和一个看不清五官的男人结婚了,婚礼上赵晋扬出现,面目比她回忆里更真切清晰。
他什么话也没说,许连雅却从一片凉汗里惊醒了。
阿扬在许连雅眼前挥挥手,把空碗转向她。
“妈妈,吃完了。”
“哦…”许连雅回过神“擦擦嘴自己玩吧,妈妈先洗碗。”
阿扬着嘴往门外走。
围栏里的也吃喝足,闲散地啄羽,四处张望。
“咕咕——”
阿扬蹲在围栏边,揪过一茅草伸进隙里逗。
“咘——咕——”
围栏另一侧传来清脆的声音。
阿扬站起来,跺跺发麻的双脚,朝那边望去。
“咘——咕——”
是一个跟她个头差不多的小男孩。
“咘——咕——”
阿扬也学他叫,发现同伴让她欣喜若狂。
小男孩也看见了她,却转头望天。
“咘——咕——”
阿扬绕着围栏跑过去,笑:“喂!我叫阿扬,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男孩没有跑掉,瞅了她一眼,再度望天。
“咘——咕——”
阿扬全然不觉被冷落,笑嘻嘻说:“你叫‘咘咕’吗?”
小男孩面无表情,仔细看脸上有鼻涕的痕迹,衣服也显寒酸。
“你听不懂我说话吗?”
“咘——咕——”仿佛这是他唯一会的语言。
“咘——咕——”阿扬又学他。
“阿扬,你跟谁说话呢?”
许连雅擦干手出现在大门。
那只布谷鸟仿若惊弓之鸟,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哎妈妈,你把他吓跑了。”阿扬有些焦躁地指控。
许连雅往哪个方向望去,问:“那是谁啊?”
“不知道…”
见对方只是个小孩子,许连雅没再多问。
中午,姜提着一个带盖的竹篮回来了。
一碗荷叶包猪脚,一碗鱼丸银耳汤,还有一碗清炒白菜。
阿扬先感叹:“好多菜…”
姜说:“是刚出锅的,没人吃过的,不是吃剩的。”
许连雅点着头,唯有频频下筷。
饭快到尾声,被屋外一片吵闹声打断。
姜出去看了一会,回来说:“有家人母牛难产,老兽医不在村里,让诊所的医生帮接生,医生说干不了。养了一年就盼小牛,小牛活不了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医生不敢干。”
许连雅想了想“不能到村外面找一个吗?”
姜愣了一下,说:“哦。昨晚下大雨,漓江涨水了,船开不了,进不来也出不去。”
“…没有其他路出去吗?”
“没有。说了好多年,也没见修出来。”
许连雅愕然,想起赵晋扬提过这一茬。
姜以为她赶时间“水退了就能开船,用不了几天的。”
许连雅沉默片刻,说:“老兽医那里的药能用么?”
“能啊,老兽医媳妇就在家。就是打着电话教他干,他也不敢干呀。医生都不敢,就没人敢了。”
许连雅放好饭碗“阿姨,我可以帮忙。我是兽医。”
阿扬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在旁帮腔:“妈妈给那么大的狗狗看过病呢。”她几乎比划出一头牛的体积。
姜讶然。
“你真是…兽医?”
许连雅无奈地点头。
兽医多与牲畜接触,向来被认为是低的职业。
村里老兽医的儿子不肯子承父业,干起了别的行当。
姜把许连雅带到那户人家里说了情况,遭遇同样质疑的眼神。
也难怪,看她斯文瘦弱,谁能把她和兽医这种干活的职业联系到一块。
一时也没再有人敢上,小牛一条前腿已经出来,身子却卡在子里面,再不救治一尸两命。
老大爷长叹一声,挥手:“你去试试吧。”
老兽医媳妇给开门,许连雅以最快速度准备好可能用得上的药剂和工具,匆匆往老大爷家赶。
进门前不忘叮嘱一句:“阿扬,妈妈去给母牛接生,你在这呆着,不许跑。”
阿扬手里绞着不知哪拔来的草,嗯了一声。
阿扬习惯了许连雅的忙碌,无人陪伴时,经常一个人跟小猫小狗说话打发时间。
里头许连雅忙得挥汗如雨,她这边也没闲着,捡了树枝给一只肥猫挠。
“咘——咕——”
沉之时,阿扬闻声猛然起身。
“咘——咕——”她回应。
“咘——咕——”
阿扬循声跑过去“又是你啊。”
小男孩依旧不吱声。
阿扬叽里呱啦跟他大说一通,小男孩只是一成不变地眨眨眼。
阿扬一个人说累了,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我来这里找我爸爸的。”
小男孩脸上有了不一样的表情,之前可称呆滞,如今更像是沉静。然而年幼的小姑娘并未感觉出来。
“可是我还没有见到他哩。”阿扬说“你爸爸在哪里?”
小男孩忽然伸出手,指了一下后山。
阿扬为小男孩不一样的反应激动起来,又凑近一些:“你听得懂我说话对不对?”
小男孩点头。
阿扬觉得趣味极了,树枝不自主在地上打圈圈:“你爸爸住在山上吗?”
点头。
“他在山上干什么?”
摇头。
“你不知道啊?”
点头。
“我们去看你爸爸好不好?”
又点头。
小男孩站起来,往道路方向走。阿扬也扔掉树枝,颠颠跟上。
天转暗将雨时,许连雅忙得浑身汗,几乎是被众人簇拥着出来。
老大爷不停道谢,又为刚才的质疑表达歉意,许连雅脸比干活时还要烫。
出了门张望,喊了声“阿扬”无人应答。
问旁边的人:“我女儿呢?”
众人都是跟着她一块从牛棚里出来,哪见过什么小女孩,面面相觑。
“阿扬——”
许连雅对着明知听不到回答的空地喊了一声,身上的热度顷刻间褪去,通体冰凉。